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人,你怎可这么说,历来情爱最是误事,老陈目睹当年惨事,为了让少主人迷途知返,不再重蹈覆辙,老陈情愿死在你面前——”
“唉,老陈,你看着我长大,我是怎样的人你不清楚吗。”叶翎潇搀起老陈,叹道:“你我名为主仆,其实我一直将你当成长辈,我知你疼我爱我,对我寄予厚望,现在,我只盼你也能信我,你好好活着,张大眼睛看着,看你可看错了我。”
“我……”老陈胸膛起伏,惶恐的望着叶翎潇扶着自己的手,眼眶发酸几乎嚎啕大哭。
“老陈,你真是越老越活回去了。”叶翎潇安抚的拍拍他的肩膀,漫声问道:“苍柏送的信,现在该给我了吧。”
“啊?对,独孤大人今天一大早就派人传话,说他已经到了岳州城外,今夜将赴与岳州知府丁仝之约,届时请少主人务必前往。”老陈擦擦眼眶,将信封递给叶翎潇,“此中细节都写在信中,请少主人过目。”
“丁仝也动了?”叶翎潇扯开嘴角,露出一个踌躇满志的笑,“燕帝修建了燕陵,岂不是正好给自己修了坟墓吗。”
欣园位于岳州南面郊外,毗邻汩罗江,韩断出门并没有就近去欣赏汩罗江的景色,而是一路向北,很快来到城南的集市。
岳州自古繁华,城南与城东因为毗邻汩罗江和洞庭湖,集市上很多小贩兜售岳州土产,向来是游人如织,倒比城中还要热闹喧嚣。
韩断见有人用箩筐盛了许多白色的小鱼贩卖,知道那小鱼虽然看起来像白虫般恶心,却是有名的美味洞庭银鱼。忽然想:是不是买些回去做给叶翎潇吃。想着想着竟然就真的买了一斤,那小贩手脚麻利的将小鱼包在荷叶里,用蒲草捆好递给韩断。韩断拎着荷叶包,随着人群向前走,又随兴买了些兰花萝卜和莲子,最后停在一个卖折扇的摊子前。岳州扇闻名天下,这小贩卖的扇子想来没有城中老字号的华丽考究,不过做工倒也精致,反而有种朴素可爱的文人气息。
那卖扇子的少年见韩断伫立在摊前,忙开口招呼道:“客官您可是要买扇子?”
韩断本来只是看看,见那卖扇少年小脸红扑扑的满怀期待的望着自己,也就走了过去,将手中提的还在滴水的荷叶包放在地上,目光逡巡,指着一把紫檀木的洒金折扇问道:“小哥,这把扇子多少钱?”
那卖扇少年见韩断一问就问的是最贵的一把扇子,心中既是忐忑又是期待,伸出五根手指道:“您老真有眼光,这把扇子是我爹做的所有扇子里最好的,嗯,不过也是最贵的,要5两银子。”
韩断一笑,伸手拿出一锭银子放到摊子上,正想去拿那把扇子,不料却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韩断猝不及防伸手拄在摊子上,挂在架子上的扇子被撞的掉了一地。韩断抚着手腕直起身,只见自己放在地上的荷叶包被穿着牛皮锦靴的大脚踩个稀烂,那把掉在旁边的紫檀折扇也被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捡了去。明明是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男人,却偏偏穿了天青色的长衫做文生公子的打扮,那人踏坏韩断的东西,连看都不看,只是望着卖扇少年冷笑。
“客官您没事吧?”卖扇少年早就看出韩断右手不便,忙上前扶住韩断,对着那个凶横的汉子怒道:“丁钺梵,你又想怎样!”
“小孟,我想怎样你还不知道?”那汉子嘿嘿一笑,“我只是思慕于你,又不是要吃了你,可笑你爹那老东西吓得连西席都不敢做了,带着你跑到城南当街卖扇子。”
被叫做小孟的卖扇少年气的满脸通红,怒道:“你这个无耻之徒,几次三番想要羞辱于我,真当这岳州就没有王法了!”
