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宫深入地下不知几许,你可曾想到,这大殿竟然还不是地狱的最底层。”韩断移开长案,掀开波斯地毯,伸手扣住了一块雕着曼陀罗图案的青砖。轧轧数响,大殿的正中裂开一个丈余的口子,幽暗中蜿蜒曲折的石梯若隐若现。
“你怎知机关在此?”叶翎潇失声道。
韩断方才用力过猛,心口发热一口血又涌上喉咙,不及回答,只觉肩膀被叶翎潇用力扭住,耳畔那人声音不稳的问道:“那日你就提过销金窟,现下如此隐秘的机关也被你找到,韩断,难道你来过这里?难道这里——竟是归冥狱掌管!”
韩断甩开叶翎潇的手,强咽下口中的甜腥,冷哼道:“对,这地宫其实就是我韩断所建,那蒙面人就是我韩断所扮,叶公子,我这么说你可满意?”
叶翎潇一滞,一时无言以对。他总是提醒自己——韩断是杀害莫舒雨的凶手,也因为这想法横亘在他与韩断之间,让他处处事事将韩断的举动往坏里想象。此时细细思索,方觉自己的猜测毫无道理,实在是伤人至极,见韩断面无表情,眼底自嘲的意味却更浓重,不禁心生怜惜,脱口说道:“对不起,是我失言了。”
韩断料不到叶翎潇竟会道歉,心中的气苦涣然消散,眉目的表情也变得柔和,轻声说:“叶公子,我知你看不起韩断这人,可请你暂时信我一回,待咱们将果儿救出险境,我韩断立刻消失在你的眼前,或生或死绝不讨嫌。”
“我没有看不起你!我只是——”叶翎潇想说我只是恨你杀了莫舒雨,却最终没说出口。
韩断欲言又止,轻叹一声当先迈下石阶。
这石阶既窄且陡,上面盖着湿漉漉的青苔霉菌,滑溜溜极是难走。韩断身体不适,又要注意机关,扶着墙壁走的缓慢,叶翎潇抱着唐果,跟在后面。
叶翎潇以为这出口定是通向地面,不料竟然还是一路向下,层层叠叠,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见前方霍然明亮起来,还隐隐传来人声。
韩断接过唐果,让叶翎潇立在身前。叶翎潇见前面火光闪闪,有人影走来走去,间或有沉闷不明的嘶嚎惨叫响起,心中忽然一凛,倏然想到那蒙面人口中提及的工坊。
韩断也是面色凝重,与叶翎潇对视一眼,点头示意。
叶翎潇保护唐果和韩断贴着墙边潜行到角落的立柱后,这才屏住呼吸偷眼望去。
这一望,直似望进了地狱。叶翎潇握成拳头的手不住颤抖,直到被握进一个柔软安定的手心中。叶翎潇回头,脸颊蹭到韩断的鬓发,只觉韩断平稳的呼吸吹在自己的颈窝,似有似无,宛如被羽毛撩拨心弦,不觉痴了。
韩断却没注意到叶翎潇瞬间起伏的心潮,只是感觉到叶翎潇的激愤,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拉住他的手轻轻安抚。
不远处的火光中,数不清的刑架和坛子罐子遍布空间,几个铸铁的台子上污迹斑斑,每个上面都固定着一个似人非人的肉块,那些肉块不时哆嗦一下,比死肉更加令人毛骨悚然。一个麻杆似的汉子系着黑色的皮围裙,手里提着一把沾满血污的锯子,站在最近的一张台子前,正在锯被钩子勾住四肢固定在台子上男人的右腿。那男人目光痴呆望着屋顶,面上伤口恐怖,舌头和牙齿都被拔掉,牙床塌陷,就连嘴唇都被割掉了。这男人,赫然竟是李快。
那个麻杆汉子哼着小调,三两下锯掉李快的右腿,将掉下来的腿交给一旁的助手,那伤口骨肉清晰,血却流的很少,那汉子拎起锯子,就想继续。
叶翎潇回过神来,怒吼一声,飞身上前,一掌击向麻杆汉子的头颅,不料那汉子异常警觉,听闻耳边恶风突起,忙向旁一闪,扔掉锯子,双手交叠指勾如爪,恶狠狠掏向叶翎潇的小腹。旁边的助手吓得扔掉李快的右腿拔脚就跑,叶翎潇被麻杆汉子所阻,一时分身乏术,只得任由他三蹿两跳的逃走了。
