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下眼，不敢再看他。牙齿不经意咬住了下唇，嘴里渐渐有了淡淡的腥甜味道。
“我为了你可以放弃一切，可是你却不愿意为了我改变你的决定。你拥有我的全部，我却只在你心中占了一个小小的角落，这不公平。在你眼里，那些无关的人都要比我重要的多，我现在，真是恨你这样的性子……”
第105章
三位大人站在外间，竖起耳朵，仔细分辨着屋内的声音。起先只能听见一些隐约的人声，后来那人也不知说了什么，惹得皇上发起怒来，声音逐渐拔高，到最后简直与咆哮无异。别说竖起耳朵，就是捂着耳朵，也能听清楚了。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心中更是沉重。谁曾想皇上对那人的感情如此之深，竟是不爱江山爱美人。
正听得忧心忡忡，门扇吱呀一声响，却无人注意。王大人聚精会神之际，背后忽然被人扯了一下，他有些不悦地斥道：“李大人。”
背后的撕扯毫无停止的迹象，他猛地转身，刚升起的怒气瞬间降温，一张红脸倏地惨绿，脊背上一阵凉气儿。那无辜的李、莫大人和他一样，绿着脸，眼神颇为呆滞。
这无声无息出现的白虎，面相凶恶，一双吊睛白额三角眼中透着凶光。悠悠然缩回毛爪子，只见它嘴角一扬，露出一排闪亮的牙齿，还故意显摆似的龇着上排两颗尖利的虎牙。庞大的虎躯往那一站，饶是几位大人见过大场面，此刻也难以动弹半分。人说伴君如伴虎，今日倒还真伴出只虎来了。
人之将死，此刻，什么江山社稷都被抛诸脑后，至于听墙根这种事，哪里还顾得上。平生种种如闪电般从脑中晃过，短短一刻，三位大人已经回顾了自己的大半生，画面转变过快，终成白茫茫一片。
白虎在三人身侧打着圈圈，犹如逗弄猎物一般，时不时伸出爪子拍打两下。特别是王大人，挨的打最多，显然它对王大人最为感兴趣。正在三人打算引颈就戮之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忽然响起：“顽皮够了，还不停下。”
就见那虎脸上眯起的三角眼忽地变成溜圆，比寻常的虎眼大得多。整张脸瞬间柔和下来，显得憨态可掬，哪还有半分凶恶的模样。闻言大尾一摇，十分乖觉地退了开去。
三人经这一吓，汗出如浆，一边猛擦着额上冷汗，一边抬头去看。门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子，修眉朗目，一双眸子尤为引人。大氅下露出白衣一角，不染纤尘。只可惜容颜不老，发间却夹了不少银丝。他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之前出门去的侍卫。
那人解了衣结，将大氅随手给了侍卫，走入房内。视线缓缓扫过三位大人，眼中精光内敛，却让三人隐隐然生出一丝寒意。
只一刻，他的眼神便射向内间，面色骤变。众人只觉眼前白影一闪，房门微微一动，那人的身影就消失在门背后。只留下三位大人面面相觑，这又是哪里来的人物？难道也是皇上的……
同时摇头否定之后，六道视线再次小心翼翼地回到了那庞然大物的身上，一刻也不敢稍离。因为它此刻又找到了新的乐趣，正亮明了前爪上的尖锐的利刃，无意识地在地上磨着，发出“吱吱”的响声。
“楚闲！”
耳中也许出现了幻觉，我竟然听见了涟的声音。可是眼里却只剩下显儿的双眼，挨的那么近，朦胧间似乎与当年崖边的那双眼睛重叠在一起。同样的绝望，却又不甘。
呼吸好像停滞了一般，四肢的寒冷慢慢浸透全身，我不想的，我也舍不得。若是可能，就把你心中的怨恨，都发泄出来，因为，是我不好，又要抛下你一个人。你要怪，就怪我吧……
虽然这么想，却止不住心痛的感觉。我不想惹他伤心，更不想让他恨我，可是我做不到……
肩上忽然一轻，显儿一手扬起，堪堪架住从旁袭来的一只手臂。我身子一歪，落在一人的怀里，仰头便看到一张冷峻的脸。视线机械地停在他脸上，有些分不清状况。来不及反应，后心就涌入一股暖流，慢慢驱散心中的寒意。
“不要乱动，”涟的声音稍稍有些紧张，“闭上眼睛，会好一些。”
呼吸不稳，全身都在颤抖。放在膝上的手被人一把握住，另一股不同的内劲循着手臂送了进来。微微失散的眼神重新聚焦到一点，看清面前之人。
之前的气势一扫而光，显儿就像个无助的孩子，慌乱地牵着我的手：“弃玉，我、我……”
我看着他，心中渐起怜意。涟忽然道：“堂堂一国之君，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解决，不要什么都丢给他。居然还闹到这里来了，若是有个闪失，你负责吗？”
显儿正待开口，视线转到我身上，嘴唇轻轻颤了一下，最终没有回话。那双比星辰更灿的眼中，如今只剩下痛苦的颜色。
“他们敢瞒着你来找我，这件事只怕很难善了。我留下来，只会增加你的负担。你父皇去世不久，朝野也没平定，又有西胡作乱，何必为我乱了阵脚……”
我轻轻说着，有些气息不稳。他低头看着我的手，每说一句，他便认命似的微微点头，只是脊背还倔强地挺着，让人看了愈发不忍。
