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觉得诡异,但也没多问什么,方乐其还打电话回去问了自己是几点出生的,还换算成台湾时间,三人乖乖地拿起笔写下生日。
「那今天就这样吧。」高亦杰笑着拍拍手,「大家回去忙,明天下午的课不准跷,下了课再集合吧。」
「那……明苓这样算没事了吗?」简玉眉把纸笔推回去给高亦杰,脸上带着担心的神情,「昨天是好好的没错啦……」
「链子在我这里,暂时没事,有事我会知道的。」梁彦睨了柳明苓的哥哥一眼。
『如果有事……我会找您求救的,麻烦您了。』柳明苓的哥哥几乎是弯下腰地拜托。
朝他挥挥手表示知道了。简玉眉跟柳明苓先行离开,方乐其因为晚上有社团活动也道别走了。
梁彦正想着要回宿舍,想到昨天被那只山妖搞得一团乱的房间还得收拾就又叹了口气。
「要不要去我家坐坐?」高亦杰语气平常的说,「去给我爸上个香。」
梁彦犹豫了会儿,想既然再见到面了,也没理由不去上香,「嗯,好啊。」
高亦杰拿着那张纸,边看边笑,「方乐其的八字很重,难怪神经那么粗;柳明苓稍有点轻,但她有守护灵倒不用担心;简玉眉还算一般,应该没问题。」
「嗯。」
跟在高亦杰身后走出咖啡店,走在安静的巷子里,梁彦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开口。
「我不是真的觉得你爸捡了我是自以为是,我一直很感谢他。」
高亦杰回头望了他一眼,笑容满面。「我知道。」
「嗯。」梁彦撇了撇嘴角没有再说话,只深吸了口气,带着有点别扭和怀念的心情,跟着高亦杰走向他十五年前待过的「家」。
第八章
站在那间公寓前面,他真的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原以为再也没机会回到这里。
到现在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踏进屋里的感觉,也记得最后一次离开的心情。
他站在高亦杰身后,伸手比了一下。当初高亦杰大约高他一个头,十五年后居然还是高他一个头,有点无奈地等着高亦杰开了门,回头朝他笑笑,「进来吧。」
他有些发愣地站在门口,和小时候的感觉一模一样,一开门就可以感受到屋里流动着一种温柔宁静的气息,和门外的吵杂简直是两个世界。
他愣愣地在门边站了会儿,才回过神来连忙进屋关门脱鞋。
门边的橱柜上放着一个白瓷的碗,看着高亦杰顺手把钥匙放在里头,他不自觉的笑了起来。伯伯以前也这样,进门就把钥匙、手表、钱包给放在里头,以前那里放的是一个黑色玻璃盘,那还是被他打破的,之后叔叔就换了个白瓷碗,没想到放到现在。
「很怀念吧?」高亦杰笑着替他点了香。
梁彦接过了香,站在神龛前愣了会儿。伯伯遗照里穿的是警装,威严稳重的神情带着温和,而旁边叔叔的照片笑容还是带点天真而无忧的快乐。
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他举起香祭拜着两位长者。
伯伯……叔叔,我……我回来了……
「我把彦子带回来啰,别再托梦威胁我了。」高亦杰一手按在他肩上,没大没小地敲敲神龛。
梁彦把香插上,双手合十地再感谢了两位老人家之后,回身环顾这个家,看起来一点都没改变。
高亦杰从冰箱拿了两瓶啤酒出来,随手朝他扔了过去,梁彦还站在神龛前,连忙抬手接下来,不免抱怨了起来。「扔到神龛怎么办?」
高亦杰笑着,「我做儿子的都没在操心,你操什么心。」
梁彦撇撇嘴角,拉开拉环,从瓶口冒出来的白色泡沫让他手忙脚乱了一下,连忙就口灌了下去。
「你爸他们……回来过吗?」梁彦靠在沙发旁,抹掉嘴边的泡沫。
高亦杰笑了笑,又是那种一脸不在乎的笑容,梁彦突然记起那其实是在他不太高兴的时候才会有的神情,他在这里待了不过半年,还七岁的孩子不懂得怎么解释同伴的情绪,现在才记起他从小就是个愤世嫉俗的孩子。
高亦杰看什么都不顺眼,什么都不高兴,什么对他而言都是假的,都是不必要的。
他当时不懂为什么,对他而言高亦杰已经拥有太多他没有的,为什么对什么都不满意?