那麻杆汉子看似了得,不料来来回回只会用双爪攻击叶翎潇胸腹,而且只靠蛮力,竟是个不会武功的。叶翎潇先前见他容貌怪异可怖,存了十二分的小心。此刻见他不过凭着野兽般的敏捷凶狠狂追乱打,哪肯再与他耽误工夫,立时痛下杀手,一掌击碎了那汉子的喉结。麻杆汉子双目凸出口中喀喀作响,轰的倒在地上死于非命。
叶翎潇来到李快近前,刚想查看他的伤势,只听韩断大喝一声:“小心!”下一刻就被韩断扑倒在地上。绿色的浓汁从李快的口中和断肢出喷出,险些溅到叶翎潇的身上。喷出毒汁的李快抽搐了一阵儿,眼看是不活了。
“这是苗疆的纵蛊术,想来那汉子是施法之人,施法之人毙命,这些中术者体内维持生命的蛊毒也变成毒浆破体而出了。”韩断捂着胸口,蹙眉说道。
叶翎潇伸手,将韩断扶起来。韩断微微一愣,只听叶翎潇道:“你又救我一次。”
“这原算不得什么,只怕你叶公子见我熟知这些邪魔外道,又会以为我才是这幕后之人。”韩断本是随口取笑,不料叶翎潇闻言面色一整,两道视线笔直的盯在他的脸上,肃声道:“韩断,我已向你道歉,你又何必念念不忘我的无心之语。”
“对,是我僭越了。”韩断弯起唇角,轻笑道。
叶翎潇见他这样,心中像被什么堵住一般憋闷难受,却又理不清丝毫头绪,只得抱起呆坐在地的唐果,闷声道:“此地不宜久留,若你依旧怨我,不若脱险后我请你去牡丹楼喝酒看牡丹。”
韩断嗯了一声,虽知叶翎潇的话不一定作数,还是腾起了些微的希冀。
二人带着唐果顺着另一边的石阶向上,路上再没遇到危险,只是韩断伤势颇重,先前只靠一口气支撑,此时却撑不下去了。走到半路内伤发作,吐了口血就再也走不动了。
“叶翎潇,你带着唐果先走,我歇息片刻就好了。”韩断坐在石阶上,抚胸喘息道。
叶翎潇抱着唐果,好一阵犹豫,见韩断闭目喘息,面色惨白口角渗出鲜血,说什么也不放心将他独自留下。
“叶翎潇,你不走还在犹豫什么——”韩断勉力张开眼睛,对叶翎潇惨然一笑,“我是杀你师弟的凶手,你将我留在这里自生自灭多好,也免得亲自杀我脏了你的手。”
“闭嘴!”叶翎潇怒道,“是不是你杀了舒雨我自会查清,你莫要再说这些自轻自贱的话,我不爱听。”
韩断垂首不语,只听叶翎潇接着说:“你在此地等我,我将唐果送上地面就来找你。”
攥了攥拳头,叶翎潇抱紧唐果,提气纵上石阶,一忽就消失在黑暗中。
韩断只觉心中空空荡荡,而四周也空空荡荡,身体将要被这黑暗融化似的。等了很久,叶翎潇也未回来。韩断想:也对,叶翎潇不会回来了。牡丹楼之约,终归是个贪望罢了。
歇了这半天,体力稍微回复,韩断扶墙站起,望了望通向地面的前路,终是黯然转身,重向那人间地狱走去。
慢慢的,那火光近了,韩断一步一步移到工坊中央。台子上的肉块在喷出毒汁后都停止了挣动,真的变成了失去生命的肉块。韩断四处搜寻,找到几罐尸油。将尸油倾倒在台子上,韩断用火把点燃了大火。
站在幽绿的火光中,韩断忍不住苦笑。什么脱胎换骨,原来,自己受尽苦楚,最终还是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屠场,与这些奇形怪状的可怜人死在一起,同化为灰烬。
绿色的火焰即将蔓延到脚边,韩断几乎可以感受到那毒火侵蚀身体的灼痛,“这样很好,像我这种人,原是只配这种下场的。”韩断闭上眼睛,准备承受这生命最后之痛,可是下一刻,身体竟腾空而起,继而被一双强壮有力的手臂圈进了怀抱。
“韩断——”叶翎潇紧紧抱住韩断,嘶声说:“你不在原地老老实实等我,竟是回到这个鬼地方想要引火自焚吗?”
