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时分，原本该沉睡的女儿却不知哪里去了。
这一次，藤原道长决定亲自为女儿守夜。
到了二更时分，所有人都撑大了眼睛，不敢有一丝懈怠。
一直点燃在千枝小姐房里的蜡烛火焰突然无风自动，摇曳几下后便熄灭了。小木窗咿呀一声支起，道长就着窗外的月光
看去，只一片朦胧景象。还要定睛细看，便在这时，下女们喊起来：「榻榻米上千枝小姐已经不见了！」
众人恐慌，心说这恐怕是妖怪在作祟了吧。
几个平日服侍千枝小姐的仆妇当场嘤嘤哭泣起来，神色悲切地说：「千枝小姐性情和善宽待下人，怎么会招惹上穷凶极
恶的妖怪呢！」
在他们忐忑不安了一晚上后，第二日早晨沉睡着的千枝小姐又神秘地出现在了自己的被窝了。藤原道长决定要和她好好
地谈一番，很早便等候在门外的走廊上。竹屏障后，千枝小姐终于幽幽地醒转过来，身体已经虚弱到无法起身行礼。
「我儿，你可知你招惹上了山间的精祟。」藤原道长说。
「父亲大人何来此言呢？」藤原道长听到屏障后二女用柔柔的声音问他。
即使到了这番境况，千枝小姐仍是保持着贵族世家小姐的气度的。于是他将昨夜自己的亲眼所见说予藤原千枝听，最后
慨然长叹着，几乎要泪下。
「早知如此，当初我就是把你锁在府中，也不愿把你送去御荫山了。」
千枝小姐安慰了父亲一番，说：「父亲大人不必自责，也不必归责于妖怪。小女尝闻，死生修短，是出世前便有了安排
的，如果千枝真的就此去了，又岂能强求呢？怪只怪小女命短福薄，来世上十余年，恐怕不能承欢膝下，等来生再回报
父亲大人的恩情……」
这一番话说得藤原道长心中柔酸，父女俩隔着竹屏障各自默默流泪。
说到当今天皇身边的权臣贵族藤原氏，道长大人育有一男二女。长女定子在四年前已经送入宫中当了皇后，而他跟宠妾
所生的二女千枝小姐，则是跟安倍晴明之女安倍沙耶齐名的二姬之一。
千枝小姐的母亲曾是游廊一时盛名的艺伎，藤原道长还是公卿的时候曾经风流傲慢，惟独对这名艺伎一见钟情，甚至最
后还把她娶回了家中。大概是爱屋及乌，藤原道长对宠妾的女儿也极为宠爱，如此之下，千枝小姐十岁那年才有机会时
常被带入宫中游赏。也就是那时候，她女扮男装，竟在宫中和歌盛会以一首 ‘耳成栀子’获得天皇和评判官的青睐，一
举夺魁。
这首诗描写了男女暗自恋慕对方的心事。
耳成山之花
期盼摘得栀子花
得我意中颜与色
解我心中事
从此以后，藤原二女文才斐然的美名便传遍京城，再加上家中侍奉的下女们也时有传言，说她容貌秀丽，性情亦温婉娴
雅，于是被外面的人美称为‘千枝小町’。
如今藤原千枝虽年方十五还待字闺中，但上门求亲的贵族仕家公子们早已经踏破了门槛，只是千枝小姐的生母过世一年
不到，她还热孝在身，因此藤原道长才把她的婚事暂时耽搁下来。现在出了蛇妖夜探一事，恐怕她闺誉受损，藤原道长
誓要将妖怪逮住，将一切事情调查个水落石出，还二女一个清白。
因为藤原道长对此事态度极为谨慎，本来是上门来要请安倍晴明出面的，阴阳寮的弟子们回禀，阴阳博士已经出门去赴
宴了不知要何时才能回来，再请求安倍晴明的弟子清原弘树帮忙，而清原弘树恰好还在加贺国拜观音，于是才把希望寄
托在还未出师的弟子陶，也即是陶生身上。
陶生到了藤原府上，所遭遇的情形也跟当夜藤原道长所见不无二致。
那天夜里，陶生捏了个隐身咒，和藤原道长一齐藏在屏风后。一直守到约摸二更时分，房中的烛火晃了晃，灯火熄灭后
小窗开了。陪同的藤原道长正在惴惴不安时，陶生睁开灵秀目一瞧，原来是一道混沌的黑影潜了进来，于昏暗中挨到千
枝小姐的床边。
