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命。」
寂闲童打起帘子，坐在车厢的暗影中的人行了一礼。
「这是我应该做的。」陶生回礼。
看着牛车远去，斗牙问：「她为什么要为藤原千枝求情？」
「……大概是有惺惺相惜之意吧。」
天色昏暗下来。
他们到藤原府上时，已经是入夜时分。府门前放着两个石灯笼，里面透出的橘红色的灯光柔和地投射在街面上。街旁有
一株不知种了多少年的老柳树，低垂着柳枝。
烟灯锁绿柳的夜晚，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寂静。
站在门口，陶生掐了一枚柳叶，凑在唇边低声喃喃一阵，念了个咒，然后把柳叶递给肩膀上的斗牙。
「斗牙大人，请收好这个。它可以使您免于府内符咒的伤害。」藤原府的下人经由他的嘱咐，不轻易开门放人入内。
「万一我不小心丢了怎么办？」妖犬问。
「……所以请大人您一定要收好它。」
一听到这个，妖犬立即蹭蹭地把柳叶塞进嘴里，一囫囵地吞下去。然后它拍拍胸口，「好了，现在你跟我都可以放心了
！」
陶生又望了回藤原府大门的檐梁：「这的确是最保险的做法。」
陶生上前敲门，「是我，日暮陶。」
「陶、陶大人吗？」下男略有些惊慌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
「是的。」
「我这就为您开门。」大门咿呀一声打开条缝，下男探出半个脑袋。看到阑珊的灯火中，年轻的阴阳师带着他的‘式神
’站在那里，他松了口气。「陶大人，快快请进吧。」
已经有人去内宅通报，很快藤原道长的长子道彰便来了，站在唐式破风的屋檐下。走近了看，俊秀的眉眼跟年轻时的藤
原道长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父上正在陪伴小千妹妹，因此未能亲自出来迎接，请大人见谅。」藤原道彰只看了一眼陶生肩上的小白狗便移开了视
线，向陶生说道。
「道长大人前段时间曾说要去寺庙为千枝小姐斋戒祈祷，现在已经回来了吗？」
「父上回府已经有三天了。」
陶生沉吟片刻，问：「道长大人现在是在千枝小姐房中吗？」
「是的。」藤原道彰微微一笑。「父上对妹妹的病非常关心，这三日一直守护在昏迷的她身边……」
这时有一下男来急报：「大、大人！外面又来了一个道长大人！」
「什么？两个道长大人？」藤原道彰跟几位下人一道傻眼。
「这是怎么回事？」几人的目光都看向陶生。
陶生一怔，突然脸色大变：「糟糕，快点带路去千枝小姐那里！」
「怎、怎么了吗，陶大人？」其中一下男问。
「那位道长大人恐怕是妖物所化。」
一听，藤原道彰脸上也殊无血色，「快、快为陶大人带路！」
一行人急忙向千枝小姐所居住的院子跑去。
妖犬挂在陶生肩膀上，颤魏魏地自问：「怎么我一点臭蛇的味道也没闻到呢？」当下泪流，「难道我的鼻子不顶用了？
」
第4章：看得到妖怪的少女（4）
这是位于藤原府后院的，藤原千枝独自居住的屋子。
陶生站在庭院中的小径上，闻着夜风中轻轻吹送的栀子花香。
走廊上，正牌的藤原道长训斥长子。他身上还穿着白布蓝色印花的小忌衣，看来是斋戒一完，便立即起程回府。去了一
趟寺庙斋戒，病中的女儿却在家里被妖怪带走了，藤原道长大怒着训诫一干下人和自己的长子藤原道彰。
「有眼无珠的小子！连为父的脸都认不出来了吗，居然放妖物进来……」
「父上息怒。我也不知那位父亲大人居然是妖物所幻化的……」藤原道彰伏跪在铺了凉席的走廊上，诚惶诚恐地说。
见此，藤原道长的怒气也缓和了点，下男们连忙上前扶着老大人坐下来。
