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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劫——by楚枫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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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载圳一语不发,只来来回回把玩着银质烟匣,赵玉才的心也随着那方小物件在他手指间跌宕上下,却不敢再开口央求,只能暗里递林迁一记眼风,却见他还是冰雕似站在一旁,垂着眼睛全无动静,急得恨不能掐着他领子抱怨:来找这位活阎王也是你的主意,到这关口倒一句话不撂!

祝载圳忽然站起来,走到书案前拿起纸笔匆匆写个条子,又打铃叫来吴管家,吩咐道:“去找上李副官,到吴志南那里,叫他赶快把人放了——告诉他是我说的,包玩戏子倡优是犯了军纪,叫他自己掂量着办。”

吴管家应了一声,祝载圳转而对赵玉才道:“赵老板跟着一块儿去吧,你们那位角儿这会儿不知怎样呢。”这话说得极淡,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冷;赵玉才听得胸窝跳了跳,忽而意识到他没有教林迁走的意思,心头微寒,迟疑试探道:“那他……”

祝载圳不说话,只手指间夹着那张字条,挑起眉头瞧着林迁;林迁凝目看了他移时,唇边忽而浮起一丝冰凉的笑,淡淡道:“老赵你去,我在这儿等着。”

他不是瞧不透这人对自己动的什么心思,可既来了便不能躲。楚流云是他师弟。都是缺爹少娘的苦人儿,才记事儿就一块儿学艺唱戏,一块儿吃师傅木尺篾条,一块儿挨苦受罪。他唱丽娘他演柳生,他扮贵妃他串明皇。台下是相依为命的人生辛苦路,台上是祸福相傍的世间痴心肠。他落到这悲绝境地,他哪能不管。

就豁出去自己也得管,虽说自己落到这人手里,也无非就是同个下场——然而楚流云演的是女流,他做的是男儿丈夫,丽娘有难,柳生自该将身去抵挡。

正是抱着这点绝然打算,待赵玉才一步三回头得随吴管家离去,厅中只剩他与祝载圳面面相对时,他的心里甚至平静到死寂的地步了。然而那人只须轻巧一句话,便教强抑的几分乱又浮了上来:“是你要来找我的吧?你凭什么就拿准我得帮你?”

他心思太刁钻,戳人心防一击即溃。

林迁默了少顷,道:“没什么凭不凭的……我来求你,你帮了;你不教我走,我也留了。”

没想到他唱的戏文婉转缠绵,私底下吐出来的话却直白坦率,在祝载圳听来,已近乎是故意撩逗了。他缓缓走近他,一直近到呼出的气息彼此相闻:“怎么,觉得亏了?事不过三,我也放了你两回了。何况头两回是我请你来,这回可是你来找我……难道今晚我留你留得不对?”

真离太近了。他能闻见他身上淡薄的烟草味儿,温热体温直扑过来,把周遭的空气酿得浓稠如酒,吸进胸窝直教人气浮心慌。林迁使出二十年的演技功夫,强令自己照旧做个冰雕冷人儿,却听见祝载圳轻笑道:“你慌了?方才不是还撑着?我就看看你,你慌什么?”

他迫他这么近,确是为了仔细瞧他;见了他也有三回,到现下才觑见庐山真容,原来他是这模样:略显清削的脸,线条明晰细致到挑剔的地步,浓长的眉略微向上斜挑,眼色极是透彻,郁黑明净地像一枚汪在清水里的墨玉——这双浓深眉眼夺了整张脸的颜色,教人一眼看去,只记得这妙笔勾勒也似的别致轮廓。

原来,他真实的颜面确也如画如抹。只不过上了戏装的柳生是幅鲜妍浓丽的粉彩,而卸了妆的林迁,却是帧清淡幽远的水墨图。

祝载圳忍不住伸手撩了撩他下颚:“原来你生的这模样儿……”微微侧头凑近他耳边,低笑道,“比台上那扮相好看。”

林迁不觉退了半步,强笑道:“那祝少看吧——唱戏的本就是给人看的。”

祝载圳哑声道:“就只给人看?”

