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陶生再来到罗城门，关于藤原府新的八卦已经传开了。
「听说了没，道长大人的事？」
「哈啊——」
「昨天藤原家的牛车急匆匆进城，车轮子差点都把人给辗了，那件事吗？」
「嗯唔，可以这么说吧。」
「难道，你又从哪里知道了什么情况？」
「嘿嘿！」成功引起了众人关注的人干笑两声。
「快说来听听，就不要卖关子了！」
「是啊，快说吧，真叫人着急。」
跟其他人一样，坐在几米远的墙根下休息的陶生，也十分好奇地竖起了耳朵来听。
「听说他被鬼给魇了。」
「魇了？」
「怎么回事？」
「哼哼，还是一个女鬼。」那人一付宝藏大揭秘似的表情。
「女鬼？！」
「难道是以前交往过的女人，后来被抛弃，所以现在回来寻仇了？」
「不可能吧……道长大人素来洁身自好，又对已过世的白樟夫人一往情深，怎么会跟随便什么女人扯上关系呢？」
「谁知道呢！也许私底下做过什么事情，没有被别人知道的。」有人提出了异议。
「嗯嗯，说的也有道理。」一众纷纷点头，包括说书那人。
「说到这个女鬼，才是我们的重点所在。」
「噢噢？」
得到众人回应后，他有些得意洋洋地炫耀起来。「那个女鬼，据说跟白樟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跟白樟夫人长得一样？」
「那岂不是……要是能被这样的女鬼缠上，也算艳福不浅了。」话刚说完就被敲了一个粟子。
「马鹿一样的笨蛋！艳福也得有命享啊——」
「说的是呀……」
「事情是这样的。道长大人自千枝小姐过世后，便一直非常难过，因此特意向天皇陛下请了几天假休。然后，去了御荫
山的私宅小住……御荫山你们记得吧？千枝小姐曾在那里住了半年多。」
「说到这个，白樟夫人还在世的时候，每年夏天都会带千枝小姐去那里小住的。」
「道长大人去到那里，只怕触景生情，心中愈发难受了。」
「是啊……」
「所以后来道长大人决定，要把那间宅子连同白樟木一齐毁了。」
「诶？！要砍掉白樟木的事我们也听说，难道就只是为了这个原因吗？」
「可惜了。」
「怪事就是从道长大人决定要伐树开始的。也就是前天晚上。那天晚上开始，道长大人每天都半夜惊谎失措地大喊着白
樟夫人的名字，把服侍的下人们都给吵醒了……可是他们进去一看，嘿，哪里有白樟夫人的影子？当时道长大人在被窝
里瑟瑟发抖，结果，掀开被子一看……他还紧紧闭着眼睛，在睡梦之中呢！」
「做噩梦了啊……」
「嗯。据说是梦见了白樟夫人的幽魂。至于梦见去干嘛了，大概只有道长大人自己心里明白。」
「说不定啊……那是白樟夫人的冤魂呐！」
「诶？此话怎讲？」
「你想，白樟夫人过世才不到一年，她惟一的女儿就自杀了。这件事难道不诡异吗？」
「嗯嗯，那之后呢？」
「之后便是情况恶化。道长大人现在白天都频频看到白樟夫人的幻影……」
陶生当时心道：难道是木魅作怪？
第15章：榊御前（3）
回到他们交谈的正题。
「藤原道长又让人来拜托我了。」安倍晴明对陶生说道。
「昨日我在门口看到道彰大人的牛车，原来是来找大人。」
「嗯。」
「最近大家都在传言，道长大人被白樟夫人模样的女鬼缠上了。」
「走了蛇妖又来了女鬼，你说这藤原家的宅子是不是风水太好，灵气太足，所以妖鬼们都上赶着去他家作客，哈？难怪
他要把宅子给烧了。」
……您说话也讽刺意味太强了。
「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很奇怪。」想到这个，陶生皱了皱眉。
「什么？」
「就是白樟的事。去年这个时候，晴明大人还带我跟弘树前辈去过御荫山，您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道长大人决定要砍掉御荫山的那株白樟，实在是太可惜了。」
「噢？」安倍晴明目不转睛地看着思忖的少年。
「大人，我想女鬼会不会跟要砍掉的白樟木有关呢？」陶生说道。
「嗯，也许有这个可能。」安倍晴明突然一笑，望着跟在绯衣式神身后走进来的大弟子：「弘树来了。」
「晴明大人。」清原弘树笑若和风地走过来，跟陶生一样，在近廊行了礼。
「小陶也在。」他向陶生点了点头。
「弘树前辈。」陶生回礼。
「大人，不知您找我们前来所为何事？」清原弘树问道。
「我们正在说白樟的事。」安倍晴明解释道。
「大人指的是御荫山的那株白樟木？」
「嗯。」
「可是，不是快要砍掉了吗？」
「看来这件事你也有所耳闻。」
「此事已经传遍全京城了。」清原弘树微微一笑。「大人，陶，这株白樟的来历有些蹊跷，我特意去查过京城的地方文
献，发现上面并没有关于白樟这种树木的记载。」
「是吗？！」陶生很是惊讶。