「你让我以后还有何面目去见小千的母亲。」
「是小儿的错。」
「而且，如果小千真的出了什么事，陛下和皇后那里我该如何交待……」
「道长大人，要向陛下和皇后交待，这是什么意思呢？」陶生沿着被石灯笼的灯火照亮的小径，走上前来，行了礼，问
道。
藤原道长的面色震了震，然后说：「既然事情都到了这等地步，我也不能再瞒您了。」摒退了左右服侍的下人，才老实
说道：「是这样的，陶大人，其实去年的这个时候，天皇陛下向老夫表明，有意与藤原家结为姻亲……」
藤原道彰闻言大喜，插嘴问道：「父上，难道天皇陛下是想将小千妹妹与冷泉太子婚配吗？」
藤原道彰口中的冷泉太子是已过世的前任皇后抚子夫人所出，容貌光澈亦颇有才识，刚过弱冠之年还未婚娶。藤原道彰
与冷泉太子平日交好，知道他的性情很通达。各番一比较，他确实是跟藤原千枝相当般配的。而以藤原千枝的才情与美
貌，当一个太子妃也无损身份，更是为藤原一族添光。
可是当日天皇陛下所言，却是要为藤原家‘锦上添花’。
「起初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藤原道长叹了口气，这才跟陶生慢慢道来。
原来是那日在宫中，天皇陛下居然不小心撞见了千枝小姐的容颜，因而起了恋慕之意。
当时定子皇后是在清凉殿召见了千枝小姐。
残暑时节，那里正是藤花满架，日光满院。因此女官们在唐式破风的廊下，藤架的清影里铺开竹席和高丽垫子，以便上
位者纳凉。
当时定子皇后着栗梅色的唐衣，是用来自远土大唐的锦锻制作得华丽非常的宫服；而正在孝中的千枝小姐相比之下便朴
素清淡得多了，只是穿着白绫的单衣外罩二蓝的薄罗衣。
先前受父亲藤原道长所托，定子皇后摒退下人后，藤原姊妹低声说了一会儿私己话。到了后来，千枝小姐为定子皇后奏
笛。哪知天皇陛下处理完政事后路过清凉殿，原本是要去飞香舍的藤更衣那里的，听到凄凄笛音，便一时兴起改道。
没人发现天皇陛下是何时从清凉殿偏门进来，因此也没有宫人们来通报定子皇后。天皇陛下循着石子路走进殿内，笛音
却停了。
「诶？明明刚才是有人在吹笛的，难道是我听错了？」
天皇陛下喃喃自语，还以为自己是魔怔了，这时听到女子嘤嘤的哭声在藤花深处轻轻响起。拨开叶丛一看，居然有一个
从来没见过的素服女子伏在定子皇后的怀中低泣。
原来千枝被笛音所感，一时悲上心头情不自禁，便哭起来。
天皇陛下走出叶丛，问：「这是怎么回事？」
定子皇后与千枝小姐被吓了一跳，定子皇后诚惶诚恐地伏在地上：「天皇陛下。」
千枝小姐匆匆忙忙以袖遮了自己的脸，低头长跪在地上。
「这是何人？」天皇陛下问定子皇后。
定子皇后答：「回陛下，这是臣妾的妹妹，藤原千枝。」
「难怪看去有几分面熟……」想必是方才仓皇之中，千枝小姐不小心让天皇陛下看到了她的脸，他才会有此一说。
天皇陛下毕竟是个成年男人，虽然年近四十，但脾性仍像年轻时那样风流，甚至还举止有些轻浮。他一时忘了千枝小姐
是大臣之女，闺阁之中极重礼数，容貌岂能轻易叫丈夫之外的男人窥去，居然命臣女千枝小姐抬起脸来，让他又细细多
看了两眼。
千枝小姐当时不愿让定子皇后为难，只能在无礼的男人面前强忍着屈辱的泪水了。偏偏次日，天皇陛下又召了藤原道长
与她一道进宫，言语之中表明，十分希望道长大人能将二女送入后宫服侍圣驾。
当着外人的面情绪尚还能自持，回到家中，藤原千枝感觉受到了天大的羞辱，因此流泪不停，加上本就体弱，她那夜便
病倒了……
「那个男人！原来是他逼得小千妹妹不得不逃出京城去的。」藤原道彰一脸愤愤然地说道。
藤原道长瞪了他一眼，「道彰！那是天皇陛下，不得无礼！」
