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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劫——by楚枫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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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那天是三月十五。”他点点头,略微抿紧了唇角:“多谢林先生,还多给了祝某三天时间。”

林迁沉默了片刻,才低道:“我只希望,祝旅长以后平安康泰,一切顺心如意。”

他是真心希望他平安无事,一好百好的。尽管他以后的人生,再也与他无关。

他最后望了他一眼,便转身往门外走。只是还没迈出两步,便被他一把扯住了:“林迁!你心里没我也罢,瞧不起我也罢,可你最后听我一回,离开奉天——这里马上就危险了。就当是……”他顿了顿,涩然道:“这半年我欠你的。”

这不是最好的说服理由。在他转身要走的刹那,他几乎要将真相说出来:我决定要留下与奉天共存亡,再不能管你了,因此只能送你走。可此情境下,这真相说来反而更像是欺骗与乞怜,他实在说不出口。

更何况,他隐隐知道,他若尚对自己有一分真心,就更不肯走了。

他的手锁死在他掌中,熟悉的温度潮水般包裹上来,正如往日情热欢好时十指交扣。一应温存痴恋瞬间自掌心涌上心窝,绞成一道道纠缠的荆棘,粘连肌肤血肉,亲也入骨,痛也入骨。

“这半年……你待我,比我待你好——是我欠了你的。如果,如果……”

他把“下辈子”三个字生咽了回去。今生已然拖欠了,还谈何下辈子?说来简直是种无耻无赖的推卸了。

“祝旅长,对不住。”

他挣了挣交缠的手,祝载圳却是仍是紧握着不放:“林迁!你必须走,我必须得送你走!”

“祝旅长,莫再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他猛然惊醒,原来一直以来,自己都犯着同一个错误:强人所难。强迫他跟着自己,强迫他习惯了自己,最后,又妄想着强迫他离开自己。

然而一样不过是欺人自欺。甘心情愿四个字,到底是强迫不来的。今日强把他送走,明天他仍会自己回来——这最后一次强迫的好,他不要。

他没办法。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忽然间所有的气力都销尽。他不觉松开了紧握的手,默立原地,眼看他一步步走了出去。这刻脑中一片空茫,时间流水般滑过。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眼前已空了。

他猛地冲上阳台,只能逮见树荫下一个孤独的背影。风钻进他的袖口后襟,扑打得簌簌作响,像一支苍凉萧瑟的曲子,伴着那人一步步离开这栋曾囚禁他母亲至死的房子。

林迁走上街头。路上仍是人形熙熙,入耳皆是熟稔的乡音。那只手慢慢冷了,心里有一角空了,未几却又被眼前这一幕幕熟旧平淡的景象给填实了。

这是生他养他的故乡。他已漂泊流浪了二十年,余生再不愿离开这片土地。这里埋葬着他的父母亲人,有他活着和死了的兄弟,还有今生唯一一段炽烈又短暂的爱情。

他舍不下它们。

他茫然走着,由着自己的脚步把他送回了庆云班。这一路走来都像是白日下的幽魂,直到踏进熟悉的楼道,那游魂才算附回了体——这才是他所属于的地方。

他手按在栏杆上,空悬着的心也落了实。然而下一刻却又蓦地提了起来。楼上忽然传来一阵陌生沉滞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地,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不安。

他顺着楼梯望上去。拐角处现出那个叫佐藤的日本人的脸,一双细长眼盯着他,微微笑着:“林老板,久侯了。”

第49章

已是夜里九点多了,胡宪贞才独自走进了公寓楼。走廊里也没开灯,街灯的光线从楼梯口折进来,在地上影绰绰地勾出他的影子,脚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几无声息。才转过走廊,就一眼瞥见地上落了个细长的影子。他心里一动,急忙伸手便拔出腰后的枪,可待那人闻声转过脸,却又轻轻笑了:“你怎么来了?”

