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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劫——by楚枫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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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又能怎么办?

或者只能对他好一点——对他更加好一点。

熬到了第二天的夜里,林迁果然发作了。

仿佛有千百只蚂蚁爬满血脉钻进骨髓,每个毛孔都扎透了冰冷的针,腔子里囚着一只疯狂的兽,不停地撕咬吞噬他的血肉。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蜷着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额头直往床脚上撞。睡在身旁的祝载圳骤然惊醒,连忙紧紧抱住他,翻身上去把人压住了:“听着,你忍一忍——忍过去就好了!”

身上的怀抱温暖而坚实,体内却好似有把寒刀,寸寸剔剐进骨缝。他狂躁地挣扎了几下,却丝毫脱不开他的禁锢,只能扯开喉咙嘶喊着,凄厉不似人声。祝载圳忙伸手捂住他嘴:“别喊——喊坏了嗓子,这辈子别想再唱戏了!”

他在他掌心切齿咬下。咸涩的血顺着唇舌渗进咽喉,是攻毒的药。

他只是紧紧搂住他,额头抵在他脸颊上,像是要把全身的力量都灌注给他。

天色初白的时候,林迁醒了。

盛夏的晨光刺进眼底,直教人目眩心慌,他恍然又闭上了双眼,过了一会儿,才觉得身下是地板的凉硬,背后却有一股踏实的热力紧贴着,像靠着一堵温存的墙。

他转过头,那人眉心微微蹙着,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颈窝里,一条手臂正给他枕在头下,织就了一张挣不脱的严网。

林迁看了一会儿,便伸出一只手,抚开撩在他额头的几缕头发,又缓缓落在他泛出青色的唇角上。

他眉头皱了皱,也没睁开眼,只是伸手攥住他的手,近乎叹气地问了句:“……好点儿了?”

林迁没说话,只是转过身贴紧了他。祝载圳手掌抚着他肩胛,默然搂着他半晌,低声道:“……以后自己也多小心。”

第40章

算是不幸中万幸,这一个礼拜虽然难熬,倒还顺利;其间白瑞林不时被叫过来,到了第十天,才慎重地下了康复的诊断。只是祝载圳还不放心,因见林迁气色十分不好,又让白瑞林开补养的针药,却被后者拒绝了:“祝旅长,刚刚戒毒的人身体都是虚弱的,这要靠自身恢复,‘拔苗助长’是不行的。”他来中国多年,一口汉语已经纯熟,这句成语竟用得十分精当:祝旅长现下何止着急“拔苗助长”,简直恨不能把林迁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重新修理一回,确保太平无事,劫后益壮。

这种过分的在意里,还隐藏着一种霸道的独占欲:就是要让他脱胎换骨,让他在自己手里新生,从此他的身体发肤,骨肉气血,都是自己给的——都是自己的。

然而林迁却不能深查他这种心思。等到自觉好得差不多,便着急要回庆云社看看。祝载圳这次却是半点通融余地也无:“身体还没养好,哪儿也别想去。”其实真正的缘故却是,他认定无论谁是幕后,却都是通过庆云班内部的人下得手。因此事情没查清楚之前,他是决不能让林迁再回去的。

只是他这个考虑却不能说给林迁。越是纯善诚挚的人,越是难以接受身边人的背叛。他宁愿这个“傻子”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孰知林迁这回倒没坚持,祝旅长既下严令,他也就真不提了。其实这点疑虑林迁也是想过的,只是不肯往深处思量:一来历历剖析怀疑自己所信任亲近的人,未免太过心寒痛苦;二来事到如今,他是真不觉得此次遭遇多么沉痛——就好比小时候生病,母亲守在床前,哄着自己一口口地喂熬烂的鸡肉粥,这种拿痛苦换回的暖意温存,总是教人分外珍视享受,以至对那痛苦本身,反倒不那么放在心上了。

而这种熨帖又荒唐的满足感,也像是幼年收藏的宝贝,只能自己偷偷地检点并欢喜着,难以宣示人前。不过这已是足够的了——这晚当他痛痛快快冲了个热水澡,出来就看见祝载圳围着浴巾躺在床上,正在台灯下静静地看书。那一刻心里便只有这个念头:这已经足够了。

他看了一会儿,便走上去,伸手摘掉他唇间的烟:“……别吸这么多。”祝载圳放下书,抬眼看着他:“哦,自己舒服了,倒有心思管我了?”

