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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陌度阡 下——by河马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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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回来救我啊!”人家都走远了,我才嚎出这麽一句,心里都稍有点儿後悔。坚持了半天,还是泄了气……老子还是没法子扮英雄。
  “禀大人,宫门外忽然聚了好些人,骑兵大约一百,步兵数百!”
  “为数不多,且在夜间,必是内乱。我等只要守住宫门,待到天明援军来时,乱局必可平息。”守门禁军首领道:“所有人且莫轻举妄动。”
  我被捆得结实,趴在宫门报签的小屋一侧,尽量不做声响。执夜的更官此时手颤得将号板也拿不稳,一堆红绳上的檀木板子叮叮咚咚撞作一团。
  忽然有人把我拎起来,一路拖到城墙上。
  老子又不是猪,妈的!
  趁乱往外一望,明晃晃几十支火把。身子一空,竟被吊在离地几十丈的城墙上。
  我顿时吓得哭爹骂娘:“我操!救命……救命啊……”
  “让你们的人退後,否则便把你扔下去!”守门的禁军首领冲著我喊。
  “我不认识他们,我真不认识啊……”没等我说完,一支羽箭像是为了证明我的话一样,从城下擦著我耳边飞过,若不是脸侧包得纱布厚,估计此时耳朵已经没了。
  竹翎带过的风声呼啸,好似一段钢丝钉在头侧,我被震得脑袋发木,口舌发僵,竟是生生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眼神往下飘忽,看见一张脸正直视著自己。那张脸诡异的令人目眩,一半映在火把下,鲜豔异常;而另一半却像盘著条蛇,阴沈冰寒。
  而那人旁边的另一张面孔,即使在黑夜里也显得那麽白皙洁净,甚至在如此混乱不堪的情境下仍旧像泾州闻名天下的熟宣一般细腻温婉。他看见吊在城墙上的我後,因为吃惊而眉梢稍抬,之後立刻弯出一个令人迷醉的笑容──左匀翊!
  我嘴巴张了张,却无法发出声音。喉咙里面气流翻滚,却只是“呜呜”的悲鸣。这下想说不是一夥儿的也说不清了……
  他优雅地搭弓,白色的翎羽犹如白鹭的鸣叫,破天而来。你疯啦!千万别出手,出手了那就是谋逆,你杀了吊我的守将,我还不立刻被他们砍成八块啊!
  眼睛一眨,箭却冲著我飞来。我靠!猛然觉悟,他要杀的是我!!!
  ……
  没有射中……
  但是,吊我的绳子竟然被削去了一半。箭擦著我的头顶掠过,裹头的网巾散了,头发披下来,遮住了我望著他的视线。
  慢慢地,所有杂乱的声音在耳边都变得模糊,没有恐惧,没有挣扎,我甚至有暇构想著子信要怎样把我稀烂的脑髓装进棺材。摔下去一定会像滩肉泥吧,脑浆豆腐乳一样撒得满地,再被马蹄一踩,估计明天子信想找到我的尸首也难了,起码这张脸肯定不会全在。很讲究的运尸归乡应该怎麽办呢?我在这里的家乡是哪儿,南邗、北邺、左府、顾宅,或许应该是沄江边儿上的法济寺。埋在法济寺里,说不定日日都能听见晨锺暮鼓与老和尚用曲折的调子唱吟的早课,还能在日晴的时候看见北方那碧海一样的草地和南方白色的大江苇荡……
  没有下落,身体却再次腾空。恢复知觉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又被拉回了城墙上。可能是怕犯人真被流矢射死在外面,他们失去了唯一的人质;又或者那目的明确的一箭证明了我真的跟夜袭的乱兵没有干系,日後子信问下来,他们说不明道不清的不好交代。反正,我没死,尚有一口气儿在。
  有人开始用木桩去撞宫门,有人嘶喊著放箭,临时搭建的竹梯在石墙上刮出令人心寒的声响,像开春的母猫在孜孜不倦、尖利凄惨地叫春儿。有人惨叫著死去,有人呻吟著爬上来,亡命之徒在起事之时哪还有什麽理智。
  谁能这宫门保证守得住?
