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蒹葭山,忘川。
卫血衣抱着睡在怀里的年幼女儿,直直的望着葬在潭水里的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下来,滴在女儿与那人极其神似的眉眼上。韩断低头跪在潭边,望着卫血衣映在潭水里染上无尽悲戚的姣好容颜,只觉得她似乎将一生的眼泪,都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流干了。正出神间,耳边响起卫血衣幽幽的声音,韩断猛然抬头,正对上卫血衣含泪的双眼。
“韩断,你可怨我?”
韩断愣了半晌,才明白卫血衣是在对自己说话。正想问她怨什么,胸口突的一疼,一口血就这么喷了出来。
卫血衣透过眸中的水光,望着跪在潭水边将将长成的少年,胸膛里那颗早就随着那人的陨世而四分五裂的心,却渐渐被一种温暖的情愫丝丝缠绕。见他吐血,卫血衣下意识的牵起衣袖,俯下身要为他拭去口边的血污。
“师父……”韩断惊讶的挡住卫血衣的手,“会弄脏您的衣服。”
“很难受么,想来,该是那尸毒血蛊发作了。”叹了口气,卫血衣直起身,怀中的女儿依然酣睡,并不因外界的响动而打扰了美梦。爱怜的轻拍着女儿,卫血衣喃喃道,“韩断,本座让你与岚山推宫换血,无辜承受蛊虫蚀心之苦,你可怨我。”
韩断抹去嘴边的血迹,忽的展颜一笑,春水般的眸子里依旧是一片莹莹的清明之色。卫血衣见他听了自己的话竟然不悲反笑,不由又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我任性的产下北北,戮情诀反噬以致内力尽失,断不会出此下策,”卫血衣抱紧女儿,颤声道,“没有救回岚山,还……还白白牺牲了你。”
韩断知道面前的女子从不是个冷血无心的人,见她此刻悲伤难过,不禁伸出手,轻轻牵住她素色的裙边。
“师父,请您不要再说了。我没事,我只想师父和燕公子都好好活着,”胸口微痛,韩断侧过头,咬紧牙关吞下涌上喉咙的甜腥,牵住卫血衣裙角的手却黯然垂下来,“韩断,不怨不悔。”
不怨不悔……
好一个不怨不悔。
卫血衣擦干眼泪,伸手入怀,拿出了一个不足寸方的乌木盒子。这个盒子早就放在怀中,却一直拿不定主意是否真的拿出来交给面前的少年。
“韩断,尸毒血蛊并非不能抑制,本座问你,”咬咬牙,卫血衣铁下心肠,冷声道,“你是想一载之内轻轻松松呕血而死,还是想承受那万蛊噬身的痛苦勉勉强强活下去。”
韩断低下头,良久没有出声。
等了片刻,没得到韩断的回答,卫血衣了然的点点头,扭身想走,却被韩断一把抓住了裹在袖中的手。
“你!”
“师父你是想追随燕公子而去吧。”韩断心痛欲碎,却依旧牢牢抓着卫血衣的手,隔着厚厚的布料他也能感受到卫血衣指尖传来的冰冷。
比死还冷。
韩断屏息挽起那重叠的衣袖,掰开卫血衣已经握的发白的手指,将盒子拿在手中。
“韩断,你……”卫血衣震惊的看着少年打开盒盖拈起那颗雪白的蜡丸,没有一丝犹豫的仰头吞下。
“你可知……这是何物。”连声音都带着无法察觉的颤抖,卫血衣后悔了,非常非常的后悔。
韩断默默点头,许久才轻声道:“知道……这是食蛊虫的幼卵。”
“你既然知道,为何……”
“……”韩断不语,只是垂下眼睫,神色间一片温柔。
“傻孩子。”卫血衣伸手轻抚韩断的面颊,托起他尖尖的下颌“你竟然想也不想就吃了。韩断啊,你可知道,从今以后,食蛊虫幼蛊虽然会帮你抑制尸毒血蛊,但是,为了饲喂幼蛊,你必须在幼蛊长成之前饮尽天下猛毒烈蛊,此中痛苦无法形容。而且为了不激发幼蛊,纵使你蛊术天下第一,却不能携带蛊虫毒药防身。你……唉,到时你一定会后悔的。”
