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陶生点了点头，觉得有些难以启口的是：「事实上……我们抓到了在千枝小姐的饭食里下毒的人，就是那天晚
上拐带过大人您的明子。她招供后说，指使者是……道长大人。」
「他可是藤原千枝的亲身父亲，怎么下得了手？虎毒况且不食子。」妖犬像人一样抱着酒罐，坐在窄廊上，好整以暇。
「……我也不清楚。幸好道彰大人很快就作了决定，把服侍千枝小姐的下人替换了几位他信得过的人，还特意从难波请
来别的医生，重新为千枝小姐诊治。」
「那巫偶的事呢？调查得怎么样了？」斗牙可没忘了这一茬，又问。
「道彰大人查过丝线的来源，是宫中才有的贡品。是……定子皇后做的事。道彰大人曾在私底下质问她，她也承认了。
」
妖犬震惊地听陶生讲完，怀里的酒也忘了喝。
水神为了救一个人类，差点连自己的神都不能做了，他们居然千方百计想要害死自己的亲女儿亲妹妹！简直……说实话
，斗牙再一次觉得人类很恐怖。
「更具体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大人，千枝小姐那边，还在等我过去一趟。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陶生说着
，起身进屋内换衣服。
「又或者，大人您想一块去看看。」陶生一边挽起头发，一边问道。
「不要！我可不想再跟恐怖的藤原家扯上关系了。」斗牙拼命摇头。
「我看我还是喝我的酒吧！」妖犬举起酒罐仰脖喝了一大口，清冽地大叹一声：「真舒服——」
酒香上脑，大狗眼眯尾摇，一时陶陶然，醉态晕乎乎，浑身的皮毛都仿佛被酒气熏成了粉红色。
陶生戴好乌帽子出来，看了不由微微一笑。
「那么我先走了，大人。」
「去吧去吧。」它头也不回地挥了挥爪子，抱着酒罐，恨不得把脑袋都塞进罐子里去。
「大人，小心别喝醉了……」
「啰嗦！」
天还在下雨。
陶生一个人徒步来到藤原府前。
虽然是下雨的天气，集市仍是热闹的很。行人来往，小贩叫卖。
同样的石灯笼，同样的老柳树，同样的朱红木门。
几次进藤原府，陶生的心情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矛盾而沉重。
收了伞，陶生上前扣门。应门的下男有些面熟，他领着他穿过百转迂回的长廊，疾步往千枝小姐的住处走去。
陶生回想起了那天晚上之后的事情。
在山间私宅里醒过来后，他知道九百九十九条人命就此获救，心里着实是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怅然。八头大蛇不知在
千枝小姐的梦里经历了些什么，出来后便黯然离去。在那之后，明明已经过了梅雨季，京都却连续下了四五日的太阳雨
。
陶生抬眼望了望檐外的雨，面色静默。
下男发现年轻的阴阳师不知何时停下了步子，忙回过头来，「陶大人？」他一脸小心翼翼，生怕怠慢了这位二小姐的救
命恩人。
少年恍若未闻，望着灰色雨帘，轻道：「据说，这个时节的雨，是龙神的眼泪……」
「大人？」下男不解地看着他。
「走吧。」很快就收敛了所有情绪，陶生回头稍一颔首，有礼地示意他继续带路。
藤原千枝苏醒过来后，坚持搬回了自己原本住的地方，就是那间能看得见莲花的屋子。那是座独立式的建筑。
陶生前日曾特意来了一次藤原府，把藤原道彰从屋子里各个角落搜出来的所有巫偶销毁。不能再让它们为害，但让陶生
拿着巫偶施咒反噬下咒者，他也是办不到的。他心里不愿意这件事再牵扯到更多无辜的人。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一切问题的答案，都在藤原千枝身上。
陶生到时，屋里已经设好了竹屏障。
下人铺上竹席和高丽垫子。竹席是新绿的，高丽垫子用唐锦织得细细的边，装饰着华美的图纹。
另外还有其他一些寻常女子的闺中摆置。
比起陶生上次来时，靠墙摆放的书几上多了几本佛经，毛笔纸砚齐全，圆润的玉镇纸压着一张信笺，旁边摆放着一串不
知是谁送来的淡紫色藤花。从陶生走进来的角度看去，刚好可以看到纸上用淡墨书写的是：