「父上！」在父亲的严厉目光逼视下，藤原道彰只好住了嘴。
藤原道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总之，小女病倒之后，我便以此为借口推辞了天皇陛下的旨意，并速速让她搬到城外
御荫山的一处私宅养病。……陶大人，这件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老夫不敢再有欺瞒。」
陶生问：「定子皇后也愿意让千枝小姐进宫吗？」
「自然是不愿意的。姐妹共侍一夫，说出去可有些太难为情了。老夫已经送了一个女儿进宫，还有一个实在不想让她离
开身边，而且小女自幼体弱，我只盼她平安长大，心愿便满足了。更何况，在她母亲临终之前，我也曾答应过她，绝对
不逼小女做她不愿做的事情。」
「话虽如此……」陶生看了一眼藤原道长，也无意戳破，只问道：「既然如此，为何道长大人在一个月前要急召千枝小
姐回府？」
藤原道长面色一僵，很不自然地答道：「前段时间天皇陛下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小女，旧事重提，我想若是把小女接回来
，让她早日跟其他公卿子弟订下婚约，应该能就此断绝了天皇陛下的……心意。」
「原来如此。」陶生点头，「那么大人心中都有哪些人选？」
「噢，我属意的几家尚未婚配的公子分别有克明亲王之子源博雅大人，去年刚到任的文章博士橘行纲大人，还有就是…
…就是……」藤原道长似乎有些难为情，迟疑了一下才说：「阴阳博士安倍晴明大人。」
「咳咳！」陶生一口茶噎在喉咙里，差点没把他呛坏。
藤原道长的老脸有些挂不住，为自己辩解道：「晴明大人论才学论品行，与小女都是万中挑一的般配，虽然晴明大人已
经育有一女，但从未正式娶过妻，所以小女嫁过去也不算委屈。这还是晴明大人的女儿亲自上门来说的亲事哩！」
到最后，他的语气几乎是理直气壮了。
藤原道彰小声地嘟喃道：「老牛吃嫩草，你肯人家还不肯呢……」
藤原道长只好又补充说明：「晴明大人拒绝了这门亲事。」
闻言，陶生松了一口气。
搁下杯子，想了想，又问：「道长大人，我心中还有一个疑问。」
「您请直说。」
「千枝小姐对于自己婚事又有什么看法呢？」
藤原道长想了一下，神色怆然地说：「如您所知，小女孝顺，一直在老夫面前说她愿意终身服侍佛前，为藤原家祈福，
为……为老夫求平安。」
老大人的眼睛湿了。
「那会不会是千枝小姐另有意中人呢？」陶生猜测。
「这不可能！」藤原道长斩钉截铁地否认。
藤原道彰也点点头，肯定地说道：「陶大人，我妹妹小千绝不会是那种跟别的男人私许终身的轻狂女子！」
「敢问两位大人，‘小千’是……」
「那是小女的小名。」
「是的，陶大人，小千妹妹的小名向来只在府内流传，从未在外面宣扬。」
「原来如此。」陶生暗自点了点头，在藤原父子面面相觑之时，他心中对这件事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那么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陶大人？」藤原道长忧虑地问。
藤原道彰强持镇定地看着陶生，「小千妹妹被妖怪劫走了，万一有什么不测……」
话还没说完，就被门外一阵喧杂给打断了。
「要交给大人判夺。」「对，对，这才公平！」「你不能一个人独占它！」几个粗使下女推推掇掇地站在门口，簇拥着
一个形容十分清秀出众的下女。
看模样，让陶生有几分眼熟。
「半夜三更还在府内如此喧哗，成何体统！」藤原道彰喝斥道。