  护卫京师的九统御林军恐怕此时根本不知道会发生宫变。宫门不开,子信就算面圣之後又能如何?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怎麽样遣人前去求救?或许,不待今夜过去,我於旻远便会成了孤魂野鬼一只。
  真後悔……刚才没有拦住子信,死!也应该死在一块儿,黄泉的路上也好有个伴。
  奉天殿里的大锺忽然悠悠鸣响,直达天宇,一群夜鸦被惊扰了好梦,像黑云一般卷地而起,从宫殿的瓦楞上四散奔逃。
  这是大典时用来召集百官的磬锺!
  夜半鸣锺,百官聚集。这锺声不再是敬天的礼乐,而是求救的悲鸣。整个禁宫都听得见的锺声,整个京师都能听见的锺声……我们有救了……

  越陌度阡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撞门的声音回荡在身後黑黔黔的禁宫内,好像荒原上滚过一阵阵雷。
  死人叠成了墙,活人就像蚂蝗。
  内殿隐隐悬起了报急的三盏白灯笼,好好的一座禁城,倒仿若成了鬼门关阎罗殿一般凄凄。从後宫中策马而来了几人,在禁军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弯著身子地爬上宫墙。领头的那人看见我时明显有些吃惊,却跨过我被缚的身子,并不停步,急著往宫外探身查看战事。
  我喊:“陆公公,陆公公救命!”
  他转身问:“你认得咱?”
  “认得认得!公公和我家主子一起出城狩猎,奴才和公公打过照面。”我故意略过了主子的名字,无论我是说出左匀翊还是顾淳郁,这档子都不保险。谁知到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儿的,万一乘凉的大树没找好,反倒先送了自己的小命。
  “……是有些面熟,不管怎麽著,别把人捆著呀。解开,先解开”,他缩在一位将士的身後吩咐。
  我爬起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抱著他的腿肚子喊:“恩人!”
  陆统慌忙抬起另一只穿著皂靴的脚踹我:“下面的弓箭手专射杀首领,你跪在咱面前不是摆明了要把咱当靶子嘛!滚……”
  “公公!”那禁军统领忽然大叫:“有救了有救了,救兵来啦!”
  说话间,箭雨忽缓,撞门的声音竟也隐去,只剩下马蹄哒哒,人声嘈杂。
  我们一溜子灰头土脸的家夥战战兢兢地趴在城墙沿儿上,壮著胆子往外望,特像夜里田垄上觅食的耗子。
  左匀翊呢,左匀翊在哪?
  活人里没有!死人里也没有?或者说,外头现在几乎没剩什麽人。西南角上昌泰街处,一队天策卫的士兵,正奔涌而来,宫门口剩得几个动作稍慢的叛军,眼睁睁被剁得七零八落,残肢乱飞。一位垂垂老者被一群人拥簇著,来到宫门前,急切地喊:“罪臣魏平救驾来迟,望皇上降罪!”
  陆统兴奋的满脸通红,喜不自禁,喘的像头牛:“成啦!”
  “开城门”,那禁军统领喝道,声音中夹杂著颤抖。
  “开不得!”我的声音比他还高。
  众人望著我,我伸著脖子一时没了词儿,好一阵子才说:“反正就是开不得,顾大人入宫之前吩咐过,他没回来谁也不准开!”
  陆统伸手给我一巴掌,清脆的跟辟邪的爆竹一样:“咱是统领近畿戍备的大太监,咱还没吭声,轮得到你在这儿叫唤!”
  禁军统领厌恶地瞪了我一眼,正欲转身,陆统道:“做什麽去?”
