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叫陶吗？」
陶生回头一看，不由一怔。
眼前站着的是个人类男人。而且，除了那双蛇样的金瞳让人看着很眼熟之外，这是一个分辨不清年纪的漂亮男人。
衣洁如雪，烟尘不染。
风仪与秋月齐明，音徵与春云等润。
有太多的辞藻可以形容这个男人的秀气，却又都远远不够。
「没想到，天狗居然会庇护你。」水神万川说道。
陶生向不知何时幻化成人类的水神行了一礼。「我、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样子的斗牙大人……」
「天狗喜欢乱吃东西。这一次又有得它受了。」
「……」斗牙大人您爱乱吃东西的毛病，还真是无妖不知啊。
「受到惊吓了吗？」万川问道。
「不是，只是一时觉得有些惊讶……」陶生说着，微微一笑。
如果说妖怪不争斗，那是不可能的。陶生却真的是第一次看到妖犬战斗时的样子，该说面目狰狞还是杀气十足呢？它毕
竟是保护了他……
想起这些，陶生又摇了摇头。「不说这个。水神大人，如果您真的要用血浴的方法救千枝小姐，就请您亲自去她的梦中
告诉她吧。」
「你会入梦术？！」
「是的。」
「原来你是安倍晴明的弟子。」
「是的。」
「难怪有这般胆量擅闯我的结界。人类，你又凭什么肯定，我会照你说的去做？」
「您一定也想知道千枝小姐真正的心意，不是吗？」
「你！」被看穿了心思，蛇妖觉得有种受到羞辱的感觉，却又不得不承认。「……没错，正你所说的那样，我无论如何
，都想再见她一面。」
「那么冒犯了，水神大人。」再一次地，陶生结出古老的手势。
困倦的睡意向蛇妖袭去。
第9章：看得到妖怪的少女（9）
水神做了个短暂而华美的梦。
梦里，清凉殿的藤花不谢。
「你从哪里来？」人类的小男孩瞪着一双明澈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你在跟我说话？」四周人来人往，他想了好一下才反应过来。
「嗯嗯！」
「……吾名万川，乃出云国人。」
他咯咯地笑起来，「人？您分明是只八头大蛇，怎么说自己是人？」
男子惊讶地看着这个人类小孩，他居然能一眼看穿它的真身？
「嗯呃，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
「嗯。」
「我来赏藤花。」
「诶？出云国离京城这么远……您就为了这个，特地来到这里的吗？」
「是的。」
「这份心意真是让人感动啊！」小男孩稚气的脸上顿时肃然起敬。
「小千。」大概是父亲模样的人类男人，在不远处呼唤他的名字。
「抱歉，我得走了。下次见。」他行了一礼，转身轻快地跑出紫藤架下。
下次见，下次是什么时候呢？
男子望着远处的长廊，百转千回，终于看不到那奇特的人类小男孩的身影了。
每年藤花开的时节，从出云国来到大和国，已经成为他的习惯。偶然想起当年的那个孩子，现在应该长大了吧……无数
次这样想，下次见，下次是什么时候呢？
他望着藤花，花开无言。
终于有一天，赏花的人群中，低垂着头的人类少女穿着二蓝的十二单华服，踩着湖水似的涟漪走上前来。
「你是来赏藤花的？」
「吾名万川，乃出云国人。」
少女轻轻‘啊’了一声，掩面的蝙蝠扇一点点移开，露出一双明澈的眼睛。
「我以前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少女轻轻拢起了蝙蝠扇，目光穿越时光的云遮雾揽，看到了藤花深处的身影。
天生拥有奇特灵力的少女，眼睛可以看穿任何妖鬼或神明的伪装。
她眼中却不惧不慌不畏。
为何不惧，为何不慌，为何不畏？
「您今年又是为了赏藤花，特地从出云而来吗？这份心意真是让人感动啊。」
四年之后，他再次被人看穿了真身，原来还是他。
从那之后，神明为自己私心恋慕的少女幻化出藤花，让它们在庭院里无声地开落。赏樱花，转长廊，看过朱红波碧，交
换和歌徘句，时光就这样过了一载又一载，直到人类少女的韶华与青春消失在时间的洪流里。
惟独最初的相遇，永远不会褪色。
……如此，甚好。甚好。
梦境的白雾里，他拂开藤花的枝绦。藤花架下，坐着二蓝和服的少女。
「您怎么到我梦里来了？请快点离开这里吧。」她微微一笑，分明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身困幻梦的处境很危险。
她眼中所看到到的他是什么样的呢？
八头大蛇，妖异森然。
他的幻术对她永远无效。
如果可以，真想让她看看他变幻成人类的样子……
如果可以，真想抱抱她……
「啊——啾！啊，啊啾！着道了，一定是着道了！万川那混蛇，专门造毒害人！啊啾——」斗牙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拖
