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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水无香——by墨式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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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摘坐在水潭另一边,安静地望著他,心里也不知道留下他的决定是对还是错。猛一抬头,却看到墨云翻就半倚在不远处的一根树枝上沈默地看著自己。心中一跳,也顾不得其他,急忙站起身来,想要上前解释。身後哗啦啦的一阵水声,一只被泉水冻得冰冷的手,却也在同时,摸上了他的後背。
黄轻寒自背後搂上了他的腰,面颊蹭著他後背的肌肤,湿漉漉的头发滑过他的脊梁。白羽摘打了个冷颤,顿时浑身僵硬,之前那些羞辱的片段一幕幕涌上心头。
“黄公子,你……”
肩膀忽然被咬住,白羽摘抽了口气,耳边却听到黄轻寒的叹息:“子桥……”他叹了口气,转过头来,推开黄轻寒。
曾经肖想了无数次的人,曾经奉为神只的人,就这麽赤条条的站在自己面前,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带著纯白如纸的笑容。
白羽摘却觉得心头无比悲凉,原来不知什麽时候,他的世界里真的已经没有黄轻寒这个人了。就算在此时此刻,除了悲凉,他竟然再没有一丝其他的感觉。昂起头,看到树枝上那个人仍旧淡漠如昔的目光,他抓抓自己的湿发,扯过一旁的巾子,包裹住黄轻寒的头:“黄公子,我不是蓝三公子,我是白羽摘,你还记得麽?”
黄轻寒直直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点头。
白羽摘笑了:“天气冷,我们洗洗就上去吧。”
幸好黄轻寒再也没有乱来,两个人好歹洗了下,擦干净就回去篝火边暖身体了。
墨云翻还坐在那根枝桠上,他拔出刀,解开了衣服,一刀斩下心口上那枚麽指肚大小的瘤子。随後也不包扎,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

篝火劈里啪啦烧得响著,白羽摘睡到半宿就醒了,转了个身准备再睡时,忽听到不远处宝刀出鞘的呜鸣,他知道能发出那般凛冽刀声的人必然是墨云翻。
心中一个念头缓缓涌起:莫非他就这麽挥了整夜的刀?
他怔了一阵子,悄悄走了过去。
月色下,墨云翻一身黑色,手中握著一把冷刀,冷光映著他无喜无怒的面容。
忽然的,就想起自己把那枝桂花别在他鬓角时候。
那时他锐利而阴寒,睫毛上的月光犹如家乡神湖的青霜。
心中竟然涌上一阵再难压抑的甜蜜苦涩,白羽摘知道,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墨云翻慢慢变了,而自己也慢慢地变了。
他便不忍再看,扭头奔出了很远,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在指尖咬破了个口子,绚烂的火鸟冲天而起,在半空中化作一朵烟花,散落了开来。
要不了多久,身後就有脚步声传来,他转过头。
许久不见了的粉面桃腮,紫色衣裙,那女人提著衣摆,眼中有些懊恼:“少主人,你终於决定了要回家了麽?”
“或许吧。”白羽摘低低地应了一声,“不过,云歌,你来的好快。”
“因为奴婢们一路都跟著少主人你啊。从头到尾,一切都看著,就等你决心要回家,就等著你吩咐奴婢们。”
“我爹,他……也都知道?”
“主人都知道的,”紫云歌点头,“主人说,也由得你去闯荡,也由得你去受挫,也由得你自由飞翔,总会有一天你想开了,知道自己错了,明白了这江湖人心险恶,到那天少主人你就会乖乖回家继续当你的托生活佛。”
白羽摘笑了笑:“我所做的一切,在爹他的眼中,永远都是错的。”
“主人毕竟活了大半辈子了,这江湖人心看过太多。”
黑色的树木在夜色里伸展著枝条,白衣的少年昂起头,看著夜幕里星河绚烂,一颗青色的流星划破天际,慢慢消失在天的另一边。
“云歌,你说,为什麽故事里的江湖,总是让人觉得完美得令人神往?什麽儿女情长啦,什麽快意恩仇啦,可这江湖,明明只有痛苦。”
紫色的衣裙轻轻被风吹拂著,女子低声回答:“因为讲著故事的人,都是身在故事外的人。”
白羽摘思索了一会儿,低下头来:“……是这样麽?”
紫云歌矮下身子,捏了捏白羽摘软嘟嘟的嘴巴子,把他的脸扯成一起好笑的形状:“那麽,少主人,你要属下们帮你做什麽?”
“可就算是那样又如何呢?”他望著远处的篝火,笑了起来,“在那之前,我想要保护大家,想要……保护他。”

