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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劫——by楚枫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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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载圳没回头,只是一手抚上了他手臂,淡声道:“没有。”林迁默了默,贴在他身后低声说:“你别不痛快。流云从小就跟我一块儿,我拿他当自己亲弟弟看,就跟你对你们家大小姐似的。他那个性子又……这回跑到那地方去,我是不放心——你真别不痛快。”祝载圳握着他胳膊的手微微紧了紧,隔了片刻才说:“我是真没生气。”

他确实不是生气。他只是从他对楚流云的担忧上想到了自己——他相信自己在他心里要远远重过楚流云,因此等那天自己也上了战场,真不知,这个人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或许有人这般担忧着是种奢侈的福气,奢侈地让他不忍消受。

他放下文件,转过身子搂住了他,和他脸贴脸地相对躺着。彼此呼出的温热气息交缠在一处,映着旁边那缕柔黄色的灯光,共同织成了一个缱绻温存的茧。

“有件事儿得和你商量。”林迁迟疑了下,方才开口道:“流云走了,我要再老不回去……”祝载圳打断他的话:“不成。”他语气温和,意思却是不容质疑:“你不能回去,不安全。”林迁一笑道:“那事儿不是早过了?再说我还能在这里窝一辈子?”

“就窝一辈子怎么了?”祝载圳伸手抚上他的脸,手指缓缓划过他的眉峰鼻梁:“不缺你吃,不缺你穿……我又不是养不起你。”林迁微笑道:“是,祝旅长养得起,十个八个都养得起。要不然干脆把整个班子都养着?”

“那不行,媳妇儿只能养一个。”他手指落到他嘴唇上,轻轻地按捻着:“再说还没娶过门呢,哪能把你娘家人都养着。”

林迁好气又好笑道:“快别胡说了!和你说正事呢。”祝载圳也收敛起满眼的调情促狭气,正色道:“这两天形势紧张,楚流云如果真跟程云逸投共,庆云班你还是不去的好。”他并没把话真正说透,林迁却也非一窍不通:奉系一派与中‘共宿怨颇深,当年李大钊便是被张大帅下令绞杀,如今张学良又宣布听命南京中央,在对待“赤化分子”这一节上,自然不会纵容同情。如果自己真因楚流云的缘故被牵涉进去,祝载圳的立场怕就有点为难了。

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眼下处境之荒唐:一头是他的亲人,一头是他的爱人,他们中间只隔着一个自己,却是走在完全敌对的两条路上。

两个都是他最亲近的人。都是一样的——中国人。

他在黑暗里睁着双眼,耳边是那人沉静轻长得呼吸,面前却是一片沉寂的黑暗,只看得心底也越加昏懵起来。他摸到祝载圳的手,轻轻地握住,低声说道:“可那些人……我不能不管他们。”

他半天没有回答,似乎已经睡着了。就在林迁也要放弃等待的时候,才听见他说:“……以后我陪着你去。”

这话说得极是平淡,像是平时入眠前那句“睡吧”一般寻常。然而林迁听着耳里,却觉得如同一股热泉灌进腔子里,瞬间一颗心温得发酸,甜到发苦。

他知道,这个人是把一切他能做的,能给的,不论是应不应该的,都给了他了。

第45章

许是一个月未上台的缘故,“林仙郎”三个字的水牌一打出,当晚庆云社的戏园子里又是爆满。外间局势是一天坏似一天,此时再听这出“良辰美景”,反而更有种自欺欺人的投入,又或许是正因明知好景不长,眼下更是要奔命似的抓住每一点快乐,因此端的是台上啼笑,台下颠倒,同演了一出忘情痴迷戏。而祝载圳倚在二楼包厢的围栏上,眼望着楼下这喧然众生相,一时竟有点物伤其类:说到底,自己近来对那人的百般迁就,无非也是同样的缘故——时日无多,生怕来不及。

一时台上戏到了结尾,才子佳人携手同归。座下叫好声一片,热闹又世俗的,竟惹得祝载圳也不由得笑了一笑。然而这丝浅笑才现,便僵在了唇边,带上了一层戒备的寒意。

对面包厢里有个巴掌声固执地响着,循着单调又冷硬的节奏,一下一下的,在一片欢烈的喝彩鼓掌声中尤为突兀。祝载圳冷冷望着那个半隐在暗影里的人,绷紧了嘴角,不语不动;倒是后者先停下手,对着他微微一笑:“祝君,久违了。”

“……同学七年,以为祝君已被锤炼成了纯粹的铁血军人,想不到回到满洲才不久,祝君就也和他们一样,喜欢听着这种声音,”他走到祝载圳面前,低促地笑笑:“醉生梦死。”

祝载圳依然坐在椅子上,冷然瞥着他:“那么佐藤参谋来这里,又是为什么?”“为了看清全部的满洲。你们中国的兵家不是有句话,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佐藤往楼下了了一眼,悠然道:“我们大和民族也有句老话,‘欲要征服,必先要了解’。”

