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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劫——by楚枫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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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迁直视着他,竟毫不避让退诿:“自古没在戏台上杀人的理——祝少爷有这胆色,为父报仇是正经。”

如同一块烧红烙铁贴上心窝,祝载圳登时只觉胸口炸开也似;他压低手臂,挺枪逼近两步,林迁便站不稳跌落在地,却半坐半跪着,目光浇了钢水般笃硬地瞪视着他。

只销一勾手指就能杀了他。真恨不能一勾手指就杀了他。

他逼得紧,他又不肯退缩分毫,枪口便浅浅刺进额上皮肉,隔了白粉也浸出一丝红。祝载圳心头一动,缓缓扣下手,枪管便压着他的额头、鼻线一路划下,割裂了那具彩墨涂就的面具,他那日动心想看的林仙郎的真面目,便从这缝隙里透出一丝亮来。

好像撕开了处子的第一层衣裳。

枪管停在他上唇。祝载圳手上一使力,冷硬的金属管就捅进他涂了朱红的口唇,再一撬,便闯过紧咬的牙关,长驱直入抵在一片柔软间。

他手指微微按了按,隔着一段无生命的金属,他清楚感到那人喉舌的鲜活柔韧。这处血肉不但能流出柔靡清音,荡人魂魄;也能吐出当头棒喝,刺人肺腑。

这是他安身立命之所在。

祝载圳从来是个刁钻刻毒人,最知如何毁人毁到根本——白孟秋台上做女流抛风情,台下逞男色惹风流,他便一枪断了他下身,真教他阴阳无靠;眼下这人口舌逞凶,他大可以如法炮制,教他一生也吐不出半个字。

他的眼神和动作清清楚楚传递着这层意思。他玩味地看着枪口下那人的眼神,从坚如磐石,缓缓地,到微澜四散。

一种莫名快意从心底浮起。他冷冷俯视着那张撕裂面具下裸露的皮肤,竟暗里生出一种更隐秘又强烈的欲念——不但撕裂他面具,撕裂他防线,撕裂他全部防护遮挡,裸露出一个最脆弱单薄的林迁,供自己肆意撕咬、侵占、掠夺。

他猛地把枪从他口中撤出,居高临下望了他半晌,忽的转臂对准犹在地上抽搐的白孟秋,一枪击出,白孟秋秀挺的鼻梁血肉横飞。

台下江明云低低呻吟一声,从椅上滑落在地,黑旗袍开叉处露出一双惨白的腿,却已染满斑斑血痕。

第5章

名角儿白孟秋在祝宅唱砸了戏,被祝少爷两枪击落台上的大新闻,没两天就在奉天城沸沸扬扬传开。这乱世本就天灾人祸,人命比草贱,眼见皇帝都被废了,大帅都被炸了,死伤个把戏子还有什么稀奇?然而市井人的心性儿,国家大事上往往只唏嘘几句无常无奈,对风月消息倒格外有兴致穷究探奇,只恨不能当日钻进祝少爷的枪管子,亲眼瞧一遍来龙去脉——

“那白孟秋色艺双绝,盘正活靓,怎么就惹了祝少爷,就当场给——?听说不但脸毁了,下头也完了,这辈子是戏也演不成,人也做不全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多大仇怨才下手这么阴损!”

“明摆儿着的,上头毁了脸,下头断了根,多半是犯了个‘色’!说不准这个白孟秋迎来送往,四处逢源,惹恼了背后恩客……呵,没成想祝老爷子一辈子好女人,生了个儿子倒吃男色!”

“未必吧?听说那出堂会是专给老爷子过‘五七’的,真是为了醋海兴波,能当全家人的面儿?难道这白孟秋和老爷子遇刺有关碍?”

“屁!一个臭戏子,巴着爷儿们挨球的主儿,有那个本事!”

一时众说纷纭,谁也猜不准背后关窍,只就一点大家都认:以往真瞧错了那个俊皮囊,这祝少爷脸白,心黑,手更狠!