韩断苦笑,直直望进卫血衣的黑眸,见自己的身影终于能印在那乌黑的瞳仁深处,心中却是满足多过了悲苦。“师父为救燕公子已经心力枯竭,可上天不仁,燕公子积屙不治,冥狱又被燕帝控制,韩断斗胆猜测,此刻师父,怕是心灰意冷,已存了死志吧。”
“……”闻听此言,卫血衣咬唇轻笑,“果然最知我的,不是岚山,而是你。”
可惜……即使再敏感懂事,你终究还只是个孩子罢了。
卫血衣回想前尘,自己今生唯一一次情动,只是为了燕岚山。那惊才绝艳的岚山公子,自己恨不得将心肝都摘下来捧到他的面前,可他即使与自己拜堂成亲、同榻共枕三年有余……却自始至终都只是把自己,把冥狱当成实现他宏图大业铲除异己的工具。早就清楚自己和北北在那人心目中的位置之低,非但比不上这大好江山,就连勉为其难不得不扶执的当今圣上慕容非,自己也是不及其万一的。
那人原就是个冷血冷心、只爱江山的无情之人。
可话虽如此,却还是不能不爱他,这爱深入骨髓,哪怕这爱已然逼得他以死逃避,却还是不想放手。不想不能不甘心,即使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万万不愿放他飘然离开。
自己为给那人留下后代,甘愿舍弃毕生修为,一年来早已内力尽失油尽灯枯,即使不自尽,怕也活不了几日了吧。
正思忖间,卫血衣满腔的无奈悲哀被怀里的小人儿打断。北北轻轻一动,小手从襁褓里挣出来,勾住了卫血衣垂在胸前的一缕青丝。
北北。
卫血衣紧紧搂着女儿,神色凄然。
“北北……”娘亲很快就会追随你的父亲去了,到时候娘亲不能在你的身边保护你,你要依靠何人呢。
明白她心中挂念,不忍她垂泪,韩断挺身直跪在地,右手举起凝声道:“黄天在上,后土在下,我韩断发誓,一定将北北养大成人,决不让北北受苦伤心……如违此誓,我必将受尽天下万般苦楚,在世时生不如死,身死后永坠阿鼻地狱,再不入轮回。”
卫血衣呆望轻易发下重誓的少年,第一次觉得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是如此陌生。
想当年,刚成为冥狱鬼主的自己,为了寻找传说中的灭天蛊王途经苗疆秋来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险被村民活活烧死的韩断,不知不觉间,那个在火中啼哭的孩子,已经变成了这个可以轻言命途的翩翩少年。
韩断啊韩断,你再聪慧隐忍,毕竟在人间只度过了十五个春秋,如此决绝,你究竟是年幼无知呢,还是真的堪破了生死。
你可知道,一句承诺,会有几许的沉重啊。
“所谓的誓言承诺,对痴情人来说是一生的束缚,可对无情的人来说,只不过是一阵似有似无的微风罢了……唉,韩断,我只希望你记得今日所言,不要成为了第二个负我的人。”
言罢,卫血衣抱着将醒的女儿,离开潭水边,慢慢走远。
韩断跪在地上,凝望着卫血衣越来越远的背影,心口又泛起阵阵抽痛。
我怎会负你,又怎忍心负你。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这辈子,纵是无缘了,我韩断也绝不会做那第二个燕岚山。
第一章
京南,七十里铺。
一阵热风吹来,官道上立时黄土漫天,黄土落尽后,远远的过来一辆马车。马车是普通的布蓬马车,驾辕的马却是两匹身形矫健的白马。而坐在车辕上赶车的人,更是一个眉目如画的俊美青年。只不过此时一身白衣的青年,身上却已蒙了灰尘,面上表情更是狼狈不堪。似乎被尘土迷了眼睛,那赶车的白衣青年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下一刻却对着被泥沙汗渍弄污的袖子黯然发起呆来。
车轮碾过一块碎石,车身摇晃,从车帘后传来女子的惊呼。
白衣青年恍若未闻,提起马鞭,径自将马车赶得飞快。