林迁口唇微一动,还未待说出什么;祝载圳一打眼,正瞥见他下唇隐隐浮着抹殷色,想是那日被自己用枪管蹂碾的印痕。登时仿佛滴热血坠进了烈酒,一股滚热情潮呼啸着冲上头脑,他蓦地出手握住他下巴,低头便重重吻落下去。

果然遇到顽抗。他手上劲儿使得紧,他脸庞便挣不脱,身子却绷得如同一张拉足的硬弓,拼力要从他怀里挣开。祝载圳猛地捏住他肩膀往后一推,林迁踉跄几步撤退,背便抵上了生冷的墙壁,身前却又被他炽热的胸怀死死堵住。

正陷在冰火之间,进退不得。上天无门,入地无路。

他的气息与唇齿汹汹袭来。坚韧的舌侵入口中,粗暴凶悍就如那柄冰冷生硬的枪管。一道牙关好比绝壁孤城,外头的强攻硬夺,志在必得,里头的负隅顽抗,死守到底。

祝载圳胸口越来越热,耐心却使尽了。他右手往下一滑扼住林迁的咽喉,手指略微收紧,一股沉重的窒息感便顺着那手袭上头脑;林迁心口一闷,脑中蓦地懵浑昏黑一片。不由自主地,他渴水的鱼一般翕张开口,绷紧的身子也瘫软了筋骨。

瞬间溃败失守。祝载圳趁虚直入,蛮横侵入他整处柔软脆弱的后方,直抵喉舌。

待他放松了钳制,林迁缓缓回复神智,便发觉自己已被他压倒在清冷的地板上,陌生的唇舌和味道充斥了满口。

他的身体结实沉重似铁铸,却是一块烧灼的铁,铺天盖地的压下来,辗转烙遍自己全身,一寸寸打上痛苦屈辱的印。

他切齿往他唇间重重咬下。

浓重的腥咸味道在交缠的唇齿间蔓延散开。祝载圳闷哼了声,猛地半抬起身子,伸手往自己唇上一抹,指腹便染上丝缕血痕。再看林迁口唇间也是一片殷红,却是旧伤添了他的新血。

“你就会这个?”祝载圳猛然伏下身,左腿屈起半跪着,死死压住他右边臂膀,右手却捉起他手腕,反扣着提起按在他头侧——这是在军校时候演练的格斗技巧,没想却用在一场情事攻防上,倒真见了奇效,登时把身下人制服得纹丝不动。他伸出根手指轻轻抚上他唇角血迹,低沉笑道:“知不知道怎么使刀?得了新刀得先喂口自己的血,这叫‘认主’……”

他微伏下头,额上散下的几缕头发几乎触到林迁眉头,恶意诱哄:“你吃了我的血,是铁心跟我了?”

林迁猛的一转头甩开他手。

“不给碰?”祝载圳冷森森一笑,手顺着他脖子往下,落在他石青长衫的领扣上:“方才谁说唱戏的就是给人看?那我就看,好好看……”

拉住领口豁然一扯,层层衣物分崩离析。霎时柳生衣衫扯尽,仙郎谪落人间,只剩了个坦白空落的躯体横陈地下,再无一丝遮盖挡掩。祝载圳的眼光从他颈子一路滑下,大片肌肤露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旧象牙一般的温润柔光;偏心口上一道殷红痕迹,像旧瓷上染了一道朱砂。

仿佛脑中蓦地划过一道闪,却又无声无息地转瞬即逝,只耀得心底一片空茫。祝载圳怔了怔,茫然抬起头,正和林迁对上了眼,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盯视着他,眼底汹涌的忿恨像是烧沸了的钢水。

明明是初次如此迫近地凝看这双眼,但这一霎情思,却只教人一时错觉——似曾相识。

实心说,才见林迁时,他打算的还是借这名优做个虚幌子,好挡住张怀曦痴情蜜意;可偏偏这人似愿似不愿,欲从欲不从,这半晌情事攻防真如搏命,倒真撩动得他上了火。唇上教他咬得热辣辣的疼,烧酒一般只燎到胸口腹下,腰间挺胀的那处已被紧绷的西裤勒得闷疼。而此刻这人被自己制得既无抵挡之力,也无反抗之志,身子横陈他腰下,已予取予夺。