“叶翎潇……”韩断喃喃道,“你,竟然回来找我了。”
叶翎潇挥袖扑开逼近的火焰,抱着韩断夺路而逃,边逃边怒道:“难道你以为我会丢下你?你莫要再给我添乱,我被耽搁这么久,是因为桃李被赫连一族抓走了!”
叶翎潇带唐果回到地面之时,发现出口竟在李家祠堂的供桌之下。叶翎潇才掀开幔帐就听到门外轰的巨响,连忙收身藏入帘下。祠堂的大门被人打破,一双赤脚出现在叶翎潇的视野之中。
“三哥!你要做什么!”那夷族少年阿败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快将桃李姑娘放下!”
“哈哈,这小妞细皮白肉,刚好带回求仙洞送给蛊王大人享用,”一个怪声喋喋大笑,“老五,方才逃回来的尸奴说老四被袭,估计此时凶多吉少。当日大哥让你们修习汉人的武功,老四却只爱做他的活尸玩偶。你也是个不成材的,料你不是我的对手,你敢拦我,我就将你大卸八块喂了二哥的宠物。”
“三哥!我们赫连一族被赶出长白山,好不容易被大巫收留,看守蛊王,你们怎么不知感恩,反而变得这么疯狂!”阿败激动的声音传来,“若是哪天大巫回来,你们有何脸面见她!”
“哼,大巫!”那怪声笑道:“你连大巫的样子都没见过,只看过大巫的雕像,整日开口闭口就是大巫!难道你不知那贱女人三十多年前被土司拉普勾引,产下了拥有!陀罗脉的炼蛊皿,已经羞愧自尽了!”
“你胡说!大巫是为了拯救世人才进入堑断虚空——”
“哈哈哈,堑断虚空!那女人是没脸见人才跳入那个天坑,你居然当她是为了拯救世人……哇哢哢,笑死我了!”
“你再乱说,就算你是我哥哥,我也不饶你!”
“老子没空和你胡扯,干脆一掌劈死你落得清静——”那怪声大吼一声,宛如炸雷一般。
叶翎潇见布帘外的赤脚突然暴起,忙将唐果藏在供桌之下,飞身蹿出桌外。
只见祠堂中央立着一个宛如酒桶的怪人,肩头扛着一个昏迷的少女,赫然正是桃李。阿败一身是血趴在地上,恨恨的望着那怪人,
那酒桶怪人惊见叶翎潇现身,大叫一声挥爪急攻。叶翎潇见他一招就重伤阿败,不敢小觑,也施展全力与他对峙。
那怪人肩上扛了桃李,行动终是不便,叶翎潇怕误伤桃李,出招时也颇多顾忌。两人缠斗多时竟也势均力敌,不知又打了多少回合,那怪人终是落了下风,忽然大吼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黑乎乎的事物,甩到地上。
叶翎潇接连遇到诡谲恐怖之事,哪敢不加提防,见怪人稍有异动,忙屏住呼吸弹出一指,指风所及,那个东西被弹到院中,砰的爆炸冒出一股黑烟,所过之处,花草全都枯萎。
酒桶怪人趁乱挟持着桃李越过院墙,几个纵身就失了踪影。叶翎潇今日接连被敌人从手中逃脱,只觉气闷欲绝,狠狠跺脚,待想起去查看阿败,却只看到一滩血迹,阿败已然不见了。
叶翎潇将唐果拖出供桌,唐果此时已经昏睡过去。叶翎潇无奈,只得抱着唐果寻到前院,只见沿途都是李家下人的尸体,竟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心中只道周腾也遇害了,正忿恨间,却见周腾口中唱着小曲,手里还提着一包卤肉正跨进大门。
“这——大师兄,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周腾见叶翎潇满身狼狈抱着唐果站在死尸遍地的院落里,一颗本就不小的脑袋瞬间又大了三圈。
“有话稍后再说,”叶翎潇心思飞转,顷刻间已经打定主意,“你带着唐果姑娘赶快回天山,替我禀告师尊,桃李被赫连一族抓走了,我去救她。”
说完将唐果往周腾怀里一放,转身疾走。
“喂——”周腾手足无措的抱着唐果,只觉大师兄丢给自己一个大麻烦。思及那日与唐果打架的情景,心头大怒就想将这不男不女的玩意丢到地上。就在这时,只听怀中传来一个娇柔稚嫩的声音,“大哥哥,这是哪里?果果的爹娘又在哪里?”