  “开门迎人。”
  “迎你娘个腿!没有圣旨,开门者死!”陆统把两手揣在袖子里,站直了身子挺著圆滚滚的肚子拖官腔。
  我呸!我捂著脸暗骂,老家夥真狡猾,还不是和我想的一样。
  魏平在外面倒是急了:“皇上安危如何,老臣要面圣。”
  陆统把挂在城墙边儿上的白灯笼摇摇晃晃提上来一盏,转过身来,早有一个有眼色的小侍从号房里端了一个小胡扎,扶著陆统坐下。
  胡扎太低,陆统太胖,墨绿色的曳撒的镶金滚边就拖在了地上。青素褶装,腰系小绦的白靴小侍乖巧地蹲下,帮他挽起袍摆。
  “罢了,拿著这个”,陆统把手里的灯笼递给他“顺子,小心著点儿,别让灭了。”
  我看著陆统那肥厚的大手在小太监的手背上缓缓掠过,心下顿时十分恶心。可那唤作顺子的小太监却似乐的如此,神色倒是十分是受用。
  无论魏平在外面声嘶力竭地喊出什麽,陆统都充耳不闻,可能被当朝丞相嚷得心慌,他又吩咐顺子唱一段曲子解闷。那顺子也不推诿,一手提著灯笼,一手挽了个花儿,就著点荧荧白光轻声细唱。
  城墙下火把尚未熄灭,阴森森的晚风刮来阵阵咸腥的湿气,混著他纤细的嗓音,回旋在半空里,他唱的是船家的小媳妇嘱咐出门的哥哥“过河水长流,不要独自走,不论水深浅,跟人家手拉手……”
  一群群的小虫子在白光中舞著,顺子白皙的脸上便投下了一晕晕黑色的影子。
  路陆统摇头晃脑,听得好不自在。
  宫外魏平的声音渐渐变得嘶哑,就像金属刮过顾府的那块琉璃屏风一样,让人喉咙也憋著口血,不由得不寒而栗。继而听得外面群臣恸哭,原来是早朝时间已到,陆陆续续赶来的朝臣们伏阙稽首,在为皇帝担心。
  陆统斜著眼睛往城墙外望,竟有几分得意神色。有时候就是这样,几朝的忠臣士子,不如皇帝身边儿一个端屎盆子的太监。
  白灯笼里的最後蜡烛燃尽,蜡芯倒在蜡油里,哧的一声冒出一缕青烟。
  顺子对陆统说:“公公,天亮了。”
  “腿都麻了,扶咱起来。”
  我和小太监抢著去扶那头肥猪,顺子瞥了我一眼,神色淡淡的,也没说什麽。
  下面忽然有人叫骂起来,声音朗朗,倒不似其余众人。陆统顺声望去,正看见兵部侍郎范承!扔了手中的象牙笏板,就要去撞宫门。
  范承!道:“勤王之军已到,为何不开宫门?皇上身居内宫生死难测,尔等可是有心变乱!顾淳郁以枭獍之姿,供缀衣之役,先帝念其服勤左右,假以事权。谁知先帝崩猝,群小附议,势渐难返,为其称功颂德者,遍布朝野天下,此贼炙手可热,几欲妄引符命引发变乱……”
  众人闻此言,无不色变。陆统却仍旧如弥勒一般,伸了个懒腰对著我们说道:“随我接驾。”
  原来,从後宫内远远来了一顶玉辂,八人载之,後有腰舆。戗金的蹲龙顶子,云龙沈香莲花坠底,四围依群,黄绮帷幔,迎风而展。
  我们一堆人呼啦啦从城墙下滚爬而下,跪在銮驾前伏地磕头。“皇上万岁”喊得撼天动地。我估计我的头磕得比谁都响。皇帝祖宗!您老可现身了。折腾了半天,人家主角这才登场。
  一只手从纱幔中缓缓伸出,撩起一角,微微抬了一下。
  我忽然就泪流满面了──“子信!”