于是他开口问过,高亦杰就像这样一脸不在乎的笑,说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有,也根本不该活在世上。
他记得自己暴跳如雷,又哭又闹又打地骂高亦杰为什么要这么想。
他记得爸爸也这么说过,对不起,我不该生你。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不管该不该生,他们都已经被生下来了,凭什么用一句你不该生下来就叫他去死?
他就是要活下去,因为他已经活着了。
小小的高亦杰沉默了很久,告诉他说,叔叔也这么说。
不管别人怎么说,已经活着了,就该活下去。
他看着高亦杰迷惑的神情,提醒他至少还有亲人在,有那么好的爸爸跟叔叔,已经很幸运了,他还可以交很多朋友。
他记得当时高亦杰用着很哀伤的神情望着他很久。
『……我曾经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可是他死掉了,被我害死了。』
『那我做你的朋友,你不会害死我,因为大概在你害死我以前,我就会死掉了吧。』
他没有犹豫,只是天真的回答他,然后他们开开心心地做了朋友。
现在想想,他从来没有问过高亦杰关于那个朋友的事,因为后来高亦杰告诉他「吃鬼」的秘密,他就忘了那件事。
沉默了好一阵子,梁彦发现高亦杰盯着他看,也许是想起相同的事,也许没有。
「没有回来过。」
「嗯?」梁彦一时之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刚刚自己问他,他爸爸跟叔叔有没有回来过。
「我说我爸。」高亦杰笑了笑,轻轻摇晃着手上的啤酒罐。「连头七都没有回来,人一走就连看也没想回来看我一眼。」
梁彦有一点惊讶,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那么疼爱高亦杰的伯伯为什么不回来看他?
「倒是叔叔,还不到头七就回来了。」高亦杰好笑地睨了神龛的照片一眼,「才六天就回到家里晃了半天,只交代我记得找你就走了,连问我好不好都没有。」
「之后呢?」梁彦在沙发另一头坐下。
「一样,那次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高亦杰耸耸肩,「对他们来说责任已了,就不必管我了吧。」
梁彦却是笑了起来,「听起来像小孩子的气话。」
高亦杰像是自嘲般的笑着,「是气话就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这里怀念的情绪,还是这间屋子的力量,梁彦一回到这里就想起了许多事情,忆起许多他本来以为已经忘记得很彻底的事。
望着高亦杰的时候,他突然可以感觉到在他总是伪装着无所谓的笑容下的其实是寂寞。
就跟自己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还会记得如何解读这个人,但他的确感受到他的寂寞,就跟他懂自己一样。
梁彦笑着,「不是说常常托梦来骂你?」
「那就只是梦而已,梦多了我也搞不清楚了……」高亦杰无奈地笑笑,「如果叔叔真的回来了,我会知道的。」
梁彦没再说什么,失去亲人的痛苦他知道,那是什么言语都无法安慰的,他只是接过高亦杰手上的空罐打算拿去厨房丢。
熟门熟路的走进厨房,发现厨房也跟以前一模一样,除了好像尺寸变小以外。
梁彦知道那当然是因为自己长大了,笑着伸手摸摸流理台,小时候这张台子大得要命,自己现在居然可以低头看。
他环顾了下厨房,除了炉上总是煮着香喷喷的汤以外,一点都没有改变,连后阳台的分类垃圾桶都还是同一个。
他笑着丢了垃圾走回客厅,「看起来都跟以前一模一样。」
「什么都没动过当然一样。」高亦杰笑着,起身过去开了他的房门,「倒是我们房间有点变动,上了国中之后爸就换了张桌子给我,床是我自己后来换的。」