「嗯。」清原弘树迅疾点头，似乎有某种兴奋的情绪让他深紫的瞳眸熠熠发亮。
……先前还一直以为白樟是株神奇的树啊。陶生心想，看来这个时代的一些事或物，也并不是理所当然存在的。
清原弘树继续往下说道：「后来我在一本古籍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种植物，树叶里边也是白色的。不过，它不叫白樟木
，叫白木畺（木与畺合而为一）。」
为了形象说明，清原弘树特意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下那个字，顺便标注上读音。「古籍里写的就是这个汉字，非常少
见。」
「木畺？」光念这个汉字都让陶生觉得拗口。
「嗯……」安倍晴明颔首。「看来弘树你已经有些线索了。」
「只是恰巧对这方面很感兴趣。」
「那么，道长被女鬼纠缠的事，你也听说了吧？」安倍晴明随即问他。
「是的。事实上，他曾向弟子表达过，能否由大人您或者我出面，将纠缠于他的女鬼渡化了……」
「这件事你不要插手。」安倍晴明把清原弘树的话打断了。
「诶？」清原弘树微讶，看向身旁的少年，很快便领会到了安倍晴明的意思。「是，我明白了，大人。」
「陶，由你去办。」安倍晴明向陶生说道。
……可是藤原道长现在对他，似乎很避讳的样子。陶生摇头：「大人，道长大人恐怕情愿离开京城找别的阴阳师，也不
会让我帮忙。」
「他必须找你。这件事情你已经沾手，再中途交给别的阴阳师来办，情况只会更糟。」
「大人的意思是……跟上一桩事有关？」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说明白了，就没啥意思了。到时候有不懂的弘树会教你，不过，一切还是靠你自己领会。这次要
取回雇主对你的信任。」
「是，大人。」少年的目光顿时凛然起来，正气十足。
这时，安倍晴明喃喃：「你们要抓紧。过几日……过几日就是神宴的日子了。」
「晴明大人想去吗？」良久没有说过话的僧人突然开口。
「哪里？」好一会安倍晴明才从沉思中反应过来，问道。
「神宴啊。」
「噢，暂时兴趣不大。」
「我的百鬼夜宴你都敢闯，神宴你不敢？」
……什么他的百鬼夜宴？陶生脑中有一条未明的神经崩紧，具体是觉得哪一点不对劲又想不明白。
僧人对安倍晴明说：「百鬼宴上尽是些长相倒胃口的杂碎妖怪。神宴可不同。妖怪吃人，神不能吃的。」
安倍晴明笑着摇首：「我不是顾虑这个。」
「噢？」
「人啊，除了怕死，还是有其他可贵品质的。」
「噢？这跟神宴有什么关系？」僧人觉得自己被他绕晕了。
「没什么大关系。不过，神明的天威是不可触犯的。」
「话虽如此，你也不能否认，就算是神也有无能为力的事啊……」
听得这句，陶生怔了一怔。
陶生和清原弘树拜别了安倍晴明出来。
「弘树前辈，我什么时候去调查这件事好呢？」陶生边走边问道。
「你先去道长大人那里询问过事情发生的具体情况。而我，会继续调查关于白樟的事，然后把我收集到的线索整理好给
你。」
陶生点头。「有您帮忙，这样再好不过了。」
「不必客气。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开口。」清原弘树微微一笑。
「……对了，小陶，刚才晴明大人是怎么跟你介绍那个僧人的？」清原弘树突然迟疑着问道。
「您是说惠善上人吗？」
「惠善上人？你说他的法号是惠善？」
「嗯，是晴明大人说的。」
「惠善？」
「是的。」陶生再次向他确定。
「他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
「说说。」一贯温和的清原弘树很坚持地追问着。
陶生只好回答：「……只是一些让我继续努力修行之类的话。」
话说回来，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跟对方在哪里见过呢？陶生想了想，脑海中总是来来回回地出现那双红艳饱满的嘴
唇。
清原弘树皱起眉，异常地沉下脸色。
察觉到对方异样的沉默，陶生侧头看向清原弘树。
「……前辈？」
「……」
陶生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手指又缩了回来。
……不会看错的，刚才的确是看到了弘树前辈眼中的戾气。
清原弘树这种冷硬的表情，通常只出现于跟妖怪对敌的时候。
陶生突然灵光一闪。「难道！」
「嗯？」
「我想起来了！刚才那个僧人……」
「正是鬼王，酒吞童子。」清原弘树轻一颔首。
「难怪总觉得他眼熟。弘树前辈也发现了？」
「虽然很细微，但还是察觉到了，那人身上若有若无的妖气。」清原弘树解释道。