着自己的‘围脖’走回来。
它实在不放心陶生和蛇妖单独相处。要是蛇妖幻化成人类，以那付样子迷惑阴阳师的话，人类少年的定力未必够……
更何况……
走进屋子，斗牙一怔，「陶。」
靠着床坐下的陶生微微抬起眼帘，朝门口走进来的妖犬安抚性一笑：「斗牙大人。」
「啊啾——」
「……没事吧？」
「嘿嘿。啊啾！」笑了两声又打个喷嚏，斗牙抬爪揉揉鼻子，「一不小心又中了臭蛇的埋伏，过几天就好。」
原来是这样……陶生放下心来。
妖犬讪笑着走过来，绕地上躺着的人形蛇妖转了三圈。「啧啧，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只爱臭美的蛇肯定又使出美人计了
！」它看了陶生一眼，「你没中计吧？」
「不是。」陶生摇了摇头。
妖犬挨过去，「那你不会是中毒了吧？」
「中毒？」
「嗯嗯。」妖犬用力点头，「这只蛇浑身上下都是毒，别说被他咬到一口了，就是只闻到他呼出的毒气，都能让你一命
归天。」
「是吗？」
看陶生明显一脸不信的表情，斗牙大急：「哎！我说的是真的！陶，你、你不会真的中毒了吧？」它凑近一看，夜明珠
的光华中，少年的脸色果然极其苍白。
妖犬跳脚，「你是笨蛋吗！我早告诉过你要跟臭蛇保持距离！」
陶生：「……」您老什么时候说过了？
「可恶！」斗牙恶狠狠地瞪了躺在地上的男人一眼，心思一转，打算虐尸。
「大人，不要这样。」狗耳朵被牵住，少年气弱的声音传来。「我没有中毒。只是有点累。大概是刚才施入梦术，体内
的灵力消耗过多才会这样。」
「诶？……噢。入梦术又是什么？」停了三秒钟，妖犬好奇地问。
「其实那是离魂咒的一种变通用法。我送水神大人的灵魂去千枝小姐梦中与她相见。希望千枝小姐能劝水神大人改变心
意，放过那些少女。」
「你凭什么认定，藤原千枝会放弃长生不老这么好的机会？人类不是很怕死的么？」
「大人，有些人类的确是怕死。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那啊……啾！」妖犬刚要追问下去，到嘴边的话又被一个喷嚏打散了。
陶生伸出手，体贴地抚摸它的背部。
斗牙好不容易消停了下来，听到陶生有些出神地喃喃道：「不知道水神大人能找到千枝小姐吗？」
「那家伙的舌头跟我们的狗鼻子一样，很灵的。不需要你担心！」
陶生：「……」
只要提到蛇妖，妖犬的语气便很不善。
他不知道妖犬心里是多么得郁闷。
干嘛对臭蛇这么尊敬！难道真的因为这张脸？斗牙鄙视地瞥了一眼地上的蛇妖：等我幻化出人形了，肯定比他更漂亮！
……不，不对！斗牙又胡乱摇头：比娘娘腔漂亮有什么好的！本大人以后绝对是京城第一大帅妖！
「……啊啾——」妖犬又开始打喷嚏。
「大人需要休息一下吗？睡一着醒来大概就好了。」陶生道。
「嗯，这么一说，我的确是有点困啊啾——」
「离我的咒术解开还要一段时间，您可以先休息一下。水神大人的结界暂时不会消失，这里很安全。」
「我这么老打喷嚏，也睡不着啊……啾！」
「真是对不起，是小的给您添麻烦了。」
「嘁！知道就好！」妖犬拿爪子揉着鼻子，抱怨道。「要不是你，我就不会又中臭蛇的招了！阿——啾！」
大白狗揉完了鼻子，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瞅着少年，神色很委屈。
陶生伸出手，想摸摸可怜的大白狗的脑袋，它却猛地转过身。
「这屋子里全是可恶的臭蛇的味道，让我不爽极了！我要出去通通风！」
「是。」陶生望着它。
妖犬回头，看他还赖在屋里，「喂，陶？」
陶生愣了一下，「……是！我这就来。」
结果，在门口的檐廊上，少年盘腿坐着，妖犬则是化成小白狗，舒舒服服地把身体靠在他怀中。
「好了！总算能喘口气了！」小白狗打了个哈欠，脑袋往他怀中更深处钻去。
陶生苦笑：原来他还有这个人型狗窝的用处。
……良久之后。
「斗牙大人。」
「嗯？」细嫩稚气的声音闷在少年怀里。
「对不起。」
「……真是麻烦！」
澎！一声。
半睡半醒之间，意智混沌的妖犬又化成原形，将少年整个地扑倒在地。
「大、大人？！」乌帽子脱落，哧溜溜滚到廊下。被压倒的少年脸色剧白。
「别动！再动，本大人一口吃了你！」威胁地低吼两声，体型巨大的妖犬趴在少年单薄的小身板上，呼呼地呼吸着，似
乎又重新坠入梦乡。
陶生：「……」从人型狗窝变成人型抱枕了。
叹了口气，想推开它坐起来，结果其中一只手臂被压住了。陶生无力之极，抬起没被压住的手，揉了揉时不时抽痛的太
阳穴。
他头痛欲裂，但是现在不能休息。蛇妖的肉体需要他守着，以防万一结界被破，被有心之徒抢走了神明的金身，同时也
是怕入梦术的施展过程中出现什么意外。