周腾大惊,慌忙低头望向怀里的唐果,只见怀中之人眨着明亮美丽的大眼睛,露出宛如六七岁幼儿般的笑靥。
第八章
叶翎潇抱着韩断走出祠堂供桌下的出口,几日连遭凶险体力透支,此时终于脱险,心念一松脚下顿时失了力气,搂着韩断摔倒在地,倒地时怕压着他,还不忘旋身让韩断跌在自己的怀中。
“叶……”韩断趴在叶翎潇的身上,岂会不知叶翎潇的好意,如水的目光投落在叶翎潇俊美的脸庞上,想说又不知说什么。
“你再这样看我,我会以为你真的爱上了我。”叶翎潇被韩断温柔的目光打乱了心神,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
韩断面上一热,只觉此时的自己心潮起伏,竟是说不出的怪异。
叶翎潇见韩断苍白的脸上掠过一抹红云,只觉那白里透红的肌肤是如此可爱诱人,情不自禁的伸手抚上韩断的脸颊。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叶翎潇低声叹道。
韩断闻言惊讶的瞪着叶翎潇,扑哧笑出声来。
“叶翎潇,如果不是知道你心有所属,我还以为是你爱上我了呢。”
叶翎潇听到韩断的笑声,也觉察出自己失态,移开视线干笑两声,忽然道:“你倒有脸笑我,再不是方才寻死的时候了?”
韩断闻言收起笑容,翻身坐起,半晌才淡然道:“我不是寻死,只是——懒得活下去而已。倒是你,明明认定我是杀你师弟的凶手,为何还要涉险救我。”
“你想的倒好。”叶翎潇见韩断身影落寞,心下就是一痛,当下故作张狂的说:“你既然知道欠我一条命,就该好好活着供我驱使,在我想到如何处置你之前,你的命都是我的。”
韩断转头望着故意板起面孔的叶翎潇,勾起唇角浅笑道:“好。”
“不知叶公子现下有何吩咐呢。”
“我……”叶翎潇张口结舌,本想让精通巫蛊的韩断帮自己去救桃李,可是想到韩断武功尽失又身受内伤,这话竟是说不出口。
“方才你说桃李姑娘被赫连一族抓走,可有线索?”韩断略一思索便猜到叶翎潇所想,见他犹豫,想来是顾忌自己的内伤,说道:“当务之急是去救桃李姑娘,你不要担心我的内伤,即便死了我也不会拖累于你——”
“你!”叶翎潇抓住韩断肩头,怒道:“你以为我怕你拖累?”
“我都说了不会拖累你。”韩断讶然,不明白叶翎潇为何突然发怒。
“我……”叶翎潇放开手,心乱如麻:是呀,我本该担心他的伤势会拖累我。可为何见他受伤,我只是觉得心疼懊恼,却并没有一分该有的厌烦不耐呢。
“叶翎潇,别看我这样,可我的身体已经习惯了受伤,”韩断自嘲道,“这点小伤放着不管几天就没事了,你大可不必苦恼。”
“别再说了,我不爱听。”抬手打断韩断的话,“桃李被抓去了求仙洞,”深深注视着韩断,叶翎潇强自冷静的说道:“韩断,只要你帮我救出桃李,你杀莫舒雨的事就此一笔勾销,你我再不相欠。”
韩断点点头,沉默半晌才长出口气,轻声道:“如此……甚好。”
叶翎潇与韩断离开洛阳一路向南,追到苗人聚居的区域,这日来到一个名为秋来寨的地方。叶翎潇顾忌韩断的身体,每日只是让韩断在客店里养伤,自己外出四处打听,可问了不下百人,却没人知道求仙洞是何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