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关系的……」榊轻轻摇首。
把身上的力量交付给柱子，她半垂着眼帘看雪景，表情隐忍而沉默。
看着眼神空洞的她，先前一直觉得她的沉默是种娴静，现在突然看到了她隐藏至深的绝望和茫然，道长才发现两人的心
之间还隔着那么远的距离。
「榊。」
「……」榊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没有气力说话。
「……」道长认真地看着她。
「……」榊也没有说话。男人专注地凝望着她的眼神，让榊不知怎么想起了在朝风里镇的鸟居前，固执地牵着她的手的
青年。
「榊……」道长把桧扇放到腿边，然后将她在空气里冻得冰凉的手，合在他的掌心里。
「……」榊听着他轻轻的呼唤，心颤抖了一下。现在她的名字只剩下他记得了……榊大概可以猜到道长想说什么。
「以后，我来守护你吧。」
「……」
「我仔细地想过了。不管别人怎么看，你对于我来说，是不可取代的。这一生，我或许再也遇不到能给我同样感觉的女
性……你现在只叫我道长大人，可是我心里，又村心里，你永远都是榊。这样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还记得那时候吗
？担心着再也没有重逢的机会，你说把一切缘分都交给神明去定夺……现在看来，我们的相遇肯定是命中注定了。」道
长捏着她的手，孩子气地笑起来。
「我不在乎你现在的处境，我会把你从这里用正式的礼仪地带走。」
「……」
「离开这里，由我来照顾你。好吧？」道长眼神热切地看着她。
……榊在男人掌心里的手指收了收，垂下头，不敢与道长坦诚真挚的目光对视。
「不用急着回答的！我知道，对你来说，把一生交给别人这种事情，需要作出很大的决心。可以好好考虑，我给你四年
的时间。」跟十一年前那个冒冒然提出要带她走的青年比起来，现在的道长想得如此周到，一切都是站在她的角度去考
虑的。
只是，道长也不希望自己被拒绝就是。
「四年？」榊问。
「嗯嗯！」道长用力地点头。「我想过了，守护神社的巫女要退职就必须到满二十五岁时，那个时候，你也可以安心地
融入世俗……我可以再等你四年。」
「……道长大人。」榊看着眼前的男人，眼眶红了。
「榊，可以吧？」道长说完之后，屏息凝神地看着她。
「……不行啊，道长大人。」榊面上浮出微笑，眼眶里却有泪水打转。
「榊？！」
「道长大人，我恐怕要辜负您的心意了……」榊由怔愕的道长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朝他跪拜下去。
「榊……」
「如果我去到您的身边，那么暲子夫人，您的正妻，您要将她置身何处呢？」
「暲子？暲子……」道长不能否认，他的确是兴起过要将她休弃的念头。但是……
「白樟，非常感激大人您的偏爱。但是，想到要将我的幸运置身于别人的痛苦之上，这让我情何以堪……您请回吧。请
不要再来这里了……」榊一边说，一边落泪纷纷。
道长要去扶她的手僵在半空。
「榊，你就……对我，没一点的情意吗？」道长跟这么多女人交往过，还从来没说过这么直白的话。
「非常抱歉……」
「……真、真的吗？」
「……」
「榊……」
道长整个思绪都轻飘飘起来，踩不着实地。看着眼前流泪的女人，穿着榊习惯穿的白和服，梳着榊喜欢的发式，但又似
乎不是榊了……
「榊……」
「榊……」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道长大人。」
「绝对不要！」道长澎地一声也跪下来。
「榊，你怎么能对我如此狠心？！真是个绝情的女人……那时候也是这样。你救了我一命，你后来所受的灾祸却因我而
起……看看现在的你，我就想如果当时我强行带你走，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说着说着，道长自己也难受得直擦眼睛。
「那时候，那时候，十多年前的事我还记得……我们刚见面，你站在那里对我笑，一直笑……我想对你好……只是这样
，也不行吗？」
榊只能流着泪听他说完，无法反驳一句。
道长紧紧握着她的手，连连摇头：「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放开你的！这一次，绝对不会……」
「大人，请不要再逼我了……」榊哭道。
「是你在逼我！」道长大喝一声。
「大人……」