于是合城眼睛都放在祝少爷身上,没几个留意军医官一连几日往祝宅里跑:四姨太江明云小产大出血,折腾了一场几乎丧命,好容易把性命捡回,却因刺激过度失了神智,整日迷怔怔的,这辈子也算是废了。

江明云是小门户出身,父亲是个走街串巷打木器的手艺人,因为早年没了母亲,对这个娇嫩俊俏的女儿很是上心,省吃俭用咬了牙供她上女中,指望她识文断字,将来嫁个体面人家。谁知头几年日本人修南满铁路,江父在外头接活计时被拉了壮丁,没半年就死在工地上。一家人失了生计,继母带着两个弟弟帮佣,十九岁的江明云便只得到丝织厂做女工。都说小姐身子丫鬟命,十几年的小家娇养,她也真吃不下整日苦累,挨打受骂的苦头。谁知时来运转,那日新机器从西洋运来,祝帅被请到厂里剪彩致喜,站跟前十几个女工一溜眼儿,堪堪就瞧见了她。

虽然和憧憬里的如意郎君相去太远——他儿子都和自己一般大,然而毕竟是个能给自己安乐日子过的人,她心虽高,却也吃够了苦了。

祝老爷子先把她在外头养了两年,到去年女婿在中原战场上战死,才把她正式接进祝家,为的是给回家守寡的女儿做伴。这日子说不上好不好,老爷子对她虽不算太宠,也绝不刻薄,祝瑾菡的性情是块凉水晶,清澈澈的倒通透干净,只是贴在心口捂多久也是个冷清;而祝载圳,那个和她一般大却称该她“姨娘”的人——他曾经像块影子罩在她心口,迷蒙蒙的,却又无时无处不在;她不用抬眼去看他,都能在心底清楚触及他轮廓。

自己本该遇见的是这个人——年轻的,英俊的,浑身上下饱含着鲜活气息和力量的男人,她甚或连他的阴沉都渴求地喜欢。

偏偏他从没多看她一眼。他跟着老爷子进出周旋,他对祝瑾菡温存顾念,只她不在他的眼角儿里。倒不是有意躲着她,他是打心眼儿里从没留意到她存在。

直到那天夜里。晚间老爷子犯了老伤,叫军医过来打了一针,睡得格外沉,她却折腾了半宿睡意了无,心里闷得难过,便披了睡袍靠在露台上,看着月影下的花园子出神。壁上挂钟敲过了两响,她忽而听见汽车进门的声音,接着就望见祝载圳的脸露在凄白月亮下,隔了中间一段清寒浓郁的夜,仿佛是口幽深的古井,敞开口子诱她跳下去,被他溺死。

即便是溺死……总好过这么干涩地过日子,生生把如花年景熬成一尾焦渴的鱼。

她捏了捏睡袍下冰凉的胳膊,丰腴鲜活的肉身,就像外头洒了一地的姣媚月光,遮挡不住地,在暗夜里肆意流泻着隐秘又固执的欲念。

她穿过丈夫的卧房轻轻下楼,算准了要和他遭遇在幽暗狭长的侧梯;他似是喝了不少酒,衣领半扯开着,醇烈酒气被年轻男人炽热体温发酵,弥散冲到她脸畔,向她展开一张浓郁沉溺的严网。

“醉了?”她低声问。

祝载圳停在她脚下几步台阶上,微皱着眉头,抬眼望着她。

江明云伸出一只手,捉住他半开的衣领往胸口轻轻一掩,柔声道:“夜里风大,别闪了。”

西式的睡袍没系扣子,斗篷般披在肩上,这一抬手就好像撩开了秘境的帘幕,里头丝绸睡裙勾勒出一片玲珑起伏,半遮半掩露在祝载圳眼底……就悬在他两步之上,好像桃李树下低垂的饱满鲜妍的果实,诱人一抬手便捉住摘下。

可他甚或没朝她身上了一眼,只是在擦肩掠过她时,在耳边撂出低促的一笑:“四姨太,奉天的风大,怕没祝家的家法大。”

他是警告过她的。到底没听,是她的不是。

和白孟秋的事,她明知即便瞒得过老爷子,也未必瞒得过他;她甚或在私心底隐隐怕他知道,又盼他知道,实在是妄想着,能叫他生出一毫后悔懊恼也好。可她真太低估了这男人的狠毒,他才不会感念这个女人对自己动过心,就留半分仁慈余地——他甚或专门演一场绝情断欲的惨戏给她看,教她眼睁睁看着和自己肌肤相亲的男人血肉横飞,一生荒废……都是因为她。

