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整天心脏都隐隐作痛,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还会再发作,但他还是忍不住默默地享受有人陪伴的快乐。
第十二章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踏出门了。
他只能缩在房里靠在窗边发抖。从搬来这里开始,他总嫌窗外那座妈祖庙经常就有祭典活动,大清早就把他吵起来,有时候酬神戏演到霸业还不停下来。
他总恨不得冲出去咒骂,但现在他只觉得充满了感激,他在心里祈祷着要是能过这一关,他每天早晚都会去上香。
电视的插头早就被他拔了,因为他只要开了电视,日夜看见同一个女生的脸……他记得的,那是小狐狸的脸。
他也拔了电话线,甚至网络线,他连计算机也不敢开了。
只有手机他不敢关机,他怕naomi找不到他。
他不敢出门,但每天从早到晚都有人来敲门,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会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朝窥空看去。
像是想让他看清楚似的,离门口几步远,一个女生站得直挺挺的,低着头长发披散在肩上,只穿了一双鞋,雪白的脚踝满是伤痕,白色洋装扯裂开一大片,白嫩的大腿上鲜血淋漓的肉嵌着森森白骨。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伸手掩着嘴连叫都不敢叫,连滚带爬地冲回窗边,贴着朝向庙宇的那一面墙,边哭边发抖。
但手机每天响个不停,他设成静音还是每天响,不管是谁打电话给他,电话里都会传来她的声音。他不接所有朋友、亲人的电话,也不接没有显示的电话,直到他看见有来电显示却是他不认得的号码,他猜想会不会是naomi。拿起手机的时候甚至克制不住地颤抖。
知道naomi出意外,他简直崩溃,只剩下他了,所有的人都出事了,只剩下他了……
他又听见了她的声音,尖锐而凄厉。
『你逃不过的……你逃不过的……你们都要偿我的命!』
手机里的杂音混合成她的尖叫声,他几乎要跟着尖叫,直到那些杂音突然间静止。
他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据说是明苓学长的那个男生告诉他,要他不用担心,只要等他们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安心了下来。
挂掉手机他呆愣了好一会儿,才靠着墙双手紧抱着曲起的腿。
他能等,他想着自己能撑下去的。
他不记得自己又等了多久,屋里的存粮已经快耗尽了,一包泡面分三天吃,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饿上几天,又或者还能撑几天不崩溃。
他只是缩在墙角等着希望。
碰碰碰地连续好几声,他捂起耳朵紧缩在角落里,敲门声停止后手机又响了起来,他微侧过头去看了下显示,「老妈」两个字在荧屏上闪烁,他怔了怔不敢接电话,手机静止下来之后,敲门声又开始了,伴着他最熟悉的嗓音。
「阿尧啊,阿尧你在不在啊?在的话开门啊。」
是母亲的声音,他心脏狂跳起来,又想见到母亲又怕是陷阱。
「怎么打电话都不接?你同学打电话来家里说你一星期都没去学校,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快给我开门啊!」
听见母亲在门外不停叫唤,他忍不住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去,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地凑向窥孔去看。
那果然是母亲的脸,微胖的身躯,用了十几年也不肯换掉的陈旧皮包,他却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她」还在那里,整个贴在他母亲身后,伸长手臂挂在母亲肩上,脸就贴在母亲的颊边,就像跟妈妈撒娇的小女儿,「她」的长发散落在怒亲身上,母亲好像觉得肩有点酸,伸手按按「她」头靠着的那边肩上,又敲着门大喊。
「阿尧快开门啊,你一定在家对不对?妈妈很担心你啊。」
母亲敲门的力道震动着他贴在门边颤抖着的身体,母亲的声音让他流泪不止,他听见母亲焦急的嗓音慢慢变得平板。
「阿尧,阿尧啊,开门啊……开门……开门……开门……开门……」
像是机械似的反复不停播放,母亲担忧的眼神变得涣散,只有敲门的力道越来越大,他看见「她」的手环着母亲的颈,越来越紧……
他退开门后一步,抬起手臂用力把脸上的泪擦掉,他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握拳用力克制心里的恐惧。
他家里开着一间小小的杂货店,他从小就看着母亲工作的背影长大,看着母亲弯着腰把一箱箱沉重的罐头、货物搬进店里,看着母亲被那一间小小的店压弯了背脊,压垮了健康,他还来不及孝顺她。老家就在车程不到两小时的苑里,他甚至几个月都没回家看过她,而现在母亲却要因为自己愚蠢的行为受到危险,他怎么能继续躲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她」带走母亲!