瑾菡一见他那架势,不由也笑了:“怎么你们都这样,我哥也总老疑神疑鬼的。”他笑笑没说话,收起枪走到她跟前,一边开门一边问道:“你怎么找来的——等多久了?”“等了胡将军一晚上了。”瑾菡跟他进了屋,埋怨过这一句,转而又语中含笑道:“我找大哥的副官查的。只说是大嫂问起你的住处——反正大哥现在北平,他也不好见面问大嫂去。”

他打开了灯。雪亮的光从头顶直落下来,正照在身后人的脸上,一道暗影顺着纤细鼻梁流下来,越发映得她脸庞清削单薄。若照老眼光的看法,大抵要叹一句“薄命相”,可此时和她面对面站着,眼见那细巧下巴微微仰着,迎合眼底那点跃动的笑意,活像个做了得意事的孩子似的,直教他心里瞬间生出股酸楚的怜惜。

他想起当日初见她的模样。她穿了件紫罗兰旗袍,周旋在那堆来贺寿的小姐太太中间,一言一笑都极是周到妥帖,眼底波光却是一潭沉水。叫他觉得像个画在瓶上的美人,标致至极,却又全无活气。

现如今她到底从瓶上走下来,就活生生站在跟前,只对着他一人笑。他却欢喜得意不起来。瑾菡看着他神色,问:“又想什么呢?”他回过神来,点点头道:“想你这个傻丫头,原来也有这么‘聪明’的时候。”

他把那两个字咬得分外重,显是戏嘲她又做了傻事。瑾菡脸上一红,竟神使鬼差道:“犯傻也是因为你。”原本是回嘴,一出口才发觉更似是情话了,登时连手心都烫了起来,眼皮沉得再也抬不起来。胡宪贞看着她低垂的微微闪动的眼睫,心底某处也像被它撩了下似的,忍不住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抚她脸颊,还未触及却又放下了。他暗中吐出口气,低声道:“还没吃饭吧?走,出去找点吃的。”

在这个夜晚,这个房子。他不能再这般和她面面相对下去。

话是这样说,却也没有领她去洋人开的讲究馆子。出了公寓楼往车站方向走不远,就有个热闹集市,沿路列着一排排的货架摊子,架上点了煤油灯,照着密麻麻的货品,也并没什么上好东西,只是人行熙熙的,就显得出份世俗的繁华来。他们沿街慢慢走着,他隔了半步挡在她外边,省得被周围挤来跑去的人撞着。她忽然停步在个杂货摊子前,低下身从一堆小玩意里拣出个什么来,捧在手里细细端详着——原来是对儿泥娃娃,一男一女,粉彩打了底儿,圆胖的脸上擦了丰厚胭脂,皆是拱手作揖,憨笑可掬。她看着看着,那笑意就不知不觉爬进她眼睛里,依然是刚才的那股孩子气。胡宪贞在一旁看了会儿,便上去夹出张钞票给那摊上的老头,手抚上她肩头:“走吧。”

她一边随他走,一边低头看着那对泥人,忽而意识到这般叫他看了必然更觉得儍,便抬头对他笑道:“倒不为别的,就是想起来小时候跟老爷子和我娘出来逛庙会,我娘也给我买过。还没拿回家就给我跌破了,还懊恼得大哭了一场。”胡宪贞“哦”了声:“方太太也喜欢这个?”瑾菡略一顿,才道:“不是方太太,是我娘。她是南方人,这是她家乡的东西。”他侧脸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瑾菡又道:“她在外头住,逢年过节时老爷子才带我瞧她,她就哄着老爷子领我们出门到处走,一逛就忘了时候,我就能留得久些。”

他抚在她肩头的手收紧了些。几个小子极合时宜地跑过来,围到他们身前,满口子“先生太太”地伸手讨钱。她微觉窘迫,跟着却又生出点隐秘的欢喜安慰来。胡宪贞打发了他们走,转眼看见旁边支着个面摊,便问道:“要不吃点面?”她倒是无可无不可,只是见那摊子简陋,便摇摇头笑问道:“干净么?倒真不讲究。”

