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陶生上前，要去拉起他，结果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的手反弹回来。
「怎么会这样……」陶生不敢相信。
「救、救命……」
「灵秀目为什么看不见？为什么？」陶生站在原地，一时分寸大乱。
「救……」藤原道长开始两眼翻白，气弱游丝。
「不、不行！不能慌！现在……」初出道的少年阴阳师攥紧拳头，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自己学过的那些东西，还有师父
安倍晴明的教诲……
一定可以找到解决办法的！
陶生再次冲过去。
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把他冲撞开。
怦一声，少年狠狠地摔在地板上。
「该死的……」腰间的撞伤让他痛得低喘一口气。
陶生勉强支起上半身，难以置信地瞪着垂死的藤原道长。
看不见的鬼？
它想杀了道长大人，为什么？
什么时候出现在屋子里的？自己居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不，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
要先让它远离道长大人！
要让无形的它现身……
「有了！」陶生眼前一亮，迅速地从袖底摸出一片白纸，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然后啪一声双手合掌，阖上眼帘，嘴唇
微动，喃念起古老咒语。
「……祈请，夫达摩天，无切，成吾愿。」
念完了，陶生把白纸吹向已经昏厥过去的藤原道长上空，剪成人形的白纸随着阴阳师吹出去的空气悠悠下落……
陶生大喝起来：
「归丧！」
「狩！」
飘在半空的白纸突然剧烈旋转起来，不知是哪里来的烟雾弥漫，几乎把陶生呛得说不出话来。
「封……」
随着最后一句出口，一道白光被封进了他抛出的纸人里。
「咳，咳咳！」陶生终于忍不住，捂住口鼻，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是我？」既不是陶生也不是藤原道长的声音轻轻响起。
陶生抬起头直看过去。
烟雾里，近似于人类的颀长身影若隐若现。
刚才陶生急中生智施加的是附着咒，即是以檀纸剪作人形，言咒后令其魂附着纸上成实体。
阴阳师常以此法养小鬼服侍自己的日常起居，有时候也会另作他途，比如封印成式神。现在，它变成他的式神了。
「我、我……」它摸摸自己的手，自己的脸，自己身上的狩衣，惊喜欲狂。「我，我变成实体了——」
烟雾渐渐散去，陶生也终于看清楚了它的面容。
……怎么回事？陶生心里也很惊讶。
正在讷闷时，藤原道彰不知何时到了门口，瞪着一屋子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尤其看到躺倒在地上的藤原道长时，脸色
大变。
「父、父上？！」
「道彰大人？」陶生拍拍自己的心口，差点被他那一声大喝吓到。
藤原道彰不敢置信地看看白色狩衣的它，又看看地上昏迷的老人，然后没有怀疑地一个箭步上前，扶起了还在昏迷的老
人。
手指放到鼻前，还有微弱气息，藤原道彰松了口气。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陶大人？」
「这个……」
陶生望向自己的新任式神：它正往侧窗逃逸而去。
白袂飞扬，风流潇洒，落拓不羁……
「……又村，定！」
「混帐，快放开我！」白狩衣的式神扭过头，气急败坏地瞪了陶生一眼，还保持着爬墙户的姿势。「我不叫又村！」
陶生平静地说：「如果你不是又村，又怎么会被我的咒定住呢？」其实他之前那句‘又村’也是靠猜的，没想到居然猜
中了。
「哼……」青年撅起嘴，脸色恼怒地横了陶生一眼。
「陶大人，它是……」藤原道彰怀里还抱着一个，又望向窗台上趴着的那个——年轻版的藤原道长。
陶生随即告诉他说：「那就是害道长大人昏迷的罪魁祸首了……」
「那是他罪有应得！」青年气呼呼地打断他。
「……」陶生顿了顿，继续向藤原道彰解释：「刚才它突然出现，意图掐死道长大人。我费了些力气才把它变成这付样
子……」
「但是……」藤原道彰迟疑地看了它一眼。「为什么那张脸跟父上的一模一样……」呃，他指的是年轻时的父亲大人。
「抱歉，道彰大人，这件事我恐怕不能向您一一解释……」
「我的脸关你什么事！本大人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人称京城第一美男就你小子这样的你就是再转世投胎八百次模样也未必