“雨儿,赶慢些吧,秀儿身子沉重,哪受得了这般颠簸啊。”一身寻常百姓装束打扮的中年女子打开车帘,充满爱怜的对白衣青年说道,“你光急着赶路,彻夜未眠,不如到前方找个地方用些茶水,歇息歇息。”
白衣青年听着车内隐隐传来的痛苦呻吟声,心头不耐,却也不愿违拗母亲的好意,只得放缓了速度,说道:“也好,我已传信给大师兄,大概一半天大师兄就会来接应咱们,想那昏君就算动了杀机,也不会在这官道上动手。我看前面有个茶寮,不如就去那里稍作歇息。”
中年女子唉声叹气,放下帘子,转身照顾横靠在车内的儿媳小秀,却见小秀捧着高高耸起的肚子,已然疼得脸色发白。“疼成这个样子,怕是要生了吧。”她是养尊处优的御史夫人,吃饭穿衣都要人伺候,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为难处境,不由心中一阵慌乱,除了拉着小秀的手软语安慰,竟想不起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白衣青年将车赶到道旁,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是个挺大的茶寮,绿竹搭的棚子,竹子壁上爬满了爬山虎,檐下蓝底白字的幌子不时被风吹的飘来荡去,一枚黄铜的铃铛系在幌子下面的布条上,!啷!啷响个不停。
棚子里此时已经坐了七八个人,白衣青年下得车来,掏出一块碎银子,用自己备的细白瓷碗向伙计买了两碗茶水。转回身将茶水递给车内的母亲,对兀自在一旁苦苦呻吟的妻子连看都没看一眼,又走回竹棚,捡了个最靠外的位置坐了。
白衣青年本就相貌出众,举动也与众不同,自然引了几道目光来看。可见他只是敛眉低目,有一口没一口的喝茶沉思,那些人看厌了也就收起目光又继续方才的闲聊。
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摇着扇子,斜了一眼白衣青年,对旁边生意人模样的同伴道:“看吧,估计又是京城里跑出来的。当今圣上年纪倒不老迈,可越来越昏庸了。据说半月前因为开征馒头税,连敢于直言进谏的御史大人莫铎锋也打入天牢了。那些不愿缴税的商户都受到牵连,很多人逃离京城,想要投奔邻国呢。”
“娘的,五文钱一个的馒头,却要抽三文的赋税,那些奸商也不地道,谁给掏这个糟钱,到底羊毛出在羊身上,现在买个馒头竟要10文钱,这还让不让人活了。燕帝为建那什么劳什子的燕陵,莫不是想钱想疯了。”邻桌一个脚夫模样的粗壮汉子把桌子拍的山响,吼道:“以前老子累一天赚的钱够买十个馒头,现在就只能买五个馒头了,累死累活都吃不饱,干脆老子也去当土匪得了,痛快的生痛快的死,也好过如今这样半死不活穷凑合。”
书生唉声叹气的抚心痛道:“唉,天地不仁,人心不古啊。”
他旁边的生意人却对那脚夫说:“这位兄弟啊,你可知还有比你更惨的,咱本来是在京郊收购粮食的行商,早先还算薄有积蓄,可这一年来被这些赋税害苦了,不单赔光积蓄,就连妻子也跟人跑了,要不是我这兄弟劝解,咱早就找棵歪脖树吊死自己算了。”
“哼,昏君作孽这么多,老天早晚收他。”脚夫把脚踩在凳子上,恨声道。
一旁端茶送水的伙计见坐在角落那桌的三个黑衣人一直偷听几人谈话,面上隐隐露出狰狞,心头警醒,忙碰碰那脚夫的胳膊,示意他噤声。
可那脚夫却混横蒙愣,没发现自己言多有失,反而嫌伙计讨嫌,伸手就把伙计搡到一旁。那伙计手里拎着满满一壶开水,被推的脚步踉跄着后退,眼瞅着那壶滚开的水全都要洒到身上。白衣青年眉头一皱,责怪那脚夫鲁莽,暗想那伙计这下定会身受重伤。
茶棚里几人目睹变故,齐声惊呼,那伙计也道自己必定被烫的不轻,却没想到身后有人轻轻扶了自己一把,同时手上摇晃的铜壶,已经到了那人的手中。