“王法?王法当然有。”那汉子狞笑道,“我爹贵为堂堂岳州知府,少爷我就是王法!”说完伸手就想搂那卖扇少年。
那少年向旁边急躲,可那汉子别看长得面目可憎,手头功夫倒是不错,身形一错就将少年抱个满怀。
“滚开,别碰我!”
“给脸不要脸,我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他妈的小浪货,找死!”
那少年伸腿乱踢,却被那汉子一巴掌甩在脸上,紧接着飞起一脚踢在肚子上。少年惨叫一声,扑倒在摊子上,半晌爬不起来,竟是被踢成了重伤。
“浪货,想踢我?我先踢死你!”
韩断抱起小孟,见小孟口中吐血,知他伤了内腑,忙按了他几处穴道,防止他伤势加重。见那汉子骂骂咧咧走过来,还想补上一脚,韩断目光一凛,伸指弹上那汉子脚踝的穴道。那汉子只觉脚脖子酸麻难忍,连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子,不禁咦了一声,将视线移到韩断身上。
韩断方才听他自称知府少爷,此时见闹市中打架,可是人群不但不敢围观,反而都远远散开,想也知道此人定是凶狠嚣张之徒。此时韩断内伤已好,可是武功并未恢复,刚才见他出手外家功夫很是了得,弹中他穴道实属侥幸,真要是与他对峙多半是要糟糕的。韩断心念甫动,犹豫再三,虽然无奈,终是做不到扔下这少年任那汉子坏他性命。
“这位丁公子,你踢也踢了,就请脚下开恩,放过这个孩子吧。”韩断迎着那汉子的视线,苦笑道:“你口口声声思慕于他,又怎忍心伤害他呢。”
那汉子名叫丁钺梵,别看生的粗鄙,却正是岳州知府丁仝的独生子。丁钺梵从小骄横,又交结了几个满肚坏水只知奉承的狐朋狗友,不读诗书只爱打架,既好女色又爱男风。开始的时候见到喜欢的对象只是言语调戏,用利益引诱媾合。后来遇到性子烈的,就在狐朋狗友的怂恿下强取豪夺,惹了些事端。岳州知府倒不是昏聩的贪官,只是太过疼爱这个儿子,对他顽劣的行径虽然知道也总是睁一眼闭一眼,见儿子惹来的只是风月之事就想方设法给他摆平了。一来二去,丁钺梵胆子越来越壮,这欺男霸女的事倒是越干越顺手。因着逼奸不遂闹出的人命就有十几条,只是因为有个有权有势的老子,每次都有惊无险的搪忽过去,今日终于发展到这要当街杀人的地步。
丁钺梵骄纵惯了,凡是看上的最后没有搞不上手的,这少年小孟只是青涩可爱,并没有天人之姿,丁钺梵闲得无聊与朋友打赌能在三日之内勾上小孟,谁料想小孟油盐不进,这日期从三日到半月,一直拖了三个月也没得手。被朋友好一通调笑,丁钺梵哪肯认输,只想着软的不行就强上,谁知小孟竟逃走了。此时在街上看到害他在朋友跟前失了面子的罪魁祸首小孟,丁钺梵邪性上来,只想把这不识抬举的少年置于死地。
韩断好言劝阻丁钺梵,听在丁钺梵的耳中却是笑话一般。他细细打量韩断,见他身量不高体形瘦削,脸色苍白面带病容,看不出年纪,不过显然已经不是青春少年,心中就存了厌恶。等看到韩断右手软软搭在小孟肩上,用不得力显是废了,心下更是轻视。
“我道是何人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原来是个一只手的残废。”丁钺梵踏前几步,居高临下看着韩断,笑道:“想来你是听说少爷我喜欢相公,所以故意用这种方法来吸引少爷的注意喽。”
韩断口角含笑,目光却冷了下来,“丁公子也是好人家出身,为何不能口吐人言偏做那禽兽之语呢。”
丁钺梵一愣,“你敢骂我!”