“打仗的时候,有口面吃就不错了。”他走到摊子前坐下,接过摊主女人递来的筷子面碗,“没问问你们家祝旅长,他在日本军校时都吃的什么?”她坐在他对面,隔着桌子上昏黄的煤油灯,含着笑看他把一碗面吃完。他故意回避着她眼睛,一碗滚热的汤面咽下去,背后浮出一层汗,心里那个主意却慢慢定下来了。

他带着她往回走,出了街市,那股热闹人声给抛到背后,周遭的夜色便显得更是静。他一直没说话,和往常大是两样;瑾菡心里隐约一点疑惑不安,却又无从问,那两个泥娃娃躺在手袋里,缀得手臂沉甸甸的。因笑道:“以前看过首俚曲儿,说什么‘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都记不清了。”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其实都记得清楚得很,只是不能说出口。再者即便不说,他必然也知道。

他深深吸了口气,忽然叫了声:“瑾菡!”她“嗳”了声,抬头望着他。他默了一霎,才低沉道:“我得向你道别。”瑾菡疑惑重复道:“道别?”胡宪贞道:“我得去个地方。明天走。”

她心头跳起来,声音倒还镇静;“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一双眼睛直看到他眼底。他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去哪里我不能说——也不知几时能回来。”

不能说。不知道。此情此景何其熟悉,怎么会都一样?她原以为他必然是不一样的。

“好,你不能说,你不知道。”她浑身发着抖,连吐出来的话也是,“今晚我若不来找你,你是不是连这道别也省了?”胡宪贞道:“我本打算明天去找你,再告诉你的。”

原来一切都是定局,他届时不过是来告诉她一声,并不预留下因她而更改的余地。她站在原地望着他,骨缝里散出一股刺骨的冷来,皮肉面上却蹿出一层火,内外夹击,生要把她的每一寸都冻僵烧烬了。

他走近半步,握起她一只手:“瑾菡……”“别碰我!”她用力甩开他,牙关紧咬着自己的嘴唇,怕一个管不住就有什么不应该的话又闯了出来。然而这么看着他就不安全——她眼底光影闪了闪,蓦地转身就往回走。

胡宪贞猛地上前两步,从背后紧紧抱住她:“瑾菡!我必须得走,不然就得死在这儿。”他将缘故大致说了,只隐去了张治平。“这条命没什么,只是这么死太不值 ——我更不能叫你看着我死在这儿。”她身子给勒在他坚实的手臂间,却只觉像踏进了一块泥沼,一个劲儿地往下沉。她攥住他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他掌心里:“你带我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他没说话。她又重复了一遍,他才艰涩开口道:“不行。那儿太危险,也太苦了……我不能让你去。”可苦算什么?她真不知自己之前哪一日不是苦的。像一把陈杏仁,冷的,木的,仅有的一点滋味便是淡薄的苦。可若和这人在一起,即便再苦,也是口医病救命的药,苦得温热而饱含希望。

他到底是没同意。走到这步也是不得已,前途太过艰难未知,自己一人怎么都好,可若是拖上心爱的人一起受罪,便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既保不住她平安,怎能带她去。她抱着一线希望,又说了许久,嗓子已哑了下去。他却始终没有回答。最后一点希望在时间里烧成了僵冷的死灰,尖锐的恨意慢慢浮上来,利牙咬着她的心。可一想到过了明日便再也看不见他,这恨又软弱胆怯地退了下去,似乎也知有日她会为动过恨他的念头而后悔——明知一切怨不得他。可她又能去恨谁。这一生都被欠下了,竟找不到一个债主。

他送她回到祝家大宅,车子仍是停在花园后门。她想起那个晚上,透过一地姣白的月光,她站在阳台上望着他。一切从哪里开始,又都在哪里结束。命运兜兜转转绕了个圈,与他们开了个恶毒又荒唐的玩笑。一对泥娃娃被他买来送她,他们却是要永远地分开了。

他一直沉默着,仿佛全无动摇。只是她终于打开车门的那一霎,他才猛然惊醒过来——自己是真要彻底失去她了。他蓦地伸臂扯住她,把人紧紧贴在胸口上,也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着自己:“瑾菡,这不是永别,不是……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还回来找你!”