他深吸了口气,用尽力气握住双手克制住了恐惧,他打开了门。
母亲目光涣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握紧了双手橡胶自己不要害怕,但他仍然觉得浑身发凉。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从母亲肩上缓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而他只觉得自己又开始全身颤抖起来。
他记得小狐狸有双漂亮的大眼睛,大大的眼珠黑溜溜的,那不是戴角膜放大片就可以伪装的漂亮眼眸,活灵活现的美。
但现在那双眼睛毫无生气,就像死鱼眼一样,凝固着死白的颜色,原本那样灵活的美丽已经丝毫不剩。
他避开眼光不敢去看「她」,而母亲突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屏住呼吸不敢动也不敢说话,母亲的手是那么温热,有些粗糙的感觉是在门口兼卖手工水饺的关系,坚持手杆皮十几年下来,手都粗了。
他握紧母亲的手,眼泪忍不住滑下来,颤抖着声音唤着:「……妈……」
母亲涣散的目光在一瞬间似乎聚焦了一下,却马上又散开了去。
母亲握紧他的手转身就走,他被母亲拉着,不敢挣开手也不敢抗拒,只跟着母亲一路走出他住宿的公寓。他流着泪看着母亲的背影,他不记得多少次母亲这样拉着他在路上走,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嫌丢脸不愿意让母亲牵着他走。
他知道要是自己出了意外,就像阿庄那样,母亲会有多么难过伤心,而他知道如果母亲因为他出事了,他就算是死也补不回来,而母亲还有妹妹在。
差他一岁的妹妹虽然个性强了点,但懂得跟母亲撒娇又很听话,从来就是母亲的心肝宝贝,他要是不在了,至少还有妹妹在。
他鼓起勇气,颤抖的声音开口:「小狐狸……」
「她」没有理会他,他想着他记得小狐狸的名字,大家在自我介绍的时候都说过的,在更早的版聚上他们就见过。
他深吸了口气,重新开口:「佳璇……听我说好吗……」
「她」动了一下,在他母亲的背上慢慢地回头看着他。
他不敢看「她」的脸,却又觉得不面对她不行。母亲拉着他的手,离庙宇越来越远,直直走往前面那条大十字路口,而他怀疑母亲会走向那里的大天桥,因为不管是naomi还是阿庄、ula都是从高处掉下来的,就像小狐狸一样……
这是复仇,他知道。
「你听我说,我知道我错了,我当时应该救你的,我不应该害怕,不管银狼怎么说,就算你掉下去我也得报警把你带回来的,是我的错,我不会怪你想杀我……」他吞咽了一下,觉得全身流满了冷汗,而马路越来越近,「我知道错了,不过我妈是无辜的……是你的话,你也不会希望任何人伤害你妈对不对?」
小狐狸抬起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他觉得恐惧袭满了全身,但是他不能退缩。「我记得你说过去年还陪你妈去日本玩,你们俩泡温泉大血拼玩得多开心你记得吗?你也有妈,你要怪就怪我,别害我妈……放过我妈好吗?我求求你……求求你,就……就想想你妈好吗?」
小狐狸似乎是在思考,或是她其实已经没办法思考了,他只知道他一定得让她离开他妈身上。
「你听着,你放过我妈,你要把我怎么样都可以,我绝不会有怨言,不然……不然我要是死了,我变鬼也会去找你妈!你怎么对我妈的我就怎么对她!你听到没有!」他被拖着走向马路边,又急又怕,担心和忿怒慢慢升了上来,他知道威胁一只鬼是很没有理智的事,但是他不能害死他妈。
「听着,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杀就杀我,别扯我妈下水,而且……而且你也不是我们害死的,你自己掉下去的你记得吗?我们开始的时候也试着救你的……没救到你就算我把命赔给你了,别害我妈,求求你别害我妈。」
他哭了起来,忿怒的气焰才涨起来又消了下去,他害怕,真的非常害怕,不是怕自己会死,而是怕他妈妈受到伤害。
突然间他妈妈停下了脚步,就在马路边,他心跳得又重又响,眼泪停不下来,他从来就觉得哭是很丢脸的事,但现在他却克制不住地想哭。
「她」好像也觉得奇怪,回头更抱紧了他的母亲,而她却怎么也不肯再走。
「妈……」他试着叫了声,他母亲似乎挣扎了下,想放松握着儿子的手,却放不掉。「妈……妈!」
他又哭了起来,看着母亲痛苦地挣扎着,他觉得难受到不行。「你放过我妈吧,求求你就放过我妈吧,她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我爸我奶奶都对她不好,她一句怨言也没说过,一个人工作养我跟妹妹到大,再辛苦再累她也没有拿我们出气过,她很善良很温柔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妈,我求求你放过她,要我怎么样都可以,你放过她吧……」
他放声哭了起来,不顾他就站在大马路上,他看着她妈妈微弱地挣扎着想脱离「她」的控制,他难过得不得了。
突然间「她」放开了紧环着他母亲的手,扑到他身上来,他吓得几乎停止呼吸,他看着母亲松开他的手,一下子昏倒在地上,他担心母亲是不是摔伤了,但「她」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勒得他几乎无法出声,他感觉到自己的脚不受自己控制地开始往前走。
妈……妈……妈你怎么样了……有没有摔疼……
他无声地呐喊着,挣扎着想回头看,抗拒着往前走的步伐,但他仍然一步步地朝马路边的天桥走近。
妈……对不起,对不起……
一步步缓慢艰难的步伐似乎让「她」意识到这样是无法拖他上天桥的,于是转了方向,缓慢往马路前进。
他听见身后有人喊着「要不要紧」,喊着「叫救护车」,他只希望母亲能安全,他颤抖着走向马路,看着车流滑过自己面前。
他干脆闭上眼睛,任「她」把自己拖向前去,只能在心里祈祷着母亲的平安。
他听见车声轰地在耳边响起,车阵扫过来的风刮过他耳边,他咬着牙在心里想着:妈,对不起……我来世再孝顺你……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用力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整个人向后拉,力道大到他整个人摔在地上,因为紧急煞车造成轮胎在地上摩擦的嗄吱声刺耳到他想捂起耳朵,但他却觉得身上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他睁开眼睛,泪眼蒙眬地看见一辆货车停在面前,司机大叔暴怒地冲下车来几乎想揍他。
「干你×的!你不要命啦!红灯你不会看啊!你不要命也不要害别人!幸好我后面没车,要是造成连环车祸怎么办?你老师没教你看红灯吗!?」
司机大叔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而他只是愣愣地坐在地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没事?小狐狸到哪里去了?