一众下女齐齐跪下，「请大人恕罪。」
「出了什么事？」藤原道长脸色一沉，威严地说。
「是这样的，大人，刚才清理房间时，我们一起在千枝小姐的房里捡到一只小玩意，可是，服侍千枝小姐的明子见它非
常稀奇可爱，居然想要独占……」其中一名下女一边解释，一边把目光投向当事人也就是那明子下女。
在两位大人怀疑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前，明子已经连忙否认：「小人没有！小人绝对没有私心。」
「什么古怪东西？拿出来看看。」藤原道长威严地说。
「回大人的话，只是一只小狗崽罢了。事情其实是这样，道长大人，道彰大人。方才小人奉命收拾千枝小姐的房间，突
然看到被垫子里鼓起一团在动，掀开一看，发现是它把千枝小姐的被垫给咬得稀巴烂了……」
「快点，快点。拿出来给大人看……」明子瞪了旁边低声嘀咕的下女一眼，几乎是有些不情不愿地把手伸出袖子里，掏
出一团白色的棉。
陶生看着棉絮从她掌中跳到地板上，就地一滚，原来是只胖乎乎的小白狗，支着站也站不稳的小短腿，咧着嘴角朝他们
欢腾地摇摆着小尾巴。
哎，陶，好久不见啊。当着众人面，妖犬只是用眼神如是说着。
藤原道彰走出一步，惊道：「陶大人，这不是您的式神吗？」
式神？谁是那种下贱的妖怪了！小白狗冒着泡泡的眼睛瞬间变成了横眉竖眼，朝陶生不满地呲出小尖牙。
陶生微微一笑，弯腰把它的身体揽进怀中，向误会了的藤原道彰解释说：「道彰大人，它不是我的式神。」
「诶？」
「它是我的朋友。」陶生如是说。
「它是我的朋友。」
听到这句，斗牙老半天愣在那里，直到陶生带着它在藤原府住下，四下夜阑人静了，它才慢慢回过神来。
「道彰大人怕蛇妖再来，因此希望我们在这里暂住一夜。我想反正明天还要过来这里一趟调查，在这里过夜也免了徒步
来回之苦。」陶生背对着它坐在镜子前面，一边解下头上缚发的网巾，一边解释。
斗牙想了想，反驳他：「他指的是你，可不包括我！」
「您不是同我一道来的吗？」
「顺路而已。」
「大人不是也想要帮助千枝小姐吗？」
「只是好奇臭蛇会看上什么样的人类小姑娘。」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噢，是吗？可我觉得大人您对于这件事有着超乎寻常的热衷。」
「你的错觉。」
「大人在别扭什么呢？」
「总之别把我跟人类扯一块！」斗牙气闷地嚷嚷了一句。
陶生回头，神色清淡地望了它一眼，问：「斗牙大人讨厌人类吗？」
「……」气氛一下子沉默下来。
陶生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起身走到屋子外面的窄廊坐下。飘满浮云的夜空下，小白狗化出小山般壮硕的妖犬真身，
也跟着他走出来。
一盏灯火孤零零地悬在头顶。
昏暗的庭院里飘荡着几点萤火虫的青光。
习凉的夜风温柔地吹拂过隐藏着铃虫、金琵琶、蟋蟀等鸣叫小虫的庭院草丛，又挟卷着远处盛放的莲花香气吹送进陶生
宽大的衣袖。
斗牙看着眼前这一切，心底有种莫明察觉的感伤：就在刚刚，这少年说它是他的朋友呢。
「喂，陶……」
陶生转头看到的是大妖怪不断往外冒着泡泡的眼睛，一时大汗：「大、大人，怎么了？」
「我不讨厌你。」
「……噢。」
斗牙别扭地转过头，补充声明道：「但是，我还是讨厌人类！」
比告白更尴尬的红晕浮上妖犬的脸，陶生看着这样的它。
可是，我也是人类啊……怔了半晌，陶生微微笑了，伸出手抚摸大狗的下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