“你不用等我。该嫁人嫁人,该养孩子养孩子……到时不管你在哪儿,跟了谁,我都会找到你,再当回胡子,把你抢回来。”

仿佛还是平素的那股不正经气。却是许出了这一生最郑重的承诺。他知道她要的不是这个:她需要他娶她,到个平安地方,生儿育女,平淡安稳地度此一生。这是最简单的一点幸福,眼下他却给不起。他必须离开她,却又给她留下一个执着又微茫的希望,像一粒细小的针尖刺进心底,被血肉埋封在最深密的角落里。自此一日又一日的,疼得不见血。

第50章

秋夜已经有些凉,黑寂的屋里像灌满了冰冷沉重的水银,压得人呼吸维艰;腔子里却好似烧了把火,烤得浑身都焦干,眼泪是再也流不出了。她僵默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眼望着青白的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里一丝丝钻进来,终于逼退了这个难熬的黑夜——然而,却是离他离开的时刻更近了。

身后传来熟悉急促的脚步声。她转回头,正见祝载圳匆匆走进来,不由心底泛上层酸热,几乎忍不住要脱口告诉他,到底却又咽下去了——他可是一早说过那个人是“不合适”的。

祝载圳却是全没留意她脸色,只是走到她身前道:“快收拾一下,再过一个小时我送你去车站,你要随大嫂她们去北平。”她心里一沉,问道:“为什么?”祝载圳道:“为什么别管。快上去收拾收拾,零碎杂物都不要带。”说完便转身疾步上楼。瑾菡呆立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忙也上楼走进祝载圳的书房,径直问: “是大哥的意思?——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正低头在抽屉里翻查什么,闻声后抬眼看了她一霎,顿了顿,便低声道:“关东军今天要行动了。”瑾菡登时怔住了。祝载圳将抽屉里余下的事物都取出放在桌上,无非金条美金之类,澄黄幽绿的斑驳一片,日光下看来极是刺目。“这些带着应急,你得在北平待一段日子。”他说着又从中拿出张文件,“这是我存在渣打……”

“你这是在干什么?”她开口打断他,搁在桌上的手微微打着颤,“是在弃家逃难?还叫我也跑?”祝载圳的手僵住了,抬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盯着他,声音格外笃实沉重,一字字都砸在他脸上:“日本人还没打过来呢,张少帅就直接躲到北平了,祝旅长也忙着收拾家当了!——你们什么都不管,撇下老子拿命换的基业和东三省几十万人,只顾得自己逃了!你们怎么敢这么干?全奉天的老少爷儿们可都看着呢,大帅和老爷子也都在底下看着呢——”

他猛地厉声喝道:“别说了!——让你走就快走,别的不要管!”瑾菡给这声音喝得身上一颤,心里却越发痛心怨恨起来:怎么他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只会一走了之!其实就死又能怎么样?死也要死在故土家园,死在至亲至爱旁边——可他们却偏生什么都舍得下!她狠狠逼视着他的眼睛,话语越发冰冷刺心,恨不能将所有痛苦都冲自己这唯一的血亲发泄出来:“……这几句就听不得了?那你不妨到外头去,去听听全奉天的人都会怎么说——他们会说你们都是孬种,骂你们弃家卖国,他们还会说你祝载圳不配做祝正骢的儿子,你不是个军人,更不是祝家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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