通常说来，一些真正强大的大妖怪在幻化成人时，可以自如地收敛自己身上的妖气，从而达到避人耳目的效果，骗过许
多资历尚浅的阴阳师。
如陶生这种。
而清原弘树自己本身就是半妖，身体里流淌着一半的妖怪血液，对于这种妖气尤其敏锐。
可是，陶居然说他对鬼王觉得眼熟……
清原弘树眉头紧皱，随即问道：「小陶，你怎么会认识酒吞童子？」
陶生想起安倍晴明的嘱咐，便说：「只是很偶然的碰见过一次。」
「只是这样吗？」清原弘树求证似地问。
「嗯。」陶生点头，「晴明大人应该也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吧……」
「……」清原弘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笑了笑。
没想到晴明大人跟鬼王的关系，似乎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斗牙大人还说，他曾以一身血肉为赌，赢了鬼王那枝叶二来
……
当然，不管是大阴阳师安倍晴明，还是活了几百年的鬼王，他们的心思都不是陶生可以猜测的。
而安倍晴明也确实有跟大妖怪们周旋且能全身而退的资本。
相比之下，陶生更在意的是目前这件案子。
「弘树前辈，依您说，晴明大人要什么时候才会开始教我占事呢？」陶生问道。
「晴明大人轻易不会教人占卜，你刚开始学习阴阳术一年多点，还是不要急于求成。」
「如果学会这个，以后只要占卜一下，很多事情就能更简单地解决了。晴明大人应该已经卜出了道长大人那件事的始末
。」
「我们当阴阳师的目的，并不是单纯地为了雇主排忧解难。世间的事，万物的生发，冥冥之中都有自己的因果和溯缘。
晴明大人的意思是希望我们去理解体悟这些事情。」
「听来很有些佛理。」
「何必局限于佛理呢？若是让晴明大人听到这些，肯定要训一训你了。万物的生发，比如我和你为何相遇，花因何开放
，风从何处而来，斗转星移，四季变迁，我们生存于世间，不是在每日体味着么？」
「嗯……」陶生赞服地点头。「弘树前辈能解释得这么透彻，想必已经开始学习如何占事了吧？」
「还没呢。」
「……」
「呵……」清原弘树看着自己的手苦笑，「心里明白跟能做到，是完全两码事。」
「……」陶生看着他的手。
那双手，现在沾满了妖怪的血吧……
「我想我是永远不能达到晴明大人的期望了。」清原弘树说道。
「弘树前辈总有一天会办到的。半妖的寿命比人类要长很多，即使有一天晴明大人和我都看不到了……」
说话间陶生和清原弘树两人也走到了分岔路口。
「我要先回去了。」清原弘树站定，转身，向他说道。
「我们一起走吧，我也正准备出寮。」陶生说。
「是要去藤原府吗？」
「嗯。」
于是两人继续往外走。
「……前辈今天不是值夜么，怎么提前回去了？」陶生想了一下，问道。
能让全阴阳寮最尽忠职守的大师兄荒废公务的理由，大概只有他惟一的亲弟弟，清原薰。
果然……
「可能是回来的路上受了风寒，小薰这几天一直在发热。我很担心，所以向晴明大人请了假回去陪他……」说到这个，
清原弘树有些忧虑。
「请医者看过了吗？是怎么说的？」
「小薰是天生不足，后天除了以药护持，也仅能缓解病情罢了。」
「……」陶生是独子，无法理解这种兄弟之间的深厚感情，只是有些动容。
「道彰大人似乎认识很了不得的难波名医，或许可以引见一下。当初他曾治愈了千枝的病，也许对薰的病也可以帮上一
点忙。」
「你说的是纪明良医生吧。」
「是的。前辈也知道他？」
「嗯。我是很想请他帮忙，不过……」清原弘树苦笑了下，「不提也罢。小薰还要等我，我该走了。暂别。」
「暂别。」
第16章：榊御前（4）
这时，在安倍晴明的院子里，也稍为提到了这个话题。
「秋天啊，又将要过去了。」
酒吞童子慨叹于红叶的美与伤悲，一时竟没有情绪饮酒。
安倍晴明应了一声，为自己满斟一杯。
「秋天过去便是冬天，接着春天也很快到来……」酒吞童子说道。
「是的。」
「今秋过了，明秋到来，也只是一眨眼的事情。」
「的确。」
「等到那时，和尚还会再回来这个庭院赏红叶。」
「哦，在下自当随时欢迎。……只要你再带上好酒。」安倍晴明又补充了一句。
「呵……」酒吞童子低笑起来。「明年秋天晴明大人会在这里跟和尚我一道喝酒，后年、大后年、大大后年，或者也还
在这里，但是……能一直在这里吗？」
「当然不能。」安倍晴明笑着摇首。
「是啊，不能……」酒吞童子喃喃。
「花无常好，月无常圆。死生修短，本就是人世的常数。」
「所以啊，每年秋天来到您这里，我的心情总是变得有些不像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