室内安静了一阵，他才道：“我知道了。我去把那些老家伙赶走，你好好歇着。”
门扇一开，就见冰言冷着脸，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也不知来了多久，同球球一样，眼神不悦地看着那三人。
显儿稍稍侧头，对他道：“我还是羡慕你……”冰言眼中的迷惘一闪而过，微微苦笑，说道：“我又何尝不羡慕你……”
显儿皱起眉，面上现出不解的神色，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转头冷冷看着门外的三位大人，道：“还不走！”等他们悻悻离开，他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停在了门口。
“时间定了，记得通知我。我不想，连你离开的事情，都要旁人告诉……”
城门古道，原本熙熙攘攘的街头，今天却有些冷清。显儿一身便装，伸手替我紧了紧衣领，只是动作僵硬得很，面上也有些扭曲。
“又不是永远不见，不必……不必像生离死别似的……”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我连忙停了下来。
“我会尽快解决的，你……等我……”最后两字他咬得极重，赌咒发誓一般。我知道他不在乎权势地位，大可抛弃一切跟我走。他愿意背负这些，也是被我强求。想到这里，心中更是苦涩难言。
马车之上，一块布帘，就隔断了一切。眼中忽然失去了他的踪影，我有一瞬的失落。耳边听着他对涟和冰言的嘱托，几次想去掀开帘子，每次手伸到半途，就缩了回来。
红叶终于看不过去，轻声道：“公子，不要再这么折磨自己，还是红叶来吧。”
“不，”我急忙拦住，“不用了。”
背过身对着角落里的球球，脑海中杂乱的画面纷至沓来，颠颠倒倒，都是显儿的影子。车身微微一动，耳听得马蹄踢踏，踩在平板的青石路上。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逐渐破裂，片片剥落。双唇隐隐发颤，想要叫他的名字……
可是……发不出声音……
眼前雪白的毛发上，忽然开出点点红梅。一瞬的惊愕过后，我咽下喉间的腥甜，及时拉住红叶：“别去！”
“公子，您怎么又……”
“不要现在，等我们再走远些……他还在……”
禁不住我乞求的目光，她终于败下阵来，幽幽一叹：“公子，红叶终于明白侍公子所言了。”
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中，送别的人还久久站着。日头渐渐落下，风声呜咽，响在城外的旷野之中。
身后一人壮着胆子上前，轻声道：“主子，该回了。”
“嗯。”
楚闲取过侍从递来的马缰，木然上马，直直地朝着太子府而去。随从们虽然觉得不妥，却没人敢提。
径直走到那间屋中，默默地在床沿坐下。东西还是他离去前的样子，处处都有他的影子。只是短短的半日，已经忍耐不住相思之苦。视线不经意扫过，楚闲神色复杂地拿起床上的枕头。
清一色的绸缎面上，是一片淡淡的泪渍。
手指温柔的滑过，就像试过那人精致的脸孔，心中辨不清是什么滋味。唯有一点，那就是他永远都不会放弃，任何障碍都不能阻止他们在一起……
茗剑在门外探头探脑，迟迟不敢进去。楚闲的脸藏在床幔之后，看不清脸色，手上珍而重之地抱着一只枕头，虽然样子有些滑稽，茗剑却是万万不敢笑出声的，何况他现在哪里有笑的心情。
“还不进来？”
“啊，是。”被点到名，他才扭扭捏捏跨入门内，却还是离得远远的。
“进展如何了？”
“这个，主子，这个……”
“还没成吗？算了，明日起就由我监督你吧。”
“什、什么？！”
茗剑的下巴落到了地上，满眼的不可思议，心中亦是幽怨无比。主子让自己这样那样，已经很夸张了，如今居然要亲自监督……这个消息对茗剑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就见他两眼一突，大嘴一张，顿时傻在了当场……
第106章
马车缓缓前进，极为平稳。然而，车窗外渐渐嘈杂起来的人声，还是把我吵醒了。睁开眼，不知何时天光已经大亮。
“公子，就快到王府了。”红叶跪坐在一旁，有些欣喜地道。
伸手掀开窗帘，淡金色的阳光洒入，刺得眼睛微微酸疼，忍不住眯了起来。阔别近一年的时间，这座都城繁华依旧。又因为年节将至，显得尤为热闹喜庆，空气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味道。
这一年经历了很多，再回首已仿若隔世。对着窗外的街景呆看了许久，一阵风来，有些畏寒地缩了缩脖子，被眼尖的红叶一眼看见，立马夺过我手中的车帘，又重新严严实实地盖好。
又走了一阵，车速便逐渐慢了下来。耳边人声鼎沸，也不知外面出了什么事情。正想问问红叶，才见她脸上也挂着淡淡的疑惑。心中实在好奇，悄悄挪到车门边，将帘子掀开一线。刚看清窗外的情形，顿时呆住了。