藤原道长看到陶生把眼睛瞪得老大，就问：「什么？！是什么东西来了吗？！」
陶生捏了个咒，压入他双眼中，于是这个凡人暂时能窥见精怪的真身。只见一条腰身足可一抱的八头大蛇盘在人女子的
榻前，低头凑在她嘴上吐着腥红的蛇信子，丝丝缕缕的寒烟自它那里渡入了昏迷中的千枝小姐口中。
藤原道长目眦欲裂，竟忘了先前陶生‘禁言’的警告，怒极攻心地冲出来大喊：「大胆妖怪，竟敢轻薄藤原小女！」
大蛇惊地回头，这才发现房里居然有能看见自己的阴阳师在。蛇尾卷过千枝小姐的身体，便要逃逸而去。
幸好陶生眼明手快地拔了藤原道长的佩剑追至窗边，一剑刺在正在穿过窗户的大蛇身上。当场响当当一声锵，蛇腰没斩
腰，反倒剑折断了。大蛇吃痛，蛇尾松开了千枝小姐的身体，自支开的小窗逃窜了出去。后来陶生带着藤原道长给的下
人，循着蛇流下的血迹寻去，已经不见了踪影。
血迹形成的小路是消失在藤原宅后院的池塘边上。
自那之后，城中便再也没有听说过有少女失踪的案件发生，所以陶生向藤原道长断言：少女失踪案亦是此蛇妖所为。
「斗牙大人，事情的经过大致就是这样……」陶生说道。
这是陶生在阴阳寮内所居住的小院。
墙角一株老樱树，撑开了伞盖似的树冠，经过梅雨期的雨水滋润的枝叶繁密茂盛，像云絮一样笼罩了庭院的半片天空。
树下杂乱地长了些败酱。
败酱草刚冒出芽的时候，还不能知道是花是草，也就没有刻意去收拾它。如今茂盛起来，开出一丛丛黄色的碎花也是有
些意思的。
败酱这名字不好听，还有一名，为女郎花。
陶生和一只体型颇丰的大白狗并肩坐在开满女郎花的树下。
「大人，您对此事有何看法？」陶生问。
妖犬，也即是斗牙，听完了陶生所讲述的话后，沉吟片刻，低道：「虽然那家伙的确是很讨厌人，不过如果说臭蛇会害
一个普通的人类小姑娘，我是不信的。」
「看来并不像大人说的那样，它是您的宿敌。」陶生微微一笑。
妖犬毛茸茸的爪子拍上他的额，「少胡说八道了！你懂什么？我跟臭蛇可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
「嗯，是吗？」
「我说的是真的。」
「噢。」
陶生把额头上的爪子拿下来，「大人，像您说的那样，我也觉得那条八头大蛇不像是在害千枝小姐。」
「嗯……」
「只是我心中还有一些迷团，需要千枝小姐亲自来解答。还有那三十名失踪少女，也要尽快找到才行。」
「我听说她已经病入膏亡，昏迷不醒了。」
「嗯，听说是这样的。藤原家现在四处张榜求医，可惜每个医者探完脉出来，都摇头叹气，说自己无能为力。」
「这就是你们人类常说的天妒英才吧……」
「是红颜薄命。」陶生更正道。
「……」妖犬抖了抖耳朵，装作没听见，转而好奇地问：「喂，陶。」
「嗯？」
「你见过那位小姐长什么样了吧？」
「啊，算是吧。」陶生轻咳一声，语气有些暧昧地回答。
妖犬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真的长得那么好看么？以你们人类的观点来看？」
「这个嘛……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大概是这样的。」
「你的记性有这么差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非礼勿视，即使看过也要快些忘记。毕竟千枝小姐还待字闺中，我不能坏了她的名节。」
「记住一个女人长什么样就算是坏她名节了？陶你的想法真奇怪！」
陶生垂下眼帘，似乎脸色有些赧然。
过了一会儿，陶生告诉它说：「我想这件事还是要等晴明大人回来再办，以我现在的力量还没办法击败蛇妖。」
