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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燃纸 上——by潘小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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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迟早是要从我这儿溜掉的。医生今天落手很重,但溜还是要溜掉的,我说。他摁了摁橡皮垫,沉重的脑袋向下垂着,

像是十分卖力,一摁,两摁,阵阵凉气从橡皮垫子的空隙里往我身下一丝丝蹿出来,(我找到抹布,将溅在地砖上的鱼

汤擦去)也该尝尝汤的味道了,柜上的佐料整整摆了一排,医生在我尝汤之前,可能不会与别人多说什么话,管理员、

吴源跟着医生走到外面,(这间外间)他们三人在那儿碰了一会儿头,之后三人就分别端盆的端盆,端碗匙的端匙碗,

往我房里走来,医生率先在我对面转椅上坐下,但不开口,只悠悠地候着,我不相信,人到这节骨眼上,还会像他那样

不动声色,严于律己,吴源走来,抖抖劳累一整天的臂膀,对屋内其他人说:“我看就算七千吧,没法再提价了,现在

的古董生意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弄不清楚,要人确信是件真东西也很难。”医生没说什么,不过我感到

他今天的姿态是做给我们三人看的,

医生不说,

大家都不好再多说什么,

吴源在自己那儿又说了一些价格再也不能往上提的废话。这时挂钟敲了九下。医生站在挂钟下发了一会儿愣,只一会儿

,那只没上锁的抽屉便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医生一边锁抽屉,一边把修整好的一盆宽叶植物往桌上东面推过去,他说

:“古董生意是不好做,这点没人否认。只是,吴源,你近几天来,为这件古董在外面跑,还有你,财政局图书馆的管

理员,在旁协助,你们两个跑来跑去就跑了个七千元回来,瞎子也知道这价格有多损人。七千元,四个人每人只能得一

千七百几十元。”我在一侧看着医生发红的脸庞,忽然想起他在医院病房支走护士的情景,当时他只重复做着一个动作

,还问我,七百的只需还七百,是吗?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到吴源面前,神色愤恨地说:“一只明朝青瓷雕花瓶,你只要了这些?”他不允许我太靠近,向

我轻哼了一声,说:“别莽撞,这儿有电视。我和他(管理员)曾经极有信心,而结果就成了这样。他说(管理员),

停了吧,就这个价,他说。我并不是推卸责任,确实我俩是不准备以这个价格脱手的,确实没准备。”