接下来的日子里,三个人的旅行很平静,没有猜疑,没有欺瞒,甚至饥饿时就会有一桌好菜忽然出现在面前,困倦时又会出现一席软榻。同之前的灰头土脸截然不同,吃的、用的、穿的,都极致奢华。墨云翻第一次看到时,若有若无地瞥了白羽摘一眼,而白羽摘只是笑著,把好饭好菜送他面前,轻声说:“味道不错,你吃一口?”
展开的羊皮地图上绘著传说中祭鼓教的路途,仿佛掌心间安静蛰伏的曲线,一点点接近命途的终点。平静得甚至让白羽摘有一种错觉,也许,一开始就该放弃那些固执的坚持,以他天魔教少教主或者托生活佛的身份去挑衅去镇压。可他更清楚地知道,若没有过去的痛苦,他是走不到这里的。
因为在那些身份之上,他还是一个人,一个会偷偷暗恋的普通少年。

在旅行的最後,他们终於走进了一片苗寨,青山绿水,白发高堂,稚子垂髫。几个小孩子赤脚打闹著,踩在小水塘里,水声啪啪作响。
“你们跑慢点,小心别摔跤,要不回头仔细你们阿爸揍你们。”银铃般笑意盈盈的声音在山水之间蓦然而来,干净稚嫩,怎麽也办法把这它同那个杀人无数的金莲裳联系在一起。
毫无预备,就这麽再见了面。
相对无言。
“金姑娘……”白羽摘礼貌性的唤了一声。
墨云翻却不如他性子软弱,他正要拔刀,金莲裳一眼瞧见了,急忙按住了刀鞘:“别,有小孩子们在这里。”
说著,一个小孩子凑过来,扯了扯金莲裳的衣角,奇怪地问道:“金姐姐,怎麽了?”
“啊,不,没有。”小姑娘咬著嘴唇。
“金姐姐,快来啊,你不是要教我们识别药材麽?”另一个孩子在远处用力挥舞著双手。
金莲裳望了墨云翻一眼,又望了跟在他身後的白羽摘一眼,没再多说什麽,也没多做什麽,只是摇著轮椅向远处的孩子们走去。
白羽摘这才舒了口气。
倒是寨子里的老人们一眼认出墨云翻,眉头皱了皱,骂道:“你这负心汉还有脸回来!你害了金家兄妹难道还不够麽?!”墨云翻的脸上没有半分动容,任凭著辱骂声一句接一句,他只是把腰背挺的更直。
“你……”白羽摘试探著,问了一声。
许久不开口的墨云翻终於指著不远处一所旧竹楼,疏离而平淡地说:“我们在那里住一夜,明天开始就是祭鼓教的领地了,要倍加小心。”
“好。”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入目便是些普通的日常用品。在屋子的最深处,有一张竹子架起的床,床上铺著一床落满尘土的被子。
白羽摘看著墨云翻无言地走过去,知他厌脏,急忙凑上前:“这不干净,还是我来吧……”
话不过说了一半,伸出去的手就被握住。
似是没了往日的洁癖,墨云翻抱起被子掸了掸,竟又把鼻端凑在被子上闻了闻,那张冰冻样的脸上,有了少见的温柔。
“……这被子似乎还能闻到当年的新棉花味道。”仿佛怕惊动了什麽,他轻轻的自言自语著,手指指了指床头,“以前,我就睡在这里。”又指了指床尾,“以前,她就坐在那里。”
“她?”
“嗯,她是金莲裳。”
“金姑娘……?”
“是啊,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还小的时候。莲裳、蕊碎,还有我,我们三个就住在这间竹楼里。”
白羽摘惊讶的睁大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这竹楼里的东西大都破旧不堪落满灰尘,显然是很久没有人住了,他心头微微一动:“那麽,为什麽现在……金姑娘难道不住在这里?”
墨云翻并没有回答,望著那床棉被,慢慢陷入了沈思。