韩断抱着小孟坐在台阶上,冷笑不语。
那少年小孟呛咳一声从昏迷中醒来,见丁钺梵凶神恶煞逼近,不禁吓得往韩断的怀里钻了钻。
“不要怕。”韩断将小孟放到台阶上,随手捡起地上散落的一条鱼干,笑道:“风骨要是知道我用这个东西施展幽冥剑法,一定会伤心变钝的。”目光流转,韩断轻声道:“所以我还是不要用幽冥剑法吧。丁公子,就请你试试我刚刚才想出来的彼岸一剑吧。”
“就凭你?拿条咸鱼就想跟我动手?”丁钺梵狂佞大笑,“你该不会得了失心疯了吧。”话音未落,只觉眼前血色一闪,然后整个世界陷入了黑暗。
“啊!我的眼睛——”丁钺梵抱头惨叫,满地打滚。
韩断冷冷看着手中拈着的鱼干,鱼口锋利的牙齿上挂着两颗血淋淋的眼球,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顿觉厌恶远远扔到一边。
“丁钺梵,你记住,伤你的人叫做韩断,如果你敢找不相干的人报仇,即使你逃到天边我也会取你满门性命。”韩断见有人跑去报官,也不阻拦,只是从尘埃中捡起那把绘着鹧鸪海棠图的紫檀木骨洒金扇,然后扶起了小孟。
那小孟眼见韩断呼吸间摘了丁钺梵的双眼,心中大骇。
“这位客、这位大侠,您闯了大祸了。”捂着肚子,小孟急道,“官家就要来了,您赶紧逃命吧。”
“该来的躲不掉,我不怕官家。你不要担心,我先送你回家吧。”韩断一笑。
小孟从没见过有人能在危险关头笑得如此云淡风轻,心中即使敬慕又是恐惧,推脱道:“大侠,我还走得动,我自己回去,您还是先离开这是非之地避避风头吧。”
韩断身心疲惫,见小孟显是被自己出手伤人吓到了,也就不再勉强,只是把叶翎潇的钱袋拿出来,送给小孟,让他赶快雇车带着父亲离开岳州避祸。
小孟谢过韩断跌跌撞撞的走了,韩断也拐入了小巷,径自返回了城南欣园。
坐在院中石桌旁,韩断拿着扇子翻来覆去的看。阳光晒得石桌发烫,韩断伏在滚烫的桌面上,看着扇面上那一地落花两只褐鸟发呆。
“你回来啦。”身后月亮门处传来叶翎潇的声音,“坐在这里干嘛?在太阳下发呆会中暑的。”
韩断一惊,忙合上折扇压在袖底,坐直身子道:“我哪有那么娇气。晒晒太阳很舒服。”
叶翎潇走过来,从身后抱住韩断,将下巴抵在他被太阳晒得火热的头发上,半晌,一把将他抱起来,笑道:“不能再晒了,你的头发晒出油来就不漂亮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一件事物被韩断的衣袖扫落到了地上。叶翎潇缓缓俯下身,将那个事物捡起来,慢慢打开。
“这是什么?”叶翎潇看着扇面上绘的色彩鲜艳的海棠花瓣,还有海棠树下两只对望的鹧鸪,戛声问道。
韩断脸一红,轻声道:“你的扇子遗失在了洛阳地宫,我见你对那扇子喜欢的紧,可巧街上有人卖扇子,我,我想你也许会喜欢,就买回来——”
“海棠鹧鸪,你可知道这画的意思。”叶翎潇打断韩断的话,喃喃道。
韩断见叶翎潇神色不善,心中有些惶惑,不知这扇子有什么不对。听他发问,想了想,说道:“海棠被称为花中神仙,花开艳丽纯美,最有天人之姿。鹧鸪么,因其叫声酷肖行不得也,所以自古被人用来惜别怀恋……”话音渐低,心中恍然,终于明白自己平生第一次送人礼物,竟是送了这么可悲的事物。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爱惜的扇子,原是莫舒雨画给你的。”韩断苦笑,伸手去拿那把五两银子买来的扇子,“涤尘公子在你的眼里原是人中仙子,正是配这花中神仙的。”将扇子折起来,藏入袖中,韩断重新坐回石桌旁,“可笑我东施效颦,用这买来的扇子凑数,勾起回忆徒惹你伤心。翎潇,只盼你不要见怪。”
叶翎潇站在阳光下,目光却像冰一样冷。韩断背对着叶翎潇坐在阳光下,被这目光投注在身上,竟忍不住微微打颤。
韩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抖,从前食蛊虫和尸毒血蛊发作之时,他都没有这么难受过。他本以为自己的身体受尽苦楚,天下再没有能让他动容之事。不料此时此刻他才隐隐发现,心里的苦楚,远比肉体的痛苦难受百倍千倍。心中只是有些失落有些揪痛,可这小小的涟漪却激起一波接一波的不安,让他快要窒息。
“我有事要离开两日,今晚不用等我了。”叶翎潇的声音远远飘来,韩断回头,已经看不到叶翎潇的身影。
韩断心乱如麻,呆呆的坐在太阳下,直到太阳西沈,夜幕笼罩了整个院落。
管家老陈故意没派人准备韩断的午饭和晚饭,韩断也不饿,只是恹恹的想着,自己居然做了这种蠢事,难怪气走了叶翎潇。
叶翎潇走了。
就为了一把扇子,那个与自己没日没夜相拥缠绵的叶翎潇,走了?