我看看花瓶,心里觉着美滋滋的,不知什么时候,我手里的那把镊子就插进了他的背部,他一声惨叫,一同前来汇诊的

医生为他病情的不断恶化感到担忧,我用镊子尽力往里戳,还须在许多同行面前保持镇定,我当时陪他一起进的医院,

手术后却没见他有什么好转,寄事院长那套保守疗法……怪里怪气的院长,把脑筋开动起来,就会离我们普通医生的想

法很远很远,镊子戳进去,快要进到底部了,他反而停止了叫唤(那里面可是最为疼痛的部位),他静静配合着我进行

手术,他的《进攻村庄》就放在床头柜上,英译本手稿刚刚由管理员送来,这个译本是这些月来他拚着性命赶译出来的

,花瓶被倒空,瓶内盛放的烹饪佐料都被我安排在了一只只洗净的小药瓶里,镊子这时被我慢慢往外拉出,镊子上粘着

不少脓血,可是……他同意与我合作,凡事都会忍着点,医生要写一份治疗报告,就让他写吧,在报告中提到,应再次

对我施行手术,他说,第二次手术后,病人需长期(长时期)静养,每天喝黑鱼汤,千万别去碰海鱼汤,那东西吃多了

,会旧病复发,我叫护士把镊子拿来,要慎重消毒,反复杀菌,《进攻村庄》封面的初步设计是:在封面上印有无数蓝

颜色的方格子,在亮光处理上,采取明暗一面倒的布局,我吩咐设计者,不要毁了这种布局,我说在他还在医院治疗期

间,在他大脑中存有的东西都是可怕的药物,而我的主要任务是用镊子为他整个背部解除痛苦,一天我问他,你脸上浮

肿,你每天尿尿次数多不多,腰那儿是否发酸,有这类感觉,要及时向我反映,医生刚去了一次院党支部,办了那些登

记表格,回来后,又一头扎进住院区内的工作堆里去了,在住院区,里里外外分别有大楼十来幢,他一个普通级别的医

生,在这些大楼的病房内,每天都忙得手脚不分,但在业余时间却还有精力同我、吴源、管理员一起跑古董生意,在这

事上,只要碰到医生在场,我们三人只有服从的份儿,医生要我快点推压,尽早结束他手臂上的药液注射,黑色药液成

份居多,我说,到时你别见怪就是了,医生仰起下巴,态度诚恳,“黑就黑点吧,”他推开我直冒汗的身体,用胳膊肘

架在下面,说,“黑有黑的好处,在没被人怀疑之前,我们自己不要说穿。你看吴源他们会不会蒙骗我们,但我想不至

于。”医生在下面翻了个小身,我见针管里药液快完了,便减轻推压针管的份量,我说,你感觉怎样,有点痒,是不是

?我顺手拿起放在电话上的羊绒罩子,递给医生,让他用它擦汗,在黑光斜照中,亮晶晶的一圈汗水一直在医生下巴上

面挂着,我那一颗柔软的心也一直在为医生的疾苦而痛苦地飘动,医生接过罩子,开好处方,在允许我带回家的病历卡

上,特别写出了几行医嘱,他说,差点忘了,你以后要每周来我这儿一次,不是周五,就是周一,上午下午都行。“这

不会同为吴源、管理员他们安排的时间发生冲突?”我从医生臂膀上拔出针筒,说:“能不能换一下。”医生马上转过

身来,要求我下一针扎在一个新地方:“不是指换这个。”这时在玻璃针筒内壁上开始泛起纯黑纯黑的药液泡沫。医生

咬住牙关,问我:“你刚才说什么?”我一边推针,一边告诉他。“不行的,”他说,“非得在周一或周五来医院不可

。其它时间我不在门诊上值班。你还得下一番功夫,去查查雕花瓷瓶的真实下落。就七千元,给谁呢。”那只电话罩子

被医生捏过后,被扔在了一进门的尽东头那儿,最后掉在下面光滑的地板上,而这么一来,房里所有东西突然都像是变

成了一只只大台灯,光秃秃地从房间各个角落朝我露出它们的一副副空空的架子来。没了罩子,桌上的电话线似乎也比

原来长出了许多。医生把他每日都要注射的黑色药水放入冰箱,再从冰箱里取了三听饮料,也不请我们喝,只把它们放