虽然只是住上短短地休息一夜,白羽摘还是找了一个瓦罐汲满了水,沾著行李里的衣服,把竹楼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黄公子在竹楼的楼梯上摆弄著他的人头,而墨云翻则只在坐在竹楼的一个角落里,看著白羽摘忙来忙去,又是收拾,又是清扫,又是劈柴。温暖的炉火点燃起的那一瞬,他一个恍惚,似乎真又看到当年大家聚在一起围炉的情景。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幼,都以为长大是遥遥无期。
倒掉最後一罐脏水,白羽摘呼了口气,累瘫在地板上,他翻了个身,傻痴痴地看著墨云翻。
“看什麽?”墨云翻瞥了他一眼。
白羽摘侧躺在地,睫毛微闭:“觉得你长得真是好看。”
“是麽……”墨云翻的口气淡淡的。
“真的,很好看,像我们画中的度母大神,冷冷的,冰冰的……”他说著,抬起一根手指,凌空描画著墨云翻的五官,“我最近常常想,如果我一开始喜欢上的人是你,会不会这一切就会截然不同。”
“没有如果。”
“说的也是,”白羽摘轻轻笑著,又翻了个身,把面颊贴在竹楼的地板上,长长的头发顿时披散开来。
“云翻,虽然你厌我恨我,但是……”
“但是?”
“但是,遇到你真的……很幸福。”
墨云翻仍旧维持著之前的枯坐,没有半分改变。
白羽摘翻了个身,坐了起来:“饿了吧?我出去弄点吃的。”说著,就蹦蹦跳跳地跑出了竹楼。

苗寨里的苗人们用厌恶的眼光看著他这个外人,他也不介意,只是一口气跑出了半里地外。不知什麽时候,身後的脚步声变成一双,他这才停住脚步。
“少主人,你在哭麽?”
“没有。”白羽摘用袖子胡乱擦著脸。
身後的人便笑了笑。
“……我等少主人你哭完吧。”
山间清风徐来,竹影婆娑,水月相映。
不知过了多久,白羽摘终於转过身来:“……云歌,你来送晚饭麽?”
“这应该是我最後一次给你送饭吧,”紫云歌将一只食盒递到他手里,“少主人,你取得祭鼓教宝藏的那天,就是回到天魔教的那天。”
“好,我知道了。”说罢,也不再听紫云歌的回答,捧住食盒,又沿原路跑了回去。

夜里一顿饭,有饭,有肉,有菜,也有酒,就连配酒的酒盅,也是少见的琉璃盏。
白羽摘虽然不会喝酒,但还是狗腿地给墨云翻添菜斟酒,看著他一杯接一杯的小口酌著,嘴角不禁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想到那日在风雅颂的酒馆里墨云翻一番刁难,当时只觉得无比难堪,现在想来,却又有一丝甜蜜,忍不住,又是轻轻唤了一声。
“云翻。”
“嗯?”墨云翻少有的没给他白眼。
“我跟你说过我家麽?”
“天魔教?没有。”他沈了一下,又说,“我觉得你更应该对姓黄的说。”
白羽摘沈默了一下,,有些固执的,复又继续说:“我家不是天魔教,是日喀则。顺著青蓝色的雅鲁藏布江一路向西向西再向西,等你看到铺天盖地的积雪,就是日喀则了。那儿有很多老喇嘛,有很多白塔,也有五色经幡和苍鹰。是个,是个……很美很值得一去的地方……”
“嗯。”墨云翻沈默地喝著酒,没有再说其他字眼。
白羽摘双手抱膝,又说:“对了,还有我家。虽然我爹他脾气有点怪……不过天魔教的势力很大,就算是中原武林也要让著我爹几分。”
“嗯。”墨云翻还是只应了一个字。
白羽摘抱著膝盖的手缓缓收紧,抓紧衣服:“如果,如果……如果你将来……”
“我困了,先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酒杯轻放在地,墨云翻打断他的话,又不忘笑了声,“对了,千万别忘记照顾好你的黄公子。”
抓著衣服的终於松开:“……好。”