只要他再一伸手,把最后一道遮挡扯下。

然而——

缠绵吟唱缭绕耳边,似懂非懂;温存眼风了在心头,欲迎欲拒;如画眉目晃在眼底,却是隔了层粉白黛青,教他见了又未看到底……这人始终是缭绕在远处的一团雾,诱他走进去,仿佛里头有个亘古谜底,藏着他的前世今生。

祝载圳眼色沉沉盯着他半晌,忽而撤开了手,凉然一笑,道:“看完了。起来吧。”

林迁眼光蓦地一闪。不觉得如蒙大赦,只疑心是另个更险恶算计。

他疑得一点没错。祝载圳开口便抛出张卖身契:“从现在起,这半年,你陪我。”

唱了快二十年戏,林迁不知和人签了多少回契约,把台上的林仙郎按时辰卖出去;却都没这次来得凶险阴冷——卖的不是戏,不是活儿,而是一个赤白又彻底的自己,身子、尊严和名誉。

“别讲价钱,你也讲不起。”救楚流云要费他几个字,撕破些许情面;可毁了楚流云,却只消他一个念头,一抬手。

林迁冷笑道:“祝少方才也说,包玩戏子倡优干犯军纪。”

“我说包你了?”祝载圳慢条斯理给他掩好胸口衣襟,手指划过他心口那道疤上,“使钱使权强买硬抢,那叫包玩;要是你心甘情愿跟着我——”他瞧定他眼睛,压低声色道:“那就叫个‘玩’……”

林迁豁的站起身子。祝载圳再次欺近他,凑在耳边重申:“从今儿起,半年——记下了。”

这一日正是三月十五。那么半年后,便是民国二十年的九月十五了。

那才是他真个逃出生天的时候。

第8章

仿佛是真死了一回。

从吴志南的床上被架下来,塞进祝家汽车一路回来庆云社,楚流云自觉这身子仿佛被生生撕成了两半儿,一半儿掉进了十八层地狱受着刀劈火烧,一半儿游魂样晃悠悠荡在碧落虚空,一口气就能被吹散。

他恍恍惚惚地想,这就是死的滋味儿了吧,可怎的还是活着……何必还是活着。

当他终于被撂在自己那的床上,那双熟悉的手抚上去解被扯脱大半的衣扣时,这点歹念蓦地从抹模糊温吞的昏影一跳成了个狰狞魔鬼,铺天盖地压在自己眼前;他身子猛地一哆嗦,一把攥住那双手,哭喊道:“师哥!教我死了吧——我死了吧……”

他手热得像块烙铁,烫得林迁手上一抖,便抽出来反包裹着他的手,低声道:“说的什么傻话?这不是多过不去的事儿,流云,听师哥的,你得撑过去……”

这不是多过不去的事儿。他如是安慰他,也如是告诫他自己。可当他解开楚流云的衣裳,那遍体狼籍如是狰狞地落在眼底,他的手是抖的,声音也是抖的。

浸了滚水的手巾氤氲着袅袅雾气,缓缓拂拭熨帖着清瘦身体上的青紫痕迹;楚流云打小皮肉薄嫩,学戏时磕着碰着挨了师傅打,动辄就一块块的淤青乌紫,他便一回回的给他搓着揉着敷着……只没一回如眼下,这么令人悲辛酸楚。

手巾一路走到了腰间,林迁迟疑了下,伸手去解那衣带;楚流云身体一弹,死死掐住他的手,喉咙里迸出几声似泣似嚎的哀鸣——

“师哥!师哥——他是畜生!畜生……”

“我知道,我知道……”

林迁咬牙忍了半晌,一横心挣开楚流云的手,几下扯开他腰下的衣物,极绝然又极轻缓地擦拭着他伤处。

殷红的血,浊白的污。揉碎在泥雪地里的桃李。伸手拂拭上去,旧痕去了,又有一丝丝凄厉的新血渗出来,弥散在惨白腿间,不依不饶,冤魂未散也似。

就如黛玉葬花,葬得完春尽花残,水流情断;葬不完眼底血泪,心头恨耻。

手巾上的滚热水汽透过掌心烙在心头,又一路窜进眼底,蠢蠢地要跳出眼眶。终于为他拭尽血污,换上新的衣被,他坐到床头抚着楚流云的头,默了半晌,才低声道:“……流云,咱们自个儿得对得住自个儿。”