陶生瞪大眼睛，努力抵抗着气势汹汹席卷而来的睡意。「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
没办法休息。
绝对不可以休息。
尽管少年信誓旦旦，最后还是撑不住病体睡了过去。
天将明的时候，妖犬惊醒，翻身坐起，戒备地瞪着对方。
水神把手放在人类少年胸前的挂坠上，阖目默念着一段咒语。淡金色的光芒自他掌间溢出，照亮了整个屋子。
「原来如此……」水神收回了手。
失去神力加持后，少年胸前的钥匙由浅金色变回了锈迹斑斑。斗牙懵懂地看着这一切。水神似乎知道了些什么，但目前
看来，并无意告诉他。
「臭蛇，你想干嘛？」
「等他醒来，帮我转告一声，我很抱歉，给他添麻烦了。」水神说道。
「噢。你怎么不向我道歉？」妖犬撇撇嘴，心有不甘地说。
「……」
于是斗牙知道，自己又被鄙视了。
水神倾身过来，俊美的脸上是欲言又止的神情。「天狗……」
斗牙蹭蹭蹭地后退，惊恐万分地瞪着他：「你想害我再中毒一次吗！」
「我没有碰到你。」
「总之你离我远点！……啊啾！」
「……」
「还有，离陶也远、啊啾！点！」
妖犬咬住少年的一角衣袍，吭哧吭哧地扯向自己这边。
睡梦中的少年不适地皱起眉头，脸色潮红。
「奇怪，他怎么了？身体怎么在发热……」斗牙低头凑上去，从少年的头发丝嗅到脚尖，「气味也变了……」
「我决定要回出云国了。至于那些人类，就拜托给你们。」
水神的话成功地拉回了斗牙的注意力。「你该不会是想把烂摊子扔给陶一个人收拾吧？不成！绝对不成！」妖犬奋力摇
头。
「有你在，这些只是小事一桩。」
「哎！」妖犬像被踩到尾巴似地乍毛。「我又不是跑腿的！」
「拜托了。」
「……你，转、转性了？」斗牙震惊地看着面前行大礼的神明。「臭蛇，你跟人类小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言，水神唇边浮出苦笑，垂下的眼帘敛去了眸中的光华，身后似乎出现了如藤花凋零般的落寞。「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
「咳，看来你是个笨蛋！啊啾！」妖犬一脸恨铁不成钢。它听说失恋给有些人类的打击的确是很大的，可没听说清心寡
欲的神也是这样。
「不说这个，我要走了。」
俊美无匹的男人化成八头大蛇，向门外游祟而去。
「对了，天狗。」大蛇的八只头齐刷回过头。
「嗯？啊啾！」
「你是想保护这孩子吧？」
「……关你什么事！」斗牙咕哝了一句。
「如果你想保护他，就不要让他靠近有水的地方。」
「你什么意思？」斗牙随即问道。
「……我只能言尽于此。」
「嘁！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斗牙撇撇嘴。「啊……啾！」
「斋戒半年就可以解毒了。」临走，蛇妖补充道。
「……」泪眼控诉。
第10章：看得到妖怪的少女（10）
八月。
细雨。
风凉。
园中青郁。
败酱花败落了，而墙角下，野生的黄桷似乎开始有了茂盛生长的迹象，已经枝条疏长。
「喂，陶！」还没到门口，斗牙就远远地喊起来。
陶生披散着长发走到廊下。
刚出了门口，眼前就被一片乌云罩住。妖犬庞大的身体扑过来，嘴里还叼着两吊青色酒罐。「看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上千年的好酒，嘿嘿——」
「大人是哪儿来的酒？」
「臭蛇那里敲诈的。总不能让你白白帮它跑腿吧！」
斗牙指的是事后，拖着病体的少年阴阳师，把山上藤原宅里的几十位失踪的京都少女从幻术中救出来，并将她们毫发无
损地送回了家。
所以这是它打着陶生的名义，向水神讨来的酒。
「对了，你病好了没？能喝酒吗？」妖犬问道。
陶生一怔，回答道：「……病好了。酒量不好。」
「没关系！难得好酒，难得高兴嘛！」拍开泥封，沉淀了千年的醇厚酒香四溢出来，妖犬顿时有些陶然。「好酒啊！闻
这味道就知道！哎，陶，我们今天不醉不归！」
「这恐怕不行。斗牙大人，我还要去藤原府一趟。」
陶生的拒绝让斗牙很是失望，「你还去藤原府干什么？臭蛇不是已经回出云国去了吗，又不会再去骚扰藤原千枝了！」
「是千枝小姐想要见我一面。」陶生告诉它说。
「诶？她居然还没死？」
这样说话真是太失礼了……陶生倍感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告诉失礼的妖犬：「千枝小姐的病……她中毒至深，多亏了道
彰大人私底下从难波请来一位名医妙手，才治好了她。」
「这么说，藤原家的老头已经知道他女儿不是生病是中毒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