斗牙大急：「等安倍晴明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第3章：看得到妖怪的少女（3）
暮色四垂，夜风含着草叶的气息徐徐吹送，日头的余热也在渐渐散去。陶生住的院子外面开始有阴阳寮的弟子来往路过
，只要留点心总会注意到有一只大白狗蹲在檐廊下。
下午时陶生答应斗牙，入夜后要再去一趟藤原府。
既然成约了，便要践诺。
逢魔时刻，妖犬依约来了，等候在门外。陶生说还要收拾一些东西。等到他从屋子里走出来，身上穿的是青柳色的狩衣
，满头乌发一丝不苛地包裹在乌帽子和网巾里。
「你看上去似乎跟下午有些不同了，陶。」斗牙不由上下多打量了陶生几眼。
「只是把头发束起来了。弘树前辈曾告诉过我，贵族都十分看重礼数，不能在藤原家的人面前仪容不整。」陶生如是说
。
「真麻烦。把头包着你都不觉得热吗？」妖犬吐着舌头大口大口喘气。
「好了，我们走吧，斗牙大人。」
「是坐牛车去还是走路？要么我载你一程也比较快。」妖犬又问。
「走路吧，我们不急。」陶生说。「我已经让藤原府的下人们在千枝小姐所住的屋子贴了符咒。」
在屋子的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成、亥，以及艮、巽、坤、乾等各个方位贴上符咒，就可以阻退
进屋的妖物。
「仅凭符咒就想阻止臭蛇？你未免有些太小看了它，陶。」
其实陶生对于要如何处理这件事，自己心里也是有些不安的。「大人，这是我第一次独立处理这种事情，虽然已经学了
一年的阴阳道……我也不希望自己失败。如果是晴明大人出面，想必问题能变得更简单一点了吧，至少要把千枝小姐的
性命挽救回来。」
「你也不能一直跟在师父后面，总有一天要独挡一面。这就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妖犬说着，在地板上甩了甩银绒大
尾，暮色中一身毛发尽皆被染成了夕阳的颜色。「总之，尽人事听天命，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陶生看着它一会，说道：「斗牙大人，您这样子恐怕会吓坏了藤原家的下人们。那次受伤的大蛇当众逃跑，路上撞见的
下人有不少被吓破了胆。」
「……好吧，那我换个样子。」
妖犬抬起前面两爪，学人的样子直立，肉呼呼的爪子呯呯拍了两下，一阵浓烟从它站的地板上凭空冒起，包裹了它的全
身。烟雾被夜风吹散后，原地站着一只体型小巧了数十倍的小白狗，四肢肥短，身躯圆滚滚的，站也站不稳地在那里腿
脚直打颤。
「斗牙大人……」陶生的手蠢蠢欲动，看着稚弱的狗崽子，他的心像被一股柔软的情感包裹着。
「你在那里发什么愣。还不快把本大人抱起来！」斗牙的声音也变成了奶声奶气的童子音。
少年依言弯下腰，双手摊开让它走上去。小白狗的身型大概就是双掌大小。捧着它，小心翼翼得就像对待珍宝一样，陶
生害怕会一个不小心就掐断了这幼弱干净的生命。
斗牙颤魏魏地站着，肥短后腿一蹬，想要轻快地跳到他肩膀上，结果前爪扑了过去后爪落空，吊在上面好一会，才艰难
地爬上他的肩膀。
临了空出一只爪子来抹汗。「看来得减肥了。」
「的确如此。」
「……关你什么事！」它瞪了他一眼。
陶生抬眼望了望檐梁，心想自己确实是有点多管闲事了。
一人一犬往外走去。
陶生问：「斗牙大人，您知道那八头大蛇的来历吗？」
「那当然！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缩小版斗牙坐在他肩上，「臭蛇是八神后裔，八个头分别代表魂、鬼、恶、妖