 


真水无香【修改】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当时山花正烂漫


缎子是新裁的,被子也是刚做的,纵然过去很多很多年,梦里仍然记起当年坐在棉被角上的小小姑娘。刚刚开始发身的年纪,靛蓝色的扎染男装裹不住柔软的身躯,小姑娘的手里捏著一把红山茶,眼睛扑闪闪。
山茶花映著她如花的容颜,她崇拜地看著他:“这麽多年,你是第一个从墓里活著出来的人,你真的好厉害。”
失了唯一的亲人,几个祭鼓教的遗老遗少怜他年幼,拉扯著他长大,慢慢地冬去春来,慢慢地兔走乌飞,慢慢地到了想要学大人般喜怒不行於色的年纪,却也禁不住少年人天真的本性。
墨云翻有时会站在瀑布边,听著瀑布里哗啦啦的水声,以及时而传来的女孩子们的笑声,悄悄红了脸。那站在他身旁,穿了一身女装的少年就笑他,你若穿了女子衣服,定要比我妹子还美上十分。
於是转头便走。那人在他身後笑得更甚。
他站住脚,不屑一顾,堂堂男子汉竟然穿的跟女人一样,你羞也不羞!
莲裳,蕊碎,听著就短命的名字,摊开的宣纸上墨迹未干,墨云翻一人一张递到他们面前,面无表情地说著:看好了,我只写一次,这是汉文里你们的名字。
她便问他,汉人那里有什麽好?你这一去,什麽时候回来?
身穿黑衣的少年抿著嘴唇,眼神有些黯然,不发一语的迈步出门。到是那往日笑嘻嘻的哥哥终於不再笑了,他缓步走到妹妹身边,揉了揉她的头发。
小姑娘的眼泪浸透了宣纸,晕开浓重的墨色。
一颗小药丸落在小姑娘掌中,滴溜溜儿转著圈。哥哥说,你留他一时,却留不住一生,你可要想定了,想好了。
我要留。
小姑娘抬起眼。
於是药丸子融在鸡汤里,黄澄澄泛著点油花儿,夜里悄悄端给了将要离家的少年,油灯映著她扑闪闪的大眼,她说:“云翻哥,这汤,给你喝。”
少年心无戒备的接过碗,慢慢喝了个见底。

有时候缘分就是这麽简单的东西。
人聚人散,燕来燕去,彼此各凭缘分,终究是强留也留不住。

墨云翻轻轻睁开眼睛,连浅眠都算不上,在这熟悉的房间中,怎麽可能不想□□滴过往?目之所及,四周一片黑暗,唯有那个人的衣服是纯白如雪的。
他拉开衣襟,在那个之前被他用刀斩下毒瘤的地方,又重新长出一个新的瘤子来。鲜红欲滴,在苍白的胸口上异常醒目。
时间已经不多了。
合上衣服,墨云翻轻轻走到白羽摘面前,望著他睡熟的脸,眉头微微一皱,脸上随即又重新恢复冷漠。他将自己的东西打了个包裹,没有吵醒任何人,轻手轻脚地跃出竹楼。
哈。
这麽傻,这麽好骗,就被你那狠毒的黄公子伤一辈子去吧!

那年终於逃离苗疆,本以为再也不会回来,没想到如今眼前的路都曾在年少时曾经走过无数次。在记忆里那个下著雨的夜里,道路泥泞,雨声潇潇,冰冷的雨水流过面颊,再流过心口,顺著脚下的千沟万壑逐渐远去。想要说恨,却说不出那个恨字,那样误了生平,也不过是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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