一指头没碰到她身上,却一般的剜心剔骨。真不如杀了她的好。

偏祝家人又不会教她死。四姨太是老爷子的未亡人,和堂中悬的那帧相片一般,是亡魂遗物,要做成贞烈牌坊,永世供旁个致意瞻仰。

不能死,就只能疯了。

江明云的继母来看了她两回,眼见她痴呆呆已认不出人,只睁着眼睛说不出话,陪着掉了两颗酸泪,暗地里倒放了心:大家子年轻孀妇遗妾守不住寡,闹改嫁,偷人,一直闹出人命祸及娘家都是常有,而这么个活死人保管以后不至出乱子,祝家不会少一口闲饭养着,多半还会因此顾念到自己和两个儿子身上,关口处接济照应一把……这真是再好没有了。

第6章

这真是再好没有了——如果胡宪贞的人能做得利落的话。

“……他得手之后,你那边先找人做第一道接应,我在火车站安排好,当夜就送人离开奉天。”

胡宪贞斜瞟了他一眼,笑笑道:“不用了。什么都不用安排。”

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刺秦的勾当,无论成败,都不必想还有什么活路。

祝载圳沉默了少顷,就从手边提箱里拎出只小匣子推到他跟前,胡宪贞打开一看,黑丝绒里沉甸甸压着七八根三两制金条,在昏昧灯火下散着黝黯黄光。

胡宪贞轻笑道:“祝少爷真够大方。不过,胡某人今日还不到收钱卖命的地步。多谢了。”他合上匣子,复又推回祝载圳手边,“教兄弟做此事,一是敬服祝帅为人,二是想和祝少交个朋友。”

“我正是想交胡将军这个朋友,可亲兄弟,明算账。”祝载圳侧过脸,定睛看着他:“这些东西也是给那位兄弟的,难保他没有老母妻子要奉养。再者,胡将军手下还有几百号弟兄,总要发饷吃饭。”

都是聪明刁钻人,不须说甚么场面虚套话:一个是想赊个偌大人情,将来到用时高价讨还;一个偏要明白算账,不留给旁人半分拿捏把柄。

楼下戏台方到热闹,那青衣正婉转唱着“讲什么节孝双全”;楼上隔座里交锋初个来回,却是龙虎相峙,斗角勾心。

胡宪贞和他对视片刻,手一伸又把匣子扯回来,淡然一笑:“多谢祝少了。”

祝载圳低头点上一根烟,深深吸了口,低声道:“那么就等胡将军消息。我们最近不便见面了。”

他立起身子就要往外走,忽听得楼下戏台有点乱,转眼朝下一望,原来是几个兵痞凑在台脚下,伸手往那青衣身上拉拉扯扯。

胡宪贞斜凭在围栏上,凉然笑道:“第三旅骁勇,却是骄兵悍将,不好压服。”

他未始不明白张学良把这支劲旅交给自己的用意:那是张少帅亲手带出来的独立旅,交到自己手中,明里彰显对他的信任爱重,暗里却把他紧紧抓牢在张家的亲卫心腹里,教他要么也像祝正璁对张作霖般一生追随效忠,要么便陷进一张挣不脱的金丝密网,极体面得被束缚手脚,剪断翅膀。

然而,这怕还不是网罗的全部。

回到家甫一进门,便见瑾菡陪着张怀曦坐在楼下客厅里。这点钟早过了女孩儿做客的时段,延迟不去显见是专等着他。瑾菡最是个剔透心思,见他进来便借故出去,就留了两人在空旷大厅里面面独对。大概是屋里暖水汀烧得太热,他进门便除了大衣和西装外套,只留贴身衬衣。他这头闷不做声去着衣裳,张怀曦站在一旁也不知该说什么,临了低低说了句:“我来瞧瞧四姨太和瑾姐姐。”

说完就心里懊悔:好像格外声明不是等他似的,真个儿欲盖弥彰。

祝载圳倒没动这个念头,他心虚不在这里,默了默,道:“都怪自己不慎。”

这话一语双关。明里说的是失了遗腹子,对不起父亲在天之灵;暗里却说的是帷幕不修,教父亲身后蒙羞。而至于那孩子到底是自己兄弟还是野种,祝载圳实没心思追究——这事上他自觉已够仁义了。