祝载圳只是冷嗤了一声。佐藤又道:“不过确实很美,虽然是唱着颓废的靡靡之音,但是很美。我想中国的味道,就是这样吧?”说罢转眼看向他,低促一笑:“唱的人也很美,怪不得祝旅长会喜欢。”

祝载圳豁然站了起来,冲上去一把揪住佐藤的领口:“我就说一遍,”他眼睛直压在他脸上,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要是敢对他干什么,我就杀了你。”

“祝君是真的忘了,当年老师的教导。”佐藤却面不改色,近乎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战略之第一要诀,‘永远不要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对手’。祝君,你要输了。”

祝载圳冷冷逼视着他移时,忽然一甩手把人推开,脸色已恢复了一贯的寡淡冷静:“佐藤参谋不必故弄玄虚。我有的弱点,你也有。你能干的,我也都能。”

“哦?祝君是在说清子?”佐藤凉笑道:“如果老师和清子听到这句话,不知是何感想?”

祝载圳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佐藤似是怅然叹了口气,又道:“祝君,你否认不了的,你和我们之间,并非只是为敌。”他转眼注视着他,低声道:“祝君是我最不愿意面对的敌手。其实你我也未必一定要敌对……”

祝载圳打断他道:“上次我已经说过,祝某当不了家贼国奸。”佐藤点头道:“我理解祝君的立场。可是如果整个东北都能和关东军协商合作的话……”祝载圳断然道:“那是做梦!”

“各退一步,平息事端,对大家都有好处。”佐藤双眼紧盯着他,慢慢道:“听说贵军已经成立了关于中村事件的调查组,我方也在尽力配合,平息军中官兵对贵方的不满情绪。或者通过这次事件的和平解决,双方都能达成一点信任,以后就东北的治安与经济,能更好得合作。”

“东北的治安与经济?合作?”祝载圳冷笑道:“那么贵国东京的治安和经济,贵军愿不愿和我军合作?——除非关东军全部撤出东北,不然就不会有什么‘合作’的余地。”

佐藤挑了挑眉头,轻笑道:“这就是祝旅长太没有诚意了。我相信贵国的蒋主席,甚至张少帅,都不会这么‘不留余地’。哦,对了,就在昨天,我军宪兵队就刚刚帮了贵方一个忙。”他缓缓走近祝载圳身前,阴冷笑道:“一伙‘赤化分子’要从奉天窜逃,贵军疏忽,还是我军勉为其难,替贵方将他们逮捕处决了……一共十三个,一个也没漏网。其中有一个,”他转眼向门外瞥了一霎,声音却微微提高了:“姓楚,也是唱戏的。想来祝旅长不陌生吧?”

祝载圳没有理他,只是定定看着门外那个人——他才刚刚走到包厢前,却显是听见了佐藤的最后几句话,清削的身形微微晃了晃,便一动不动地僵死在原地了。

“因此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还是有合作的余地。”佐藤面露得色地拍了拍他肩头,“告辞了,祝君。后会有期。”

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门上半吊的竹帘子给打得一晃晃的,林迁惨白的脸色也被击碎在地,仿佛一段僵冷死寂的炉灰。

“这事我并不知情。”

“我知道。”

“关东军的一切行动,都是他们自己的决定。”

“……我知道。”

“……”

卧室里没开灯,室内一片昏暗,只有透窗而过的几缕凄白月色落在床前,隐约勾勒出床上的人影。祝载圳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低声说出这两句后,便陷入了彻底的沉默。事已至此,宽慰的话是再说不出来了的,而若再继续解释,简直是刻意撇清责任了。自己是再也无话可说,可对方的持续静默却让他不安并不甘——哪怕他指责痛骂他一场都好,至少还是愿意和他诉说的态度;然而两天以来,林迁始终只是空落落地沉默着,几乎不曾再看他一眼,如同彻底把自己从他身边隔绝开了——仿佛就此绝了望,不再亲近,不再信任。

其实林迁倒真没一点怨恨的意思。当初程云逸本就是他放的,凭祝载圳的为人和对自己的感情,也绝不会为难楚流云,更不可能假关东军之手。他知道这事上祝载圳没有任何责任,他怨的不是他,而是自己——恨自己那天没有拉住他,绑住他,关住他……明知他一去凶险莫测,还是眼睁睁看着他走了,终于再回不来了。

更何况,他是因为自己才走的。都是因为自己。

这份说不出的愧疚追悔,像一块烧红的铁,日日夜夜炮烙在心窝上,把肺腑血脉都烫焦燎干了,腔子里空荡荡的,就剩下一把死寂的灰烬。他实在是说不出什么,就有也不敢对着他说——生怕一靠近他,一开了口,就再控持不住自己,就再收拾不起了。

黑暗中他走过来,手臂撑在床头上,就着月色默默看了他移时,低下头想去吻他。林迁轻轻转过了脸,他温热的唇角就落在冰凉的颈子上。

祝载圳一时怔住了,双眼定定地看着他,身子僵在他头顶上。林迁回避着他眼神,低声说:“你累了一天了,睡吧。”