  陆统神色一凌,抬头仰望,这才发现,天子的车辂里的红锦褥塌上,竟然坐著两人。
  皇帝只穿著一身小衣,肩上搭著罗蓝的披风。子信还是那身在牢里的缘袍,坐在皇帝的左边,黑色的外衫袖边儿上沾著团血迹,那只伸出来的手正是他的。
  众人愣子那里,没有一位说话,只有不知宫内情形的范承!还在外面高声叫骂著。
  子信跃下步辇,行至我面前,若有若无地微微一笑,垂袖而立。
  小皇帝面色不睦,眉心携怒,下旨道:“打开宫门。”
  随著沈重的木轴转动,浩浩汤汤的跪哭队伍,呈现在眼前……
  顾淳郁救驾有功,擢一等义靖公,食邑三千户,统领交州、零陵、苍梧、江夏、长沙、广陵、越嵩七州军马,即日起程,赴剿温恪叛军。
  温恪位列藩侯,不思竭精图志拱卫皇室,却怙宠而骄,不自约束,舆珍荤宝,藏积肃宁,几如董卓之邱坞自固;阴养死士,陈兵自卫,几如桓温之壁後置人。帝念骨血相连,下旨斥责,望其痛自省愆,从速归降。
  朝廷什麽时候都这麽爱面子,温恪带著江都,汝南、沛州、陈留、南阳的兵马,都块打到家门口了。这边儿刚闹完内乱,还口口声声装著宽宏大量地劝人家投降。
  子信也真能沈得住气,车辕风风光光地夹在号称十万大军的六万人马中间,晃荡在路上,速度比骡马快不了多少。倒是兵部侍郎兼抚军都尉的范承!大人,带著八百家丁冲在最前面。其实这麽说也不对,子信的速度还是很快的,因为那个车辕里坐著的不是他本人,却是宫里派来督军的陆公公的干儿子,梁守澄梁公公。子信让人好好伺候著这位从未走出过皇城的大太监,自己和我早已快马赶至泾州,正在城里瞎逛呢。
  我端著碗燕皮,砸著热汤,用鼻孔的气儿把汤面上的葱花打著旋吹到一边儿,含含糊糊地问:“你打算怎麽办?”
  “左匀翊毕竟不是我的人,他要走,我便放他自由。”子信张口咬了瓷勺里的燕皮,却只是咬掉一层薄薄的外皮儿。
  “我不是问他,我是问打仗的事儿。”自从那晚上左匀翊朝我射出那一箭,我就再也不想跟他有什麽瓜葛。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尤其是像左匀翊这种人,还是离得越远越好。倒是子信,我觉得跟著他肯定错不了。看皇帝望他的眼神,就知道九五之尊对这个家夥也是又爱又恨,又恨又怕。
  “以退为进,乃兵之上策。所以放弃泾州,势为必然。”子信言道。
  “你是说,你不打算保住泾州了。这可是京师的门户呀,你不明摆著那肥肉往人家嘴里送?”
  子信把剩了大半的那一小碗燕皮放下,催促道:“知道了还不快点,一会儿这泾州可就是温恪的天下了。趁著这会儿,还不多转转,再看两眼这江南第一城。”
  “你说真的啊!”
  “那是自然。”

  越陌度阡 第二十七章(上)

  第二十七章(上)
  街道上繁华熙攘,利来利往。水乡的乌篷船,在长满青苔的石岸边穿梭而过。身边皆是戴著斗笠的渔家、撑著油伞的姑娘。泾州,盛产宣纸的江南小镇。它的重要,不仅仅只是满足了各地文人骚客的舞文弄墨,而且还在於──它是南邗京师的最後一道门户。
  “弃城之前不做点什麽,你就甘心把这样一座城池白手交给温恪叛军?”
  “小於有何高见?”
  “能拿的就拿,起码……别把粮食留给他们!”
  子信瞥了我一眼,颔首:“正合我意。”
  吩咐随行的几十人,各自分散了去买粮食,买好之後立刻运出城。
  “现在已是巳时,万一一出去遇见了温恪的先行军怎麽办?”独眼的崔一鸣嚷嚷著要随军,我只好把他也带在身边。他说,能拿上刀枪就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以後就可以为他爹报仇,抢回他家祖上的财宝。
  我咬牙答道:“那就把粮食全散进江里!坚壁清野,什麽也别给温恪留下。”
  子信闻言,眉尖稍挑,眼里含著几分莫测的笑意。
  崔一鸣转身,我叫:“回来!”
  他用仅存的那只眼睛疑惑的望著我,我说:“记著,且莫打草惊蛇。小狗子机灵,让他跟著你,也好有个照应。”
  “您放心!”小狗子一阵黑烟般窜了出去。
  城北李家巷子里最大的一家粮行,立著一块没上漆的木牌坊,匾额上模模糊糊写著“鱼米丰登”四个字,半掩的镂门後,整个店铺以一种寂寞的姿态迎接著我们,在这潮湿的初夏,前柜上的夥计,正恹恹地拨拉著油晃晃的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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