这乱世已无天理道义。强者如狼,弱者如蚁,谁对谁也不会多施几分情意悲悯。他们这样的人,更是别人掌心里的一根草,横着竖着,直了断了,都捏着人家指头里,没半分自主的力气。

但惟其活着如此不易,如此悲苦屈辱,才更要自己心疼自己,自己护着自己。

并不为了什么人,什么义,只是为了自己;相依为命,自珍自爱,把这人间这辛酸风雨路走下去,这台上那悲欢离合戏演下去。

楚流云靠在他身上,那自小稔熟的气息和温度传过来,和身下这张属于自己的床一样教人觉得踏实安慰。伤处是疼的,掌心是烫的,插着心窝的寒冰却给那温度缓缓捂成了水,顺着眼角静静淌了出来,又被他的手细细抹去。

这世界和此时窗外的夜一样,漆黑阴冷地没有头,唯有这个自小就守着自己的人是暖而踏实的。如果就这么一日日相守下去,人生未必没有一点值得眷恋的希望。

楚流云渐渐睡了过去。林迁依旧靠在床头,一动不动,还醒着。

凄白月色从窗格子里投进来,把暗沉的地面平白切做一方方的,好似牢狱。唇舌里还泛着几丝陌生的味道,好似生铁的锈,鹤顶子的毒。

这是那人的血的味道。为了换回身旁这个支离破碎的楚流云,他把自己囫囵整个地卖给他了。

他守在楚流云身前。没人守在他身前。

这折子独角戏,他要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黑暗无底的台上,独自跟漫天彻地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对唱。

最后,他听见自己跟自己说:“半年——不过半年。”

打回来后,赵玉才半个字也没问林迁那晚上的情景——不须问,也问不得。

其实从第二回林迁去祝宅唱戏他便有觉察:虽说最后人是被祝家用汽车体体面面送回来了,但是模样委实吓人——妆面半残,一道白印子从额头直撕到鼻下,口唇还含着血,眼色阴郁,只沉抑地盯着地下,似要把暗幽幽的地面掏出个空洞。

这神色叫赵玉才一瞬间全明情了,却什么也没说,只重重叹口气。自古戏子如娼妓,都是这世道的下九流,再清白也立不得贞节牌坊;有的事只能当做场噩梦,眼一闭咬牙受落,爬起身子还得接着粉墨登场,啼笑做戏——做人得认命。

谁知林迁却不但得认了命,还不得不自投罗网。赵玉才到如今一闭眼还能瞧见当时他模样:一听知楚流云被第三旅的人掳走了,他呆着脸站在后台,天水碧的湖绸戏装衬得脸如白纸,半晌,竟忽的裂出一丝寒湛湛的笑,声音冻碴子般掉在地上:“去祝家……找他吧。

谁知,到底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过说起来,赵玉才倒也不后悔:到底是把楚流云捞出来了。看那情形要是再过一夜,谁知还能不能见着活人?林迁回来时倒瞧不出大成色。然而他也知道,若说楚流云是块水玻璃,清净见底又脆不经碰,林迁就是块白绵玉,温润润地最受得住嗑磨,就有了裂纹你也瞧不出。

更何况,既然楚流云惹上了吴营长,不找个大靠山护着,这道关是断然过不去的。如果这祝少真对林迁有意思,倒也是求之不得。虽说两人都是他一手捧出来的,辛苦栽培十几年,现下正是坐地收租的时候,倒哪头儿他都心疼肉痛;但既然眼前非得过这道火焰山,那只得叫能吃苦捱罪的那个去扛。

因此接下来几日,赵玉才等待着祝载圳的出现——甚至可说是到了期待的地步。

孰知一连几天太平无事。楚流云伤没好全,心境也差,就一直歇着没上台,班子里的戏靠林迁和新出徒的一个女旦顶着。小徒弟顶不住重头戏,《牡丹亭》是不能唱了,索性全换了《长生殿》。泰半是林迁一人的戏份,挂了长髯口,着一件月白片金龙袍,凄清清立在台中唱那折《哭像》——

“是寡人全无主张,不合呵将她轻放,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挡,未必他直犯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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