宽阔的街道中央，一列齐整的队伍正巧行过，路人自觉让出道路，两旁观望的人却有增无减。正中一匹神骏的白马，马上一人紫袍玉带，带着微微的笑意看向人群。白皙的脸颊在寒风中泛着淡淡的粉色，眉如远山，目似秋水。
“他、他……我、我……”有些语无伦次地开口，手指指向外面，又转回来指着自己。
红叶见我失措的样子，赶上来一看。出乎我意料，她竟然只是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又安心地坐了回去，好在眼底一闪而逝的笑意，终究出卖了她真实的心意。
我收敛了惊讶的心情，略略一想，明白了大概。回头再细看那人，好不容易才在流转的盈盈秋波中，发现了少许女子的阴柔之美。看了颇为得意的红叶一眼，道：“难怪我在显国这么久，却没听过自己失踪的传言。”
红叶抿着唇不说话，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
目送“他”在众人簇拥下离开，街上拥挤的人群也渐渐散去。想到之前自己慌乱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看见一个活生生的自己从面前走过，这样的经历也不是人人都能遇到的吧。
不想惊动太多人，我们悄悄从后门进了王府。刚下车，只闻一阵香风，就迎来一个柔软而又温暖的怀抱。
“御风，这一次辛苦你了。”
“阁主说的什么话，御风总算是盼到您回来了。”
她脸上的易容还没有去掉，我拉远了些，细细端详面前的人，忍不住赞道：“毕竟是师父，技艺高超，我挨得这么近，也看不出破绽。”
她习惯性地伸手在我脸上捏了一把，没等我回神，就有些心疼地道：“果然是瘦了，身上的毒不是解了吗？我这样子是依着你出征时的样貌，现在怎么比起那时还不如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之前路上颠簸，稍稍病了一场，不久就会好起来了。”
御风狐疑地瞥了我一眼，对我的话表示了极大的怀疑。只是看见“自己”露出那样的表情，心底还是涌起十分怪异的感觉，又一次忍俊不禁。
她见我笑得欢畅，似也松了口气。随手一抹，就去了脸上的妆容，如丝媚眼划过，又变回了那个风情万种的少妇。她一把拉过我身侧的红叶，道：“阁主恕罪，御风要把红叶借走了。”
我点点头，红叶紧跟着御风，拐入一侧的走廊内。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红叶万年寒冰的脸上，有一瞬竟出现了淡淡的羞红。
涟带回了许多药材，包括忘忧眠醉的主要配方、显国皇室才拥有的蓝心莲。好说好歹，显儿才放弃了把池子里的花捞起来塞进我车里的打算。只不过，仅剩的几颗花籽，应该都在涟身上了。为防我体内的毒有复发的一天，这会他应该在考虑怎么成为一名合格的花匠。
冰言陪我进屋后，转个身就不见了，嘟囔着要煮姜汤。馋嘴的球球多半嫌屋子里气闷，也就跟了出去。
望着暂时搁在地上的一些杂物，微微有些失神。要不是我强烈要求，搬回来的就不止是这一小堆东西了。也许那十分结实的马车，也要在高叹一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后，英勇牺牲了。手不自觉抚上腰间的玉佩，也不知道，他现在好是不好……
朝会刚结束不久，林怀彦回到东暖阁中，稍稍吃了些点心，就一头扎进了小山一般堆起的奏章中。平日里沉稳有余的人，今天总显得心不在焉，满纸黑字，却没有几个真正入了眼。仿佛回应他的反常一般，门外忽然奔进一人，凑上前小声说了几句。他的眼睛呼的一下亮了起来，眉宇间沉淀了大半年的阴霾也一扫而光。
换了一身常服，林怀彦匆匆奔出几步，忽然一皱眉，返身从暗格中取出一物，细细摩挲了半晌，珍重地藏好，才沿着宫里幽静的长廊疾步而去。
止住了王府中人的通传，又将两名贴身侍卫留在了前院，独自一人，悄悄地转到那间房外。真站到此处，一向坚忍如他，竟也有些胆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去见房内的那个人。微微自嘲，究竟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缩手缩脚了。只好有些可怜地站着，侧着耳朵倾听屋里的动静。同时也有些惊讶，原以为自己听见消息，第一个想起的肯定是师兄，第一个去见的也一定是师兄。哪里知道，一双脚鬼使神差般的把自己带到了这里。什么时候，那个弱弱的兄长，已经悄悄排到了师兄的前面？
雕花门扇微启，暖暖的气息混着淡雅的馨香，从那细小的缝隙中露了出来。轻嗅着那熟悉的味道，早朝的疲累也渐渐的散了去。心中空出的地方，终于能有东西填满，这种感觉，真的很不错……
林怀彦这么想着，嘴角已然露出了满足的笑容。整了整稍显凌乱的衣衫，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