听到「我们房间」,梁彦觉得有点感动,小时候他们一起睡,用着同一张书桌念书,他们曾经就像兄弟一样的生活。
走进房里一看,果然是换了张很大的书桌,书架上的书理所当然也都跟小时候不一样,床则是换了张双人床,梁彦笑他。「换那么大床干嘛?带女朋友回来方便?」
「大床比较有安全感好吗,小时候你老把我踢下床你忘了?」高亦杰嘲笑回去。
小时候他们常常关了灯窝在床上讲一晚上的话,伯伯有清晨打坐的习惯,他们爱睡又爱跟,硬爬起来跟着打坐,到最后总是两个人睡成一团。
那段时间的回忆,支撑着他好几年没有崩溃,他不愿意想起跟父母的美好回忆,因为只要一想起就是撕心裂肺的痛苦,但跟高亦杰一起生活的日子,却是宁静而美好。
他走出房间逛到伯伯的房间,站在门前总觉得不太想开门进去,连那种不想进去的感觉也让他怀念。「小时候总觉得奇怪,伯伯走到哪就想跟到哪,只有房间怎么也不想进去。」
高亦杰笑着跟过来,「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梁彦被高亦杰拉得退了两步后蹲在地上。
「再过来一点,这里。」高亦杰像小时候发现什么好玩东西似的拍拍他旁边,梁彦笑着移了位置。
「你看那里。」高亦杰让他一起蹲在房门左边的地上,伸手指着门上方右侧。
梁彦看半天也看不出什么,白色的门框总是让叔叔擦得很干净。
「再低一点,反光就看得见了。」高亦杰压着他的头,他跟着再低一点看着右上角的门框,这才发现门框上有细微的反光,仔细一看是个近乎透明的「禁」字。
「啊,」梁彦双手环着膝,张着嘴望了半天才回头,「这是个禁制?」
「是啊,我前几天才发现的,好笑吧?家里有个禁制我居然到现在才发现。」高亦杰好笑地回答。
「这是叔叔做的?」
「不,我想是爸写的。」高亦杰站起来,顺手把梁彦也拉起来。
「你怎么发现的?」梁彦想他没事也不会趴在这里研究门框。
高亦杰停顿了会儿,看着他爸的房门,「我本来……想把这个房间整理掉。」
梁彦愣了愣,「留着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整理掉?」
高亦杰耸耸肩,迟疑了会儿还是开口,「我想叫你搬过来,总不能这么大的人了还一起睡,想说把爸的房间整理整理我可以过去睡。」
梁彦原以为那天他只是随口说说,倒不知道他是真的想让自己搬过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结果啊,我站在房门口怎么也不想进去,本来想说算了,一转身想想又觉得不对。」高亦杰好笑的说:「我小时候超爱滚我爸那张床,偷开他每个抽屉跟衣柜,我想半天搞不懂为什么打你来了之后就完全不想进这个房间,如果是叔叔做了什么手脚我不会看不出来,火大起来上下检查半天,还是趴在地上才看出来的。」
梁彦想象那个情景忍不住笑了起来。「谁会趴在地上检查啊?」
「当你上下左右怎么都找不出问题来的时候,也只能趴着找好不好。」高亦杰没好气地开口,「总之,因为我趴在地上终于看到那个禁制的时候,才想起来有一回叔叔就这样蹲在地上,一脸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门框,我当时问他怎么了,他边笑边骂爸小心眼。」
高亦杰想起当时的情景,怀念地笑了笑,「想来是爸不想让我们进去捣乱才写的。」
「原来是伯伯写的啊……」梁彦看着那个字,突然间想起一件事,抬起左手愣愣的看着。
『伯伯,你在做什么?』
『啊,你起床啦?伯伯……在写字。』
『写字为什么要拿梯子?』
『咳,因为……伯伯要拿东西。』
『那伯伯要写什么?』
『伯伯已经写完啦。』
『咦?那为什么伯伯的毛笔上都没有墨水?』
『呃……伯伯洗过毛笔了。』
梁彦记得自己一脸疑惑的看着伯伯,后来伯伯好笑的拉起他的左手。
『来,伯伯写个字给你,别告诉叔叔跟小亦唷。』
『嗯!』
那枝没有墨水的毛笔像沾了水一样的湿润,伯伯拉着他的手,轻轻在手上写了个字。