「榊，白樟，不管是哪一个你，都可以逼死我……你不知道吗？」道长看着流泪的她，半晌，突然轻轻说道。
……当年的事，他的确是对榊百般逼迫了吧。想到这里，藤原道长支支吾吾地没能说下去，尤其是还当着自己亲生儿子
的面。
「那时候、那时候……」
「道长大人？」
「父上？」
藤原道长抬眼看了一下藤原道彰，轻咳一声，「这个嘛……」
陶生看了旁边的藤原道彰一眼，当即意会过来。「道彰大人，请放心地把这里交给我吧。」
「……好。」藤原道彰看看他，又看看老人，然后颔首。
他心猜大概是当年自己的父亲逼白樟夫人时用了些不很光明的手段，现在想起来了要是当着儿子的面抖漏出来，老脸上
很过不去。
知父莫若子，不得不说，藤原道彰对于父亲的脾性是一清二楚。
「父上，陶大人，我还有些其他事要办，就先行一步了。」藤原道彰说道。
「好、好！去吧——」藤原道长挥手示意他退下。
看着青年的身影退出去，他才看向陶生：「日暮……呃，陶大人。」
「是。」陶生恭谨地回了一礼。「道长大人请讲。」
「是这样的，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榊……呃，也就是你所知的白樟夫人，原本是不愿意嫁给老夫的。」
「事实上白樟夫人也确实是没有嫁给您，道长大人。」陶生觉得很有必要提醒他这一点。
「这个……」藤原道长搓搓手，「我是很想让她名正言顺地待在我身边，但是……」
「……」
「榊……我是说白樟，她并不是贪慕荣华的轻浮女子。一直是我在强求，她也无可奈何。」藤原道长解释道。
「……」
「一开始，她以自己还是在职巫女为由拒绝了我——虽然不得已作了游女，但她一直是洁身自好的……被她拒绝了，老
夫没有死心，又等到四年后她满二十五岁，我想这时候她再也没有理由拒绝我了吧。」
「不是还有暲子夫人在吗？」陶生问。
「是、是的。暲子她……老夫的确是兴起过念头，要把她休离了，让榊成为我的正妻。」顿了顿，藤原道长为自己辩解
道：「但我最后还是没有这样做。」
「……」
「榊是我的……」藤原道长咽下到嘴边的‘心中至爱’几个字。
风流归风流，老了脸皮薄了，这么直白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更何况还是对着小辈……偏生少年还一付认真神色对着他，
藤原道长搓着手，老脸微红，目光闪烁。「老夫当年，把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不想委屈她做妾侍，我希望我的正妻
是她。……但是，正如榊说过的，如果我为了她休离了暲子，全京城的人会怎么看她？」
「那暲子夫人该怎么办？大人难道没担心过这个吗？」
「暲子那里倒无关紧要。我想过，即使休离了，她不再是我的正妻，我还是会继续供养她，毕竟我答应过她的父亲平中
将，要好好照顾她的余生。」
「……所以，那时候，道长大人更在意的还是白樟夫人的名声？」
「是啊。」道长颔首。「也许，又不全是为了她……」
「……」
「如果说我全然不在意那些流言，是不可能的。我娶了榊，必定会影响到我的仕途，很可能就这样失去了当时的天皇陛
下的信任，那也很可能……这些厉害关系我都知道。」
「即使是这样，却还是坚持要这么做？」
「嗯。也许旁人只当她只是个身份下贱的游女，可在我心里，她就像是我身体里割舍不下的一部分。你知道，很多年前
榊救过我……但她对我不仅是救命之恩，我也不是因为感激，所以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
「不论是榊，还是白樟，对于溺水的我来说，她才是我的救赎。」
「溺水？」陶生有些迷惑。
「……陶大人没有经历过，或许不会理解。」老人的目光因为怀念而变得悠远起来。
思绪穿越时光，回到几十年前，风花，雪落，击鼓，谣歌，还有那个在神木下舞神乐铃的巫女，白衣绯袴，那记忆里的
颜色还是十分鲜明……道长微笑着叹息一声。「朝风里的那段日子，是老夫这一生最难忘怀的时光。」
陶生：「……」
……他不是来这里听说书的。
「咳、咳咳，这个……」藤原道长拉回自己神游的意识，「我们回到正题。」
「请继续。」陶生在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事，你差不多也可以猜到的。等到榊满二十五岁那年，我坚持要娶她，说什么也不肯放弃，后来她总算妥协
了……」
陶生：「……」
……道长大人您以死相逼，白樟夫人能不从吗？