张怀曦其实隐约知道其间内幕,却是无意听自家大哥对大嫂发了一顿怨气:“……没成想祝老四性子这么邪僻!就算是那个唱戏的和姨太太不干净吧,暗地里怎么办不好,他非弄这么一出做给旁人看——难道是跟小日本儿学的这么阴损!”她听过后躲在自己房里发了半天怔,心窝里堵了团乱棉花似的,喘口气都觉得闷。可这时眼看他在自己跟前这么微皱了眉,似乎无奈,又似乎无动于衷地低声一叹,登时一切顾忌都消融,脱口而出为他辩白:“不,不怨你——是你心里不好过!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很擅为心爱的男人寻找借口,无论他做了什么歹事,千错外错都怨别人,总怪不到他头上。

祝载圳转眼看着她,忽然轻轻一笑:“其实我本来也不好。”他微微靠近她,低声道:“你也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从来学不会对人好。”

这几乎是情侣间的私话了。怀曦心头一悸,说不清是喜是悲,只垂目回避着他眼睛,轻声道:“可……你对瑾姐姐就好。”

祝载圳摇头道:“那不一样,她是我妹妹。再说,你看瑾菡现在多可怜?所以怀曦,听哥一句话,往后别再找我们这色行伍人,过了今天不知明天的……女人嫁个踏实人家,一辈子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怀曦蓦地抬眼望着他,眸子底下隐隐润着一层泪,却忍了忍没掉下来,只轻轻说了句:“这个我不怕,只要别跟大哥对大嫂似的……”

大哥张少帅英俊风流,自和于夫人结发后,外间莺莺燕燕便不断;于夫人倒是心胸开阔得很,对丈夫在外行径充耳不闻,只一心一意在家侍奉尊长,抚育儿女。两年前少帅遇见了年仅十六的赵门小姐,竟存了白头偕老的心思,不但金屋藏娇,还生下一子,而于夫人更是生怕丈夫为难,又不忍他骨肉流落在外,居然亲自登门把孩子接回家中抚养。大嫂的忍让贤惠诚然赢得了族中赞誉,也叫大哥心存歉意,倍加温存,但是同以女人心思度之,怀曦明白大嫂必然是难过的——甚或比彻底失去了丈夫的瑾姐姐更为难过。

所以她对祝载圳也只这点要求了——她喜欢他,只要他同样儿待她,别的危险苦罪,她都不在乎。

她的心思净水般清澈坦白,不怕把最心底的话掏给他看;然而祝载圳的心思,却是太过冰冷阴沉,是不可言说的。

第7章

既不可说,便只能做了。

然而真待要做却也为难——张学良是以宝鼎重貂,白璧佳人,密严严给他打了只金碧牢笼;他便不能明火执仗,拼命三郎地去撞个头破血流。因此势必要找个妥当的理由,教对方知难而退,才能既不毁体面,又不伤情面。

不过祝载圳并没为此为难太久,这由头当夜便自己撞上了门。张怀曦才走了不到半个钟头,吴管家就匆忙通报:庆云社的赵班主和林迁请见。

这实在是意外来客:那日他教林迁演了那般好戏,虽说最终没有实质侵犯,依旧把人好好儿地送了回去,但他对他的那点用意已再明白不过——他居然还敢登门自献?

这人到底是不知廉耻呢,还是全无心肝?

却原来都不是,而是有求于他——是非求他不可。

今晚楚流云被丰庆楼请去走场,谁知才在台上唱着《大登殿》,便被第三旅的几个大兵当场拉下掳走了。

赵玉才站在一旁结结巴巴说着过往,祝载圳想起晚间和胡宪贞会面时瞧见的那几个兵痞,瞥一眼旁边面沉如水的林迁,手一按打断他话头:“人叫什么你也不知道,第三旅统共三千多号兵,教我上哪儿找?”

赵玉才一听这话有门儿,倒真个儿有点喜出望外,吞吐了下话头,才嗫嚅道:“头几天,吴营长一直找流云来着,流云没理他……”

吴志南,张少帅在军中头一个心腹爱将,中原大战时率着六营一连拔了李宗南部守的两个县城——就如胡宪贞所说,确是骁勇,也确是难以压服的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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