『这是什么字?』
『这是一个「静」字,你会用得到的。』
伯伯温和的笑着,写完了字,让他把手握拳,要他「抓紧」,他当时觉得好玩,一整天也没松开左手,只怕那个「静」字跑掉。
因为伯伯说不要说出去,于是他谁也没说。
梁彦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左手,在离开这间屋子之后,他忘记了许多事,他记得伯伯叔叔对他的好,记得和小亦亲得像兄弟,一些细微却神秘的事情,他却出了门就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再回到这里才想起。
「想起什么了吗?」
梁彦笑了起来,摇摇头,「没什么。」
结果他们就这样窝在沙发上闲聊,聊到累了,安静下来许久,倒也不觉得尴尬,两个人只是静静的一人占着沙发一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喂,说真的。」高亦杰伸长了腿踢了他一下。
「嗯?」梁彦不想动,只懒懒的应了声。
「要不要搬回来?」
梁彦笑了起来,「睡哪?我可不想跟你挤一张床,还是你舍得涂掉你爸的禁制?」
高亦杰撇撇嘴角,「……换成两张单人床如何?」
梁彦叹了口气,「算了吧,住在这里只会惹得『他』更生气,我可不想每天只要一出门就全身发冷。」
「啊啊,真想吃掉他。」
「别小孩子气了。」梁彦笑着也踢了他一脚,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后坐起来。「我饿了。」
「我找点东西吃。」高亦杰爬起来,摸到厨房翻冰箱。
梁彦觉得屋里暗了点,走过去把灯打开,一下子屋里亮了起来。
明明是十五年没再踏进过的地方,他却觉得自在得像回家一样,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回头看见落地窗开着,风吹了进来窗纱摇动,他觉得有点凉意,打算去把窗关起来,走近阳台边伸手正想拉上窗门,突然间心脏一阵剧痛。
那种感觉就像利剑穿心一样,狠狠地刺过他的心脏,他一下子无法呼吸跪坐在地上,连喘气也不能,额上逼出汗水,顺着脸颊滑落的时候却是冰凉的。
他还记得这感觉,虽然已经很久不曾发生过,但他仍然深刻地记得这种痛苦。
他跪坐在地上几乎撑不起身体,从窗户望去他可以看见那飘浮在半空中的红色眼眸带着的怒意,冷冷地刺进他的心底。
他连发出声音也不能,就在心脏剧烈的痛楚快要淹没他之前,他看见「他」突然间散开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打散,在「他」分裂成好几块那瞬间,他得回了自己的呼吸,心脏的剧痛和急速的跳动也停止了。
听见窗门碰地关了起来,他喘了口气,汗水几乎流进眼底,闭上眼睛深呼吸了起来,没一会儿冰凉的毛巾贴到他脸上。
「叫你让我吃了他又不肯,这不是活受罪?」
梁彦虚弱地笑笑,接过毛巾擦拭才发现还不到半分钟的事,居然让冷汗湿了全身。「……习惯就好,『他』也很少这样。」
高亦杰蹲在他面前,没好气地望着他,「你不觉得帮他说话是件很可笑的事?」
梁彦的确觉得很好笑,也笑了起来,「是很好笑没错,不过又能怎么样?他是来报仇的,搞不好我上辈子杀了他全家才会得到这种报应。」
「你才没有。」高亦杰瞪了他一眼,抢过他手上的毛巾走向厨房,抱怨似地念着:「你爸也没有,你爷爷也没有。」
「你怎么知道?」梁彦的视线跟着他转进厨房。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打听过?」高亦杰拧了毛巾再走回来递给他,「那大概是更久以前的怨仇,不知道几十代甚至百代之前的事,才会有这样的怨气存在。」
梁彦再抹了抹脸,才扶着墙站了起来,「那你……打听到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