长得像本大人一样齐整你就是个马鹿一样的笨蛋……」
陶生再次被打断了。
藤原道彰看到年轻版父亲的脸上居然有如此之多的表情，早已经是目瞪口呆。他被惊吓到了……
陶生没想到自己封印了个聒噪的式神，听他一路‘孤芳自赏’下去，终于忍无可忍地下令：「……又村噤声！」
「……」式神青年的嘴巴张张合合，声音却没了。
又村在言灵的力量下，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乖乖地侍立在陶生身后。
看着它，陶生稍为觉得有些头疼。
……这一连串都不带喘气的话，到底是怎么蹦完的呢你说？
「陶大人，这……」藤原道彰还是没能反应过来。
涉及到阴阳道术的事情，在外行人眼中看来，总是那么神秘奇异。
轻轻吁出口气，陶生告诉他：「道彰大人不用担心，现在它被禁锢在附着咒里，再也无法伤害道长大人了。」
「……」藤原道彰一言不发。
「请相信我，道彰大人。」陶生冲他安抚性地笑了笑。
「陶大人，在下真的可以相信您吗？」藤原道彰很是认真地看着少年阴阳师。
「嗯。」
「……」
「请您一定要相信我。」陶生随即向他行拜礼。
「……好吧。」
仿佛从他的举动里看到了他的诚意，藤原道彰在沉吟了好一刻之后点了点头。
「那么，我把一切都交给您了。」
藤原道彰把昏迷的老人安置好，招下人进来服侍着，同时派人去医馆。
在这个空当，陶生向他道别。
「我该回去了，道彰大人。」
「这么快就要走？」
「天色不早，我还要先回阴阳寮一趟，向晴明大人报备过这件事。」
「这么紧急吗？」
「不急。不过，等下我还要去守城门。」
「原来如此……怠慢了。情况有点乱，我都还没好好招待过您……还有上次小千的事，也是多亏了您……」藤原道彰略
带愧疚地说。
「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陶生谦逊地回答。
「……那么，我先告辞了。」行完礼，陶生领着式神离去。
藤原道彰低眼看了一下藤原道长，又想起名叫「又村」的‘男人’。
又村，是曾听父上提过的名字。跟白樟夫人……不，巫女榊，在朝风里的那段时间，父上一直顶着又村这个假名跟她相
交。
这……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藤原道彰很聪明，隐约猜到一些，想必这鬼跟藤原道长的心事有关。刚才把他支走，或许是因为当着儿子的面，父上说
不出口。父上避讳让他知晓事情的真相，或许是因为不够信任他……
但也可能是为了保护他，不想让他卷入这场父辈的纠葛。
「……唉。」想到这，藤原道彰无声地叹了口气。
最近府里一连串的事，已经让他很是疲惫。藤原三男里有两男早夭，身为长子的他只能独自死撑。早知道这样，就留在
难波津一辈子不回来了……
这时他派出去的下人也把医者请回来了。就是先前治好了藤原千枝的那位名医朋友，纪明良。
藤原道彰忙起身让出位置给他。
纪明良也不谦让，先凑近去检视老人颈间的乌青。
藤原道彰守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匆忙赶来的他为藤原道长切脉。纪明良的师父早年远游唐土，并在那里学了一身望
闻问切的医术，后来全传给了惟一的弟子。所以，藤原道彰很信得过他。
「明良前辈，我父亲没事的吧？」虽然信任眼前的人，藤原道彰还是忍不住担心地问。
「……应该没什么大碍。」
「那、那为什么还要施针呢？情况不是很严重吗？」藤原道彰一看到他打开一扎针包，顿时变得忧心忡忡。
「这样好得快。」纪明良回答。
「……真的？」藤原道彰总觉得这是一种凶险的治病法，除非万不得已，他可不想看到三寸长的金针刺入自己的身体…
…
「可以了。」过了一会，纪明良说道。
「这样就可以了？」
「嗯。」
「……」真不可思议，大唐的医术……藤原道彰心道。
「诊金，要加倍。」说着，纪明良一丝不苛地把金针码进针包，然后包扎成一小捆放进药箱里。
「诶？」
「因为是出诊。」
「……我明白的。」藤原道彰先是愣了一下，后连忙说道。
「很好。」纪明良满意地点头。
……他的原则向来是亲兄弟明算帐，指甲也要拿来当蜡烛（日本谚语：爪に火をともす，拿指甲当蜡烛。喻：吝啬得很
）。
藤原道彰让下人上来服侍已经收拾好药箱的他。
茶刚上来，被窝里昏迷中的藤原道长呻|吟了一声。
藤原道彰忙低头察看父亲的脸色。
老人眼皮动了动，然后睁开了眼，视线跟他对了个正着。
藤原道彰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父上？」
「……道彰？」
「您感觉好点了么？」
「呃？什么？」藤原道长边坐起来边摸脖子，还皱着眉说：「老夫这喉咙怎么这么疼啊？」