但陶生还是得说，如果他是白樟夫人，有人这样掏心掏肺地对自己好，心里也是有些动容的。
「白樟夫人就这样妥协了吗？」陶生问道。
藤原道长摇了摇首：「……榊交给我一枚树种，说如果我能种活它，就答应我的请求。」
「树种？」听传奇小说听得有些萎靡的陶生，见剧情终于往灵异发展，立即打起了精神。
「是榊从朝风里带出来的，白木畺的树种。」
「道长大人也知道它的名字？」
「白木畺原本就是神社守护了千年的神木，只是被外面讹传成了白樟木。也许是因为榊当游女时的艺名……」
「那么后来呢？」
「现在御荫山上那株白木畺，就是当年榊交给我的那枚树种。」
「白樟夫人会以这个作为条件，想来是因为很难办到才拜托您的吧。」
「正是如此。」
「那……」
「老夫是足足花了四年的时候，才终于找到适合它生长的地方。」藤原道长解释道。
「御荫山？」
……而且还那么刚好，是在神馆之森？
陶生觉得这一切说来很不合情理，心里渐生疑云。
藤原道长细细地回忆着当年的情景：
「榊说，白木畺木的树上住着守护朝风里的神明，所以在之外的地方是没办法生存下去的。她把树种给我，还是抱着拒
绝的心思吧……」
「……」
「可是我不信。」
「……」
「我把树种埋在花盆里，每日亲自浇水施肥，结果一年多了都不见它冒芽，我几乎要绝望了……」
「……然后？」陶生几乎屏着气问他。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法师指点我，他说要找到京城的灵气聚集之山，如果在那里辟出一大片空地，把树种埋下去，每
日用自己的心血浇灌，或者可能活下来。」
「心血？」陶生皱起眉头，「那树种岂不是喝血长大的？」光是想想，就让他不由地打了个冷噤。
「老夫也曾觉得这方法有些邪异……但是，那种情况下，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一边害怕，一边又想法师普渡众生，怎
么会害人呢，所以就照他说的去做了……然后，树种真的种活了。」
再然后，他就抱得美人归了……
藤原道长拈须微笑。
唇角的笑容还来不及淡去，就听到陶生问：「白樟夫人也知道么？用心血喂树种的事？」
「……嗯。知道的。」在少年严肃的目光中，藤原道长只好也板起一张脸。
「夫人当时有什么样的反应？」
「她当时……」藤原道长想了一下，回答：「榊说，既然这样，她也只好遵守自己的承诺了。」
「承诺是？」
「她跟随我……但不要任何名份。当时暲子也已经不在了，我本想让她成为我的正妻……」
「不在？」
「在那之前，我听说暲子不幸得了流行病……她一时熬不住，去世了。」
「……」纯粹是病逝吗？
「陶大人，要是暲子还在，即使种活了神木，榊也不会答应跟随老夫……」藤原顶住少年明显略带质疑的目光解释。
「这样啊……」陶生垂下眼帘，停了停，问：「……那么大人认为，白木畺跟您这次遇到的闹鬼事件有关么？」
「嗯……这个，所以老夫才找了阴阳师来。」
「我也听说，您晚上入睡时看到白樟夫人的鬼魂了。」
「……」闻言，藤原道长皱起眉头。
「是真的吗？」陶生追问道。
「……」
「道长大人？」陶生几乎想伸手去出神的老人眼前招一招。
「来了。」藤原道长突然面色一变，望着陶生背后，声音有点发抖。
……来了？陶生顺着他恐慌的视线看去。
第19章：榊御前（7）
「又来了……」这么说着，藤原道长的眼眶红了。「它又变成她的样子来骗我……」
陶生：「……」
「它、它过来了！」藤原道长求救的目光看向陶生，脸上惊恐的表情不像是作伪。
「谁？」
「它、它是真的，想要杀我！」
「道长大人，您在说谁？」
藤原道长惊谎失措地躲到他身后：「陶大人，请救老夫一命……」
「但是……」事实上，他根本什么也没看到。陶生只好问他：「道长大人，那会不会是您的幻觉？」
「什、什么？」
「因为千枝的过世，您觉得自己愧对白樟夫人当初的托付，所以才会产生这种臆想……」陶生尽量把语气放得很委婉，
婉转地表示是不是他在自己吓自己。
藤原道长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悖然大怒。「混帐！老夫行得正坐得直，怎么可能……」话音突然没了，他向后摔倒
在地板上，掐着自己的脖子，双目暴胀。
「道长大人？！」陶生总算察觉出异常。
「救我……」藤原道长一手掐在颈间，像在抗拒着什么东西的侵害，一手伸向他，艰难地喘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