在我们伸手可及的地方。我在自来水下洗着手,吴源拉着管理员还在说着什么。排挤出黑色泡沫的针筒被水冲了几遍,

颜色是没有了,但那股气味还是有,我洗着手,把针筒放到该放的地方,心里惦念着医生要我做的那些事情。正在右面

地上晃动着的是一个人的影子,我知道,那人就是医生。我稍稍侧过头,想往那儿看一看,但立即又想不用了,不用去

看,那影子肯定是医生。结果几个小时下来,在那儿走动的人到底是不是医生,我一直没弄明白。医生坐了将近一个下

午的冷板凳,不过他心情还算可以,因为他毕竟已经住了几个月的医院,同住院治病每天由我带几个护士替他检查、换

软药膏、在他背部放置助震器(我知道那滋味又酸又麻)、用一只手扣住他后脖颈、用另一只手压他前胸永无休止地将

他一板一压让他来回弯腰受罪相比,坐坐冷板凳,不同我说话,还是能够忍受的。我追到吴源宿舍里,去找我去街上买

来送给吴源的那把高级水果刀。回来的时候在医院门口正巧碰到吴源同管理员也去医院。我们三人一言不发进入医院电

梯,上楼,过天桥,经过一间间护理室、医师室、急救室、配药房、注射室、A超B超室、偏旁的盥洗室,来到医生住的

那间病房。我削了一个水果递给医生,医生咬一口,问我兜里一共有几只水果,我没好意思说明,因为这些水果不是我

带来的,看情景好像是管理员在医院门外水果小贩那儿买来送给医生的,医生请我也吃一个,也帮吴源、管理员每人各

削一个,他说话时气喘得很急,使我不得不听从他说的话,管理员面向书架轻轻笑了一声,把原先由他保管的《进攻村

庄》英译本从抽屉里拿出来给我,我说,好,应该有个译本,由可靠的人长年保存,他忽然对我说:

四郎探母,

宋朝的故事。

19

医生在这种场合,很会与人周旋,医生说,宋朝人重视文化建设,不重视国防建设。管理员看看我,默不作声。医生让

我和管理员分别向他讲讲在《进攻村庄》翻译过程中出现的有关趣事,他说,我可以放你一天假,不用来医院照料我,

针归针打,不会有什么妨碍的,医生只是催我和管理员应该围绕着《进攻村庄》来展开话题。我今天确实难以就这个问

题去对他们说些什么,但不管是《进攻村庄》,还是刚刚削吃的水果,管理员好像都有谈一谈的兴趣,我见机会来了,

便溜出病房,我一直来到医院电话总机房,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呼声响成一片,接线员回头看是我,便停下手中的

活儿,问:“你不在医生那儿,来这儿干什么?”但接线员接着马上意识到,我这时来找她,虽然有些唐突,可自己一

见我面,就如审问囚犯似的为难我,这也是很荒唐很可笑的,我走在前面,她在后面跟着,两人来到住院区的花园里,

在园里的老槐树底下,吴源骑着我的自行车正拚命转着圈子,车子被撞翻,他同宿舍的三个人迅速朝他跌倒的地方跑过

去将他连人带车扶起来,帮他拍打身上尘土,帮他全身衣服整理一番,我的自行车无论谁骑它,都只能一直往前骑,像

吴源那样老沿着槐树兜圈子,就容易摔倒,可她还是那个老话题:“你来我这儿干什么?”她是我初识的在医生医院里

工作的女朋友,有几次了,我找她,她总是把我带到花园中的槐树这儿,我说,医生那儿有管理员、吴源陪着,我说,

我怕向医生说起那本书,“哪本?”她说着,用脚向一块在草地上突起的硬砖磕了一下,她先说:“你怕见医生,”她

说:“可医生一直都不怕你。”我回答她说,怕与不怕,医生心里都明白,围绕槐树底下许多泥巴小窟窿,脚儿慢慢转

圈子,我又听她说了一些彼此不连惯的话,听她讲话,我心里会有一股莫名的幸福感涌现,“你要是还感到害怕的话,

那真是如医生所希望的那样了。”