「父上。」藤原道彰连忙递了茶过去。
「……」纪明良望着空空的手。
……原本那杯茶应该是他的。
藤原道彰看着父亲喝完了茶放下杯子，才小心翼翼地禀报：「陶大人已经先回去了。他说……」
「日暮陶？他来干嘛？」
「……」藤原道彰愣了一下，突然脑子里炸开一声。「父、父上……您忘记发生过什么事了？」
「怎么？家里出事了？」
「没……这倒没有。」
看藤原道长一脸茫然，藤原道彰反而愈发地小心谨慎。他把还没走的医者叫到一旁说话。
「明良前辈，您说我父亲是不是……」
「失忆了。」
「这是怎么回事？」
「失忆就是失忆了。」
「可是……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你节哀。」看似木讷的医者拍了拍他的肩膀。
「……」……又不是父上丢了性命。
「也许只是暂时的。」
「但愿吧。」藤原道彰担忧极了，忙又问：「明良前辈，您有什么办法可以治好我父亲吗？」
「不知道。」纪明良回答得很干脆。
「前辈……」
「造成人失忆的通常有三种情况，一是受了刺激，二是受了伤，三是衰老。」纪明良瞥了一眼抱着杯子发呆的藤原道长
。「看情况，你父亲应该是第一种。」
「依前辈的意思是……」
「我告辞了。」
「明良前辈？」藤原道彰还想着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建议。
「哦，对了。」原本走出几米远的医者又回过身来。
「前辈！」藤原道彰惊喜。
「不要忘记我的诊金。双倍的。」纪明良再一次很认真地嘱咐道。
藤原道彰：「……」
陶生并不是第一个知道藤原道长已经失忆的消息的。
那天黄昏，他带着又村赶回阴阳寮，人还没见到安倍晴明，就被他派来的式神朱雀在公事所门口拦下来。
「陶大人。」绯站在阴阳博士的公事所门口，似乎早料到了他的出现，并在那里等了有一些时候。
「绯？」反倒是陶生有些惊讶。
「晴明大人派我提醒您，守城门要准时，从逢魔三刻开始。」
「……哦。」
「还有……」绯用完全是意料之中的眼神看着陶生身后那个年轻版藤原道长。「大人派把我您新收的式神带走。」
「什么？」
「是这样的。」
「……好吧。」陶掠过面无表情的式神一眼，硬是忍着打寒颤的冲动，把式神交给了对方。
看到自己刚获得实体却要被转手，又村的嘴唇飞快地动起来，不知是在说些什么，居然用焦急的目光看着陶生。
接收到他求救性的目光，陶生只好又多问了一句：「晴明大人是为了什么带走又村？我不跟过去解释没关系吗？」
「不知道。」绯的回答直截了当。
「那，晴明大人有没有说过些什么？」
「晴明大人说……」绯眨了下眼睛，居然如实回答了：「去，把那位当年的京城第一美男领过来我瞧瞧。」
「啊？」朱雀式神不只如实回答，连说话的口气和语调都模仿得跟晴明大人一般无二。
可是啊可是……陶生突然感觉到背上有一股凉嗖嗖的小秋风刮过。
第20章：榊御前（8）
就这样，又村被绯带走了。
陶生马不停蹄地赶往罗城门。
同时要兼顾阴阳寮的事，又要彻夜熬夜守城门，对于他的体力果然还是有些勉强的。被召回寮的前几个晚上，陶生过得
有些狼狈。
「为什么不考虑让你的式神来帮忙呢？」
当清原弘树看到青天白日下游魂一样的少年，顶着大黑眼圈苍白脸色一脚深一脚浅地飘荡在阴阳寮内，问明原因是‘缺
觉’后，他说了这么一句。
一言惊醒梦中人。
……这么简单的法子，他先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陶生思考了一下：他最近是不是熬夜太多所以智力退化了？还是因为跟反应比较迟钝的人妖一起待久了？
结果这有点偷懒式的念头被安倍晴明察觉后，竟然派式神每日来通知他‘亲历亲为’。
……守了个昏昏噩噩的夜，第二天一大清早陶生又连忙赶回阴阳寮，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
等到他终于一觉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候。
趴卧在榻榻米上，刚睡醒的陶生还有些贪恋被窝的温暖，没有急着睁开眼睛。因为闭着眼睛，所以听觉变得灵敏了。
寒鸦飞过天空……
风在吹……
叶子落到地上了……
人的脚步声……
时光匆匆如流水，一去不复返。
这是陶生穿越时空来到这里的第二年秋天。
天明水净，秋高气爽。
门外那株老樱树的叶子自入秋后便掉得很厉害。每天早上起来，院子里散落着片片枯黄。败酱花已经败落了，只能来年
再见。
去年的这个时候，陶生才刚开始学着制作纸式神。那是附着咒的一种，先拿剪子剪出纸人，定心施咒，然后吹一口气，
把咒吹到纸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