伙计定下心神,暗道好险,却见救了自己的人正笑眯眯的望着自己。那人一直窝在墙边的小桌喝酒,因为样貌普通,伙计先前并没有注意他,此时被他救了,不由细细打量,却见此人一身粗布衣服,身材不高,相貌一般,年纪三十上下,还真是扔到人堆里就找不见的类型。那人把铜壶递给伙计,伙计慌忙道了谢,自去忙自己的活计,那人仍旧窝在桌角,不紧不慢的喝着杯中的劣酒。
白衣青年见他单手就将身量比他高大的伙计托住,又恰到好处的接住了水壶,没让一滴水洒出。这事看着容易实际做起来却难。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却能看出门道。白衣青年暗自思忖,不知这人是什么来历。偷偷打量,希望能揣摩出对方路数。目光在那人洗的发白的粗布衣服上转了一圈,又转到那人下颌尖尖的瓜子脸上,感觉他除了皮肤比一般人白些,长相实在看不出有何出众。最后白衣青年的目光停留在那人握着粗瓷茶杯的手上,不由微微一愣。那人的手指修长,却骨节粗大,看不到握笔握剑的痕迹,却显然是干惯粗活的样子。难道是自己多想了?白衣青年暗道,要是大师兄在这就好了,以大师兄的阅历,定能看出些什么,即使对方不怀好意,是狗皇帝派来的杀手,也定然不是大师兄的对手。
那脚夫知道自己险些闯祸,讪讪的摸出几个铜板放到桌上,刚想站起来,肩膀却被一把刀压住,不能移动分毫。
“干……干什么!”脚夫怒道,想回头,那刀锋却贴着脖子呲啦一下,划出道三寸长的口子。血忽的流出来,虽要不了性命,却唬得不轻,腿软的坐都坐不住,别说叫骂,就差跪到地上磕头求饶了。
拿刀的正是那三个黑衣人其中一个。另两个黑衣人抱着肩膀,冷笑着堵在了茶棚的门口。
白衣青年一惊,料想这脚夫祸从口出,必不能善了,看这架势,可能还要祸及池鱼。茶棚里其他的客人也知道情势不妙想跑,却见那二鬼把门的架势说什么也不敢冲过去试试是自己腿快还是对方刀快。
一时间茶棚里静的只能听见炉子上咕噜咕噜开水沸腾的声音。
“三位……三位大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伙计仗着胆走过来,点头作揖道:“三位爷无论求财求利,只要吩咐下来,小的们哪敢不从,千不求万不求,只求大爷就事论事,不要伤及咱们这些无辜百姓。”
伙计自以为聪明,说出这样一番话,那书生还跟着点头称是,白衣青年却暗道糟糕,知道今日这事,怕是好一场劫难了。
果然,听了伙计之言,那守门的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齐声狞笑起来。
“有趣啊有趣,我还道咱们三十六刹行事隐秘呢,没想到连乡野村夫都能一眼道破咱们的来历。”
“不错,要是老大在这里,定然会说是咱们哥们涵养不够,锋芒外露。”
那伙计与书生等人面面相觑,本以为这三个只是官府的走狗,因着几人妄谈国事口舌招祸才跳出来兴风作浪,却不料竟是什么听都没听过的“三十六刹”?
白衣青年大感意外的同时顿生警觉,他久在京城,又生在官宦之家,原本听过一些关于皇家养在暗处的刺客杀手的传闻,隐约听闻这三十六刹乃是皇帝驾前,专门替昏君铲除异己的武林败类。难不成,这几个黑衣人,竟是来追杀自己的?
外面一声马嘶,白衣青年扶桌站起,看到自家的马车果然被几个黑衣人团团围住,一个黑衣人更撩起轿帘,把吓得抖成一团的母亲和小秀拖了出来。
自己原是太天真了。
那昏君将父亲投入天牢,折磨致死,又怎能眼看着自己带着母亲出逃?如果老老实实困居京城,或许还能苟活几日,或者到时会合大师兄从长计议,也好过自己此番贸然行事,活活将自己陷入绝地。只是想,早点见到他而已,却不料竟是这样的结局,也许自己就命丧今日,从此阴阳相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