我不想多说话。时间长了她有所发觉,她扶了扶肩头两边的裤子吊带,僵在那儿也开始不说话。接线员说这棵槐树的枝

桠多数是往东北方向生长的,这样长法可不是任何植物都能做到的,尽往东北方向长,在那上面连蹲个鸟巢也有困难,

接线员和全院医生都认为这树长得不容易,我不想给她喘气机会,在她刚睁开眼睛时,便端着海鱼汤,走到她床前,一

匙一匙灌给她汤喝,她喘呀喘的,到早上九点……规定的时间还没到,不过已在怀疑(我已在怀疑)她与他之间的那些

是是非非传闻是否属实,情况反应是否全面,能不能做到公正、正直,丝毫不与自己发生关系,他想了想,思考了一会

儿,觉得让我当一名见习医生,替他做一些医疗工作,还算得上是比较恰当的,他自认为自己同接线员好,在医院里会

事事吃亏,现在他们两人上班,一个只是闷坐在电话总机房,一个每天都要请人为自己注射黑色药水,关于他俩交往,

彼此都会很吃亏这一点,我虽然敢于但保确有其事,可我却不太愿意当面告诉她,我不能这样跟她说,喂,你跟着他总

是倒霉,不如与我在一起得了,可我确实想这么对她说,看看吧,看我能不能忍住,接线员有时会跑来跟我说话,神情

像上级通知下级去干某件事差不多,她慢慢把背着的手翻到前面来,语言一出,一股暖流流遍她全手,她说,医生那儿

你要常去,不能怠慢,我知道医生几次手术做下来,心里一定虚得慌,需要有个安慰的人常在他身边,医生有架摄像机

,平平的镜片上布满紫光,可这些事儿我全知道,但我怎么能对她如实说明说透我对医生的一切情况早已了如指掌了呢

“我这儿没事的,”医生仰卧在病床上对我们三人说(别人听了这话,可能会没什么,可我不是这样,虽然我在医生面

前,内心没有一丁点的内疚感),“你有事的话(他指吴源),可以去办自己的事,有两个人留下就足够了。”

“现在我连助震器都不用了,省了一大堆事,接下来的日子,只是打针吃药,(这回医生又指了指我)你懂吗?主要是

打针吃药。”

20

我侧目瞧瞧右面两人,管理员比吴源高出半头,但吴源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他除了在外表上有些书卷气,性格也

过于倔强外,在其余方面一点都不显得蠢,这一点可不像我和管理员(管理图书的那位),不管怎么看,我们两人都是

愚蠢透顶的人,特别是在离开病房,来到外面光线明亮处看我俩,你真会觉得我们两人是一对混蛋儿,

医生见没人与自己搭话,

也就只能沉默着呆在床上,

医生好歹懂得好歹知道

自己犯的是什么病,

他面对几个哑巴朋友,

一点都不冲动,

他的暴躁性格本来很容易冲动,

但他的病

不允许他冲动,

医生扬起眉俏,我

猜想他是有了新的

意图。接线员

与他闹别扭,

同他发生矛盾,但不同他

解决矛盾,由着自己跟我接近。

由着自己跟一个院外人好。医生微微喘了喘气,他以为自己以前同吴源就《进攻村庄》的写作权发生的争执,在他这段

住院期内,会自然而然平息下来。医生在病房里不希望看到吴源,他招招手,示意吴源走离房间,可时间就悬挂在这儿

每个人的头上,现在这么办将来那么办,是各人自己的事,关于这,医生特别明白,他等着我们中有人首先开口,打破

沉寂,接线员把一个电话插头插入座子中,手缩回来,我对她说,好啦,跟我走吧,就现在,医生得的是慢性病,用药

打针莫不说明了这一点,医生用的都是慢性药,需长时间治疗,我冲洗了手,戴上橡皮手套,寻问护士昨日蒸过的那些

针头针筒都放在了哪儿(如果护士不告诉我,或者是她干脆忘了,那么今天我就不准备为医生注射黑药水了),我拣了

根号码偏大的针筒,将针筒一晃,呈献到护士面前,不知怎么的,接针筒的却是接线员,医生现在根本没空管我们,我

说:“你什么时候开始上班?在班上你总是有空,有时间你就跑到我这儿来好了,他得的可是一种很险很慢的病,基本

上属于不治之症,用药也没个完,肯定也没个准,”

从早上八点钟开始,医院每个部门都必须有人在那儿值班(除了手术间),这是医院的一项作息制度。到每天早晨八点

,我可以看到在医院大多数开着灯的房间窗户中有人影在一闪一闪地晃动,虽然已进入上班时间,他们又都在自己的工

作间里,但我觉得这些医护人员的身影,还是显得有点鬼鬼祟祟,(像是没安什么好心)。医生说,医院里的事,你甭

管,连我都看不惯他们,这不,打针这事就得经常让你来做。医生在床上坐不稳,老是埋怨那部助震器,在他没生病那

会儿,他一方面要写小说《进攻村庄》,一方面又同吴源为了小说闹别扭。而我那时却一直在为医生有朝一日会得腰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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