头几天折腾得厉害时,林迁留在这边的几件衣服都揉搓得不成样了,他又不愿意跟祝载圳似的,洗完澡随便拿什么往腰下一围,大刺刺走出来晃着给人看——大概也真就是给人看的。因此他只能找了件祝载圳的军制衬衣将就着,半挽了袖口,下摆虚虚垂在腿根底下,看来全不似军装,倒像是台上飘洒的襕衫。祝载圳眯着眼看了霎,便伸手把他扯上了床,手指捻了捻他领口,道:“还说唱戏的什么能扮,你穿了这身也不像个当兵的。”

“这就是披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林迁也笑着回了句,又顺便戏谑祝旅长道:“可我第一回见祝少时,也没觉得像个当兵的。”

祝载圳挑眉道:“哦,你还记得第一回见我什么样啊?”林迁笑道:“记得。祝少坐在席里头,一本正经的,脸生得比女人还白,瞧着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

祝载圳斜斜了了他一眼:“嗯,头一回见林老板的模样,我也还记得。”林迁想了想,一笑道:“还能是什么样,无非是扮戏罢了。”

“没错儿,是在扮戏呢。”祝载圳笑了笑,忽然翻身搂住了他,两眼望定了他眼睛:“我当时就想,嗓子这么好,等上了床被我弄出声来,一定好听。”

林迁低声道:“头一回你就想……这都是什么心思!”祝载圳道:“你又不是才知道——早就跟你说了。”

的确是早就说过,初见他便动了异样心思。只是一般的话,换了时空情景,听来便是完全不同:原来人心是最没定性,最不讲理的,心里没他时,金科玉律都不肯信,心里有他时,一句玩笑也宁愿当真——这是最心甘情愿的“假戏”真做。

他手臂支在他身侧,一粒粒解着他的纽扣,手指划到那里,温热的唇吻便也落到那里。等到心口那处痕迹露了出来,却停了下来,只是抚着那道殷红的引子,端详了半晌才道:“早就想问你,你这里是落的疤,还是原来就有?”

“一生下来就有。”林迁伸手撩了撩他垂下来的额发,轻声道:“我娘说我带道疤投胎,大概是上辈子横死的短命鬼,还怕不好养活……你问这个干什么?”祝载圳默了霎,一笑道:“我梦见过一个人,心口上也有道这样的疤——难不成就是你上辈子的事儿?”

“哦?”林迁怔了怔,便也半开玩笑地问道:“祝少都梦见我干什么了?”祝载圳瞥着他,似笑非笑道:“真想知道?”林迁微笑道:“真想。”话才说出,便被他一翻身压了上来,沉绵急促的亲吻瞬时落了满脸:“……我这就做给你看!”

林迁一怔,忙伸手推开他,忍笑道:“早就知道……你也就能梦见这个!”其实顾忌着他身体没好全,祝载圳也不是真想做什么,便就势停了手,只是抚着他脸又看了半晌,忽然道:“……其实我还梦见别的了。”

“还有别的?”

“我还梦见……”他低头凑近他耳畔,低低道:“你叫我‘阿圳’。”

“阿圳”,竟是这么缠绵温存的两个字,真像是郎妾间喁喁昵称。林迁只觉得心头一悸,竟一时说不出话来。祝载圳抬眼望着他,又轻道:“要不……叫一声听听?”

朦朦灯影下,那双静深的眼里盛满期待,像一口无底的古井,里头藏着自己的前尘旧事,来世今生。他望着自己投在这井中的倒影,不觉心意恍惚,含在唇舌间的那两个字几乎出口,却又生生咽下去了。

似乎那两字一出口,就会生生化作一道符咒,不但从这口井里唤出自己的前世,还会教今生也都掉进去,就此陷到底,封死了。

到了今日,他不是不能信任他,只是不能托付这种关系——自己和他之间,毕竟不能有你婚我娶,结发白头。

他不敢纵然自己想的更多,只要眼下这人在自己身边,便是足够了;至于能到哪一天——他知道,这本不是他能决定和期望的事。

原来这世间最难守的承诺,并非“在一起”,而是“一辈子”。

许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祝载圳沉默地等了会儿,便笑了笑:“不想叫,就算了。”他支起身来,拧灭了床前的台灯,登时两人便掉进一片静默的黑暗里。他躺了下来,摸到他的手攥住了,低声说:“睡吧。”

第41章

时已入秋,天气渐渐凉爽,一锅热油似的时局却一天坏似一天。以“万宝山事件”、“中村事件”为借口,关东军在旅顺以及南满铁路沿线屡屡“演习”,东北政务委员会遂以地方名义与日本驻奉领事馆和关东军军部反复交涉,对方却态度更为强硬,要求必须以杀人罪处死关玉衡,并就万宝山冲突一事全面让步,实际便是要将万宝山变成关东军在长春的又一块势力范围。如此嚣张气焰和昭昭野心,引起了东北军政界青壮派的一片愤慨激昂,而正在北平治疗伤寒的少帅,却于九月六日发电东北边防军参谋长荣臻,严令军政各方大员:“查现在日方对外交渐趋积极,应付一切,亟宜力求稳慎,对于日人无论其如何寻事,我方务须万分容忍,不与反抗,免滋事端。”

这边厢一味“免滋事端”,南京国民政府那头却是事端不断,可算正应了“多事之秋”:长江洪水未退,汪精卫在广州自立政府一事也尚未解决,蒋主席亲力指挥的第三次“围剿”又铩羽而归,不但未能“消灭赤匪”,反又“沦陷”了赣南闽西等地数个县城要塞。如此党国之大不幸大羞耻,自然不该公诸于众,但纸里总归包不住火,何况拜蒋公那篇致全国同胞的通电所赐,西南剿共早成了众目所瞩;然而中国的事情坏就坏在不能“同心同德”——至少奉天的祝旅长在得知这个消息时,便如是对胡宪贞冷笑道:“呵,蒋主席亲力坐镇,投入三十万正规军,还被窝在山沟子里的几杆土枪全歼了七个师,俘虏上万人——真怪不得日本人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全中国军人的脸都被他们丢尽了!”