他转身走了出去。熟悉的脚步落在地板上,在静默的房间里孤寂地响,一声声离开了他。

林迁缓缓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无边的黑暗里浮出一个人影,越走越近,正是楚流云。他眼底强抑着泪,却是微微笑着,低颤的声音重复着那一句,师哥,你要保重。

这一次他紧紧攥住了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拉着他,劝着他,恳求他别走。楚流云却仍是那般笑着,目露悲悯地告诉他,师哥,该走的,你留不住。

他猛地从梦中惊起。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冰凉的白月光在眼前洒了半地。初秋的夜里已经有点微凉,乍一醒过来,全身都浸着寒意,只有胸口还剩一点热气,将散不散,像笼在茶杯口上的白雾。

他怔了怔,急忙拿起旁边的薄毯,下了床走进偏厅里。祝载圳躺在沙发上,双眼紧闭,看来已经睡着了。一只手臂搭垂下来,手指间还夹着支燃了一半的烟。

他轻轻把毯子铺在他身上,取走他指间的烟蒂,抬起那只手臂放进毯子里。他手掌有点凉,林迁半蹲在沙发前,双手含住他掌心捂了一会儿,觉得暖和了点,便松开了想要起身。

那只手忽然收紧了,牢牢拽住他。林迁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给他拉了过来,翻身压在底下。

狭窄又绵软的空间里,他紧紧搂抱着他,嘴唇一遍遍烙在他脸颊颈子上。林迁把头埋进他颈窝里,只觉满腔的压抑情绪都化成了一股酸苦的热流,沸腾着冲向咽喉,直要往外冒。他身子紧贴在他胸前,语无伦次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怨我自己,我……”

“我知道,我知道。”祝载圳说。其实原该是他道歉的——他将他硬扯进了这场危局里,他还一度以为自己真能护得了他。

“要是有天我也……”

林迁顿时怔住了。他呆呆望着他移时,忽然伸臂抱上他肩头,紧紧勒着,周身的骨骼都似要嵌进他血肉里。

他比自己要紧。他比楚流云都要紧。他是自己心里最要紧的。如若是他离开了,自己该怎么办?

——只能和他一起走。无论生死,绝不离别。

第46章

林迁自从那晚重新回来庆云班上戏,每晚皆是祝载圳送来接回,若是有事不能分身,也会叫侍卫长代劳。孰知这晚林迁下了台卸毕行头,又等了半天,还是不见祝载圳过来。眼见得天色越晚,他踌躇了下,还是决定留下来等:倒也不是自己不能走,只是怕他过来寻不见人,又要着急动气。只是越等下去,自己心里却不觉着急担忧起来,赵玉才想是看出了他心意,便陪他在阁楼上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这九月都过了一半了,天还这么忽冷忽热的,听说南边儿水到现在还没退,真不知死了多少人呢。”他手上潦草地搓掉花生衣子,手一抬把果仁丢进嘴里,一边啧啧叹道:“这一出出天灾人祸的,我瞧着今年可难过——你信不信,接着还得出事儿!”

林迁只道:“这几年哪年不是这样,不是一样也都过了?安生过你的日子吧。”赵玉才道:“这可不一样!你看看现在全国哪儿还有个安生的地方?南方发大水,山东闹旱灾,西边剿共,好容易咱关外没天灾吧,狗‘日的小日本儿又不消停!”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压低声音问道:“嗳,你们家那个谁,他跟没跟你说过最近日本人都怎么样了?还折腾什么呢?”

“赵老板,您是开戏园子的呢,还是包打听?”林迁瞥他一眼,摇头道:“他从没说过,我也没问过——不是你能管的事儿,就干脆别问。”其实尽管祝载圳没刻意和他说起,但日常看阅文件接听电话时,也从没刻意避讳他,因此局势坏到何种地步,他虽不甚了了,倒也非一无所知。之所以不肯告之,一来自然是怕泄了他军机,二来却也是真的不愿提起——仿佛多说一句,那一日就更近了一分似的。

赵玉才一眼瞧见他脸色,忙道:“好,好,你不愿说就不提,你那话我还记得呢——‘随便他们天翻地覆,咱们的日子也还在台上’,其实要真能跟你说的似的,一辈子安安生生唱戏,也是福气。”他怅然叹了口气,又道:“逸仙,咱们仨一块儿也有十年了吧?想起来也真快,一晃眼就过来,我还以为怎么也得再有个十年八年……可流云倒好,一撂手,撇下咱们先走了!”

楚流云遇难的消息,林迁并没有告诉庆云班的其他人。有些苦自己咽下去就够了,又似乎若是他们还不知这噩耗,那个人就还没有真正地死去,还活在某个地方。偶尔台上一时忘情,总以为依偎在自己身畔的那个丽娘,还是他。

“逸仙,你也别难过了,我都想明白了,他走了是好事儿。”赵玉才见他脸色蓦地郁沉下来,以为他还是舍不得楚流云走,便默叹了一声,缓缓道:“是戏就总有唱完的时候。流云跟程少走了,你呢,如今也是有人了,总不能一直唱下去。我这几天早打算好了,等过去这个年,就把班子散了,这些年也攒了点钱,打算回老家买块地,做点生意,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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