他看见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生,伸出左手按在司机大叔肩上。
「大叔别生气,我同学眼睛不太好,你也没撞到人,车也没事,不如就算了吧。」
司机本来气炸了的,被这个年轻人一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气消了下来,其实人没事车也没事,回去收收惊就好,货还要快点送到比较重要。
「也是啦,叫你同学下次过马路看一下啦,要是被撞到了,他爸妈多难过啊,过马路要看红绿灯,小学老师都会教吧,你看我紧急煞车手都要搞脱臼了,撞上去还得了,下次小心一点。」司机大叔又碎碎念了几句,指指肩上被安全带勒出条红肿的痕迹,才转身上车。
他愣愣地看着那个年轻人走到他身边,蹲下来看他,「没事了,起来吧。」
「我妈……」他还顾不及爬起身,连忙回头去看,他妈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他焦急地想爬起来,却觉得脚几乎都软了,「我妈呢?我妈到哪里去了?」
「救护车载走了,不用急,没事的。」
那个年轻人把左手按在他肩上,像刚刚对司机大叔那样。他愣愣地看着那个人,慢慢觉得心里不那么焦急担忧,觉得安定了下来。「是吗,她没事了吗?」
「嗯,没事了,起来吧。」
那个人扶着他的手臂,把他拉起来。他站在路口有点劫后余生的感觉,伸手擦掉脸上的眼泪和汗水,他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个年轻人。「你是?」
「我叫梁彦,是柳明苓的同学。」梁彦自我介绍了一下,伸手指指他身后,「那是柳明苓的学长高亦杰,打电话给你的那个。」
他回头一看几乎吓掉魂,「她」就站在高亦杰身边。
「就是怕吓到你才叫他站在后面的,没事的,她没办法伤害你了。」梁彦拍拍他的肩。
他惊魂未定,但是仔细一看,「她」低着头动也不动地乖乖站在高亦杰身边,看起来茫然而恐惧,「她」在害怕。
他意识到「她」真的无法再伤害自己,整个放松了下来,马上觉得累到不行,很想马上躺下来,但是他担心母亲,「我想去看我妈。」
「你妈没事的,我保证她没两个小时就活蹦乱跳了,你先救你自己的命吧。」梁彦盯着他,语气严厉。「柳明苓什么都不记得,你得好好交代你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他侧头望着「她」,而「她」抬起头来缓缓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充满了怨气、忿怒或许还有哀伤,但现在更多的是恐惧,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她」很怕柳明苓那个学长。
「我们……没有对她做什么,那是个意外……」他停顿了会儿,苦笑了起来,「但问题也在于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他望着「她」,不再恐惧的现在,他充满了歉疚与难过。
他走到「她」面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会哭,他流下眼泪,真心诚意地开口。
「对不起,佳璇对不起,我不该什么都没做,我不该把你留在那里,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哭了起来,为了对她的歉疚,为了自己的罪恶感,为了自己丢下她。
梁彦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换个地方说吧。」
梁彦跟高亦杰使个眼色,拉着他离开。
高亦杰跟在后面,语气温和地笑着,「怎么样?要不要原谅他?」
她茫然地跟着高亦杰,她不知道要不要原谅他,能不能原谅他,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伤害他,她只记得满心的怨跟冤,记得被遗留下来的恐惧和寂寞。
她抬头望着高亦杰,迷惘的神情显露在脸上。
高亦杰笑着摸摸她的头,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条银链系在她颈上,「没关系,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我会帮你的,我们可以重来一次,这一次所有的人都会救你的。」
她似懂非懂地低下头,听到所有人都会救她的时候,她展开了笑容,伸手抚着颈上那条她一直想要的银链,觉得无比欣喜,冰冷的心里第一次出现了希望和期待。
第十三章
刚开始,只是个游戏而已。
提议的,当然是银狼。
「我教你们玩个游戏好了。」
「什么?」naomi第第一个围了过来,看起来开心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