“祝旅长别小看了中‘共,对蒋公而言,他们可比粤派那帮人难对付得多。”胡宪贞吸了口烟,慢慢道:“朱、毛二人都是极其难得的军事人才,三十万强敌压境,他们还能利用有利地势,突出奇兵,灵活穿插于各集团军之间,疲惫敌方,避强击弱,速战速决——就凭这点厉害,我看现今国民军的资深指挥官中,也不多能与之抗衡者。”

祝载圳看了他一眼,胡宪贞又道:“更何况,这几年他们在所谓的‘根据地’里大肆打击地方豪绅,把田产财物分给贫民,得到了当地民众的极大支持,‘围剿’一开始,就有大批民兵自愿参战——祝旅长想必知道历来‘农民起义’的厉害?因此中‘共算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一连三次围剿失败,也不能只怪蒋公和国民军队无能。”他说到这里一顿,近乎自嘲地笑了笑,叹道:“从北伐开始,我们就一直这么打来打去,到了现在,民心都被打到别人那头儿了——孙先生若在世,真不知要痛心到什么地步!”

他所谓的“我们”,指的正是国民‘党内部。祝载圳身在“我们”之外,自是生不出这样的沉痛喟叹,只冷然一笑道:“好啊,还真是‘亡国之象’了,如今是连李自成也出来了,就差最后一个吴三桂了。”胡宪贞转脸看着他,放低声音道:“我倒觉得,此番围剿失败可为一次转机。其实一直以来,蒋介石在国民政府中的地位并不稳固,而这次他一意孤行,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结果却损失惨重,必然引起党内实力派的不满,也许蒋就会被迫下野——而不管是谁接手他的位置,为了应付现在的局面,必然会否定蒋的内战方针,做出积极应对外辱的态度。”

胡宪贞虽未说明,但当前形势下,蒋介石若真是下野,国民党内部最有资格接手大局的,也无过在广州自立国民政府,与南京分庭抗礼的汪精卫。祝载圳忍不住嗤道:“眼下乱世,要是换个纸上谈兵的书生当国,还真不如留着蒋校长。”胡宪贞一笑道:“你我虽都是武夫,也别看不起他们文人。再者,人一路爬到那个位置,早就不是书生了。”

两人正说着,就看见瑾菡走了进来,道:“四哥,李副官的电话。”祝载圳应了一声,胡宪贞起身道:“祝旅长先忙,打扰半日,也该告辞了。”祝载圳点头道:“那么胡将军请便,瑾菡,替我送送。”说完便匆匆上楼去了。

一时屋里只剩了两个人,壁脚的立钟嚓嚓地走着格子,他站在对面,笑微微地看着她不说话。那含笑的目光像初秋午后的晴阳,温和的,却又照得人浑身发烫。瑾菡忍不住道:“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胡宪贞笑道:“要是祝小姐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这简直是孩子间的傻话,他们却说得这般郑重其事。大抵相恋的人都是这么傻的:做着最无聊的事,说着最无谓的话,却依然乐在其中,不知厌倦。似乎只要是和那个人在一起,任何事情都是有意义的——只要是和他在一起。

二楼的书房里,祝载圳扣上电话,无意间抬头往窗外一看,正望见园中树荫下,胡宪贞微微低了头,极快地在瑾菡耳边触了一下。

他走到窗前,看着瑾菡依依立在木香树下,直到胡宪贞的车子行远,才转过身往回走。

自己真是太大意了。

瑾菡回到屋里,耳边还回放着方才那人的笑语,抬头却正撞见祝载圳就站在跟前,心虚下不由吓了一跳:“四哥!你怎么——”

“你这几天去大哥家,现在就过去。”祝载圳没等她把话说完,径直道:“最近我常不在家,你在那边儿有个照应。还有,现在外面乱,我刚才已经跟大嫂说了,不许你轻易出去。”瑾菡微一怔,便道:“我不去。我一个人在家很好。”

祝载圳不容置疑道:“你必须得去。”说完不再看她一眼,转身便要出门。瑾菡气急道:“你这是在赶我走?——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因为我是你哥。”祝载圳回过身,看着她低沉道:“因为我是一家之主。只要你还在祝家一天,就得听我的。就算哪天离开祝家了,要跟谁走,也得我说了算。”

这已是极明白的话了。瑾菡定定看着他,一时什么也说不出。祝载圳又道:“我都是为你好——他不合适。”

“为我好?”她声音微微打着颤,目光却极是笃定:“那你自己呢?你自己还不是和一个‘不合适’的……”

“别说了!”他骤然喝止了她的话,转而对默然等在门外的吴管家道:“送小姐去张府。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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