韩断苦笑,早知他口中这喜欢二字轻飘飘,并不足斤足两,谁曾想竟只是一把扇子的份量。
从袖中拿出扇子,慢慢打开,指尖拂过那张口似乎叫着行不得也的鹧鸪,韩断心头一片茫然。
既然早知道世间情爱最是无情,又何必在这里患得患失?
韩断忽然想起了唐果,想起了那个女扮男装的疯疯癫癫的小丫头,想起她说的话。
她说:“如果自己能控制,那还叫什么喜欢。”
如果自己能控制,那,还叫什么喜欢!
原来自己果然已经喜欢了叶翎潇,喜欢被他爱惜,喜欢听他说喜欢。
只是自己对叶翎潇的喜欢,又有几斤几两呢?
是不是只要有人肯对自己好,肯爱惜自己,肯对自己说喜欢,自己就会投桃报李的也喜欢上对方呢?
比如,慕容非——如果当初慕容非不是用暴力侵犯自己,而是——
韩断强迫自己去想象,却想象不下去。
十五岁时与燕岚山换血,可是燕岚山死了,他却还活着。那个夏天,在忘川,慕容非像发疯的野兽般将他啃噬殆尽,只因为他有“燕岚山的气味”。
后来,他本就混乱的生活更是陷入了地狱。
此时想来,那些彷如昨日才发生、已经烙入骨髓的痛苦经历,怎么说忘就忘了呢?
与叶翎潇在一起时,旧日的种种不堪成了梦。可是,实际上,那不堪才是真实,与叶翎潇的,才是梦境吧。
韩断趴在桌上,头痛欲裂,思来想去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苦恼什么,正在半睡半醒的时候,只听院中传来扑通一声,有人轻呼了一声师父。
韩断一惊,放下扇子站起来循声望去,只见院墙下的草丛中,有个人趴在地上正抬着一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望着这边。
“三十三!”韩断疾步上前,只闻到刺鼻的血腥味,“怎么伤的这么重?”
“师父,果然是你,晌午时候我在街上看到你的身影进了这个宅子,就想着,若是临死前能见你一面,我就是死也瞑目了。”三十三呛了口血,笑道:“师父,我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三十三错了,三十三还想做你的三十三,还想,还想让你韩断做我的师父。”
“你别说话,我不会让你死的。”韩断甩开繁杂的心事,迅速查看三十三的伤,冷声道:“你大腿上中了一剑,内腑被掌力震伤了,这点小伤就要死要活的,我才不要这样的窝囊废当徒弟。我现在扶你进屋疗伤,你要是再废话,我就点了你的穴道,让你十二个时辰不能说话。”
“师父,我内力尽失,只怕是不成了。”三十三明亮的眼睛中泪光闪动,“我只想死在你的身边——”
“内力没了可以再练,练不了就离开冥狱找个地方好好和蔷薇过日子,你死在我的旁边,蔷薇还不得用荼蘼针将我插成刺猬啊。”
“师父……”
韩断伸指戳下,冷冷道:“你说让我还当你的师父,可你却不停我的话,现在你就好好反省十二个时辰吧。”
三十三张口结舌出不了声,眼泪却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