、魔、屠、灵、死八种幻灵，是亘古以来最强的魔物之一……的后代。」它撇撇嘴，说：「连我也打不过的家伙，绝对
称不上什么最强魔物！」
「我听说八歧大蛇被九尾狐打败后，一直蛰伏于出云国，成了水害之患。人们为了安抚它，每年都会献上一名人类的美
丽少女祭祀它。而它取元阴之气补充魔力，准备有朝一日东山再起……」陶生一边回想着自己以前看过的史书神话，一
边慢慢道来。「斗牙大人，您说这三十名失踪的少女会不会跟这有关呢？」
斗牙好不容易才把自己掉下来的下巴阖上，听到陶生这么说，连连摆爪。「等等等等！你这些恐怖的猜想都是哪里听说
的？！」
「这是传说……」
「不可能！臭蛇可是出云国供奉的水神。」
「神？」
「嗯——」它点头。
「可是它不是妖怪吗？」
「这有什么稀奇的。安倍晴明的另外两个弟子不也是妖怪，」顿了顿，它补充说明：「嗯呃，清原弘树算是半妖。安倍
晴明收徒也真奇怪，大弟子清原弘树是蝠半妖，自己身体里都流着一半的妖怪血液，却对妖怪一流深恶痛绝；而二弟子
宇见寺青山是莲妖，本根源于草木，无情是它的天性；三弟子总算收了个人，就是你了……」
「……」
陶生默默走着，沉吟不语。
走出阴阳寮的大门，暮色中一牵牛车静静停在那里，苏枋带黄栌色的垂帘被夜风轻轻掀动。驾车的是个十二三岁的童子
，白底棣堂花的夏衣着。
看到陶生走出来，小童子转身低声向帘后人禀报。
「主人，出来了出来了。」
不知是得了什么吩咐，他跳下车往这边跑来，中途边跑边时不时现了出来真身。
原来是只未成年的白鹿。通身雪白，鼻尖上一朵黑色的梅花胎迹。它原本是安倍晴明的式神之一，后来当成礼物送给了
独女安倍沙耶。安倍沙耶将之取名为寂闲童。
寂闲童走到陶生面前，似乎很畏惧地望了他一眼，低头拱着手说：「陶大人，主人想请您过去一趟。」
「想见面的是她又不是陶，干嘛要让他过去？别理会那傲慢的小丫头片子！」斗牙欢腾地甩着细瘦的小尾巴，不耐烦地
说。「没看我们有事要忙吗？！」
小白鹿妖被它一吼，吓得身体直打颤，「对、对不起，斗牙大人……可是主人吩咐……」
陶生从袖底摸出一包方糖，递将过去，摸摸捧着糖眉开眼笑的小白鹿妖的脑袋，神色是难得的温和。「寂闲童，沙耶小
姐今日怎么出宅了？」
「寂闲童不知道耶，不过主人今天似乎心情不大好的样子……」小白鹿妖提醒陶生别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招惹上泼
妇。
「安倍沙耶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斗牙提高了声调问道。
「……我明白了。」陶生点点头。
陶生往牛车走去。妖犬脚下一打滑，差点便摔下了他的肩膀，两条小肥腿的爪子颤魏魏地勾挂在陶生的外衫上，陶生的
手在下面托了一下，它才艰难地爬回去。
这么一段路，陶生已经牵着鹿童子走到了牛车前。
「陶大人。」
「沙耶小姐。」陶生行了礼，问：「请问小姐找我有何事？」
「沙耶听说，大人正在调查藤原府的怪事。」
「是的。」
「不知大人是否有了什么眉目？千枝小姐卧病不起，与蛇妖一事有关吗？」
还没开口，陶生便听到肩膀上的妖犬朝车内人说：「我们正打算要去深入调查呢！要不是你半道上拦住我们，现在早就
到藤原家了。」
「……」
安倍沙耶一沉默下来，气氛便有些压抑了。
「是这样的。」陶生证明。
「如此就请陶大人对千枝小姐一事多费心了。家父来信，还须七日才能返回京都，所以沙耶来请求您，务必保千枝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