迷恋伊人矣
我只自如常日行
风声传万里
此情才萌发心头
但望人人都不知
字体十分飘逸俊朗，不像是女孩子家的字迹。
那是今年三月时，宫中清凉殿如期举行的和歌竞赛上，壬生忠见落选的那首诗。评判官藤原实赖和冷泉太子都是比较喜
欢这首『迷恋伊人矣』，可是因为天皇陛下对另一首诗『私心藏密意』有偏好，因此才把壬生忠见刷了下来。
陶生还记得，天皇陛下偏好的那首诗是这样的：
私心藏密意
却不觉形于言色
吾身之忧虑
怎的人人皆探问
为谁而若有所思
说到壬生忠见的诗落选的原因，实在有些遗憾，后来这男人念念不忘这件事，竟一朝饿死，死后不肯投胎，魂魄每夜去
清凉殿徘徊。为这，晴明大人被特意请去宫中退治他的冤魂。
那时千枝小姐已经搬到了城外，怎么会知道这首诗？
陶生甫进门，便一眼将室内打量仔细了。
这时薄透的白色屏纱后，榻榻米式床铺上躺着的人已经在下女的扶持下坐起身来。
「您就是陶大人吗？」气息虚浮，声音却温软。
「千枝小姐。」陶生行了礼，跪坐在高丽垫子上。
「咳，咳咳。」有些虚弱地咳了几声，屏风后的人轻喘口气，停了一会才攒足了力气说话。「我终于见到您了。」
如果说彼此都明了的见面，这应该是第一次。陶生心想。
「那日若不是您劝阻了万川大人，只怕千枝与那些无辜的人已经命丧归西……」
「您过奖了，这些原本就是我应当做的。」陶生笑了笑，问道：「不知千枝小姐的身体好点了么？」
「多亏哥哥请的良医，已经好多了。」这么说着，藤原千枝又轻咳了几声。
「看来离大病痊愈，还要好一段时间的调养。」
「你们先下去吧，这里不需要服侍了。出去时顺便请帮我把门拉上。」屏障后的人轻声吩咐道，态度语气都温和得让人
无法拒绝。
几名下女无声无息地行了礼，便躬着腰快速地碎步退出屋子。依她所言，顺便把纸门阖上了。
陶生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纸门，皱眉。「这不大合适吧，千枝小姐。」
「请大人入内室来。」
「……」内、内室？！陶生僵在原地不敢动。
「有些话，我只能私下跟您说。咳，咳咳……」她又咳了一会儿，才说：「抱歉，陶大人，我的鲁莽……给您带来，不
便了吗？」
「这倒不是。只是瓜田李下，难免会惹人非议。」
「大人，请您到我这里来吧。我实在没有力气……咳，咳咳！」藤原千枝再重复了一次自己刚才所说的话。
于是陶生确定自己刚才没听错，不是错觉，一时有些不自在地红了红脸。「千枝小姐，我不想坏了您的名节。」
「咳，咳咳，大人不必拘谨。咳咳……咳，千枝相信您绝非那种瓜田李下之人。咳，咳咳……」好不容易咳嗽消停了点
，她低喘着气，说：「大人，千枝早已不是洁净之身，不需要顾虑这些。咳咳，请入内室吧。」
「……那就，冒犯了，千枝小姐！」
陶生踌躇着绕过竹屏障，看到撑着病体的藤原千枝。
病榻间的少女神色苍白，摇摇欲坠。白绫的单衣，肩上外披了一件二蓝的薄衣。丰厚的长发如水草一般，在翻滚波浪的
雪色锦锻绸上流淌。
斗牙曾问陶生，藤原千枝好看么？
这已经不能用好看来形容。
她有着藤枝一样的纤弱，眼神却柔韧顽强，毫无攀附姿态。
陶生掠过一眼，便迅速地低下头：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接下来，千枝要告诉大人的话，请大人务必保密。」藤原千枝说道。
「……请尽管直说。」陶生行了一礼，正色以待。
作为一名阴阳师，最重要的就是要为自己的雇主‘保守秘密’，这也是身为阴阳师的基本职业道德。
「大人，请您看看我。」
藤原千枝白如葱玉的手指慢慢拉开胸前的衣襟。
二蓝的薄衣跌落，年轻的阴阳师面上现出瞠目结舌的表情。
「你！」明明在阴凉的内室，陶生却是满头大汗。
藤原千枝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看似无奈又像嘲讽的苦笑。
「大人，这就是我啊……」
第11章：看得到妖怪的少女（11）
天上挂着大太阳，朱雀大道却被霏霏的细雨打湿了。
这是十年难得一遇的气候。
这日中午，一牵华贵牛车辘辘前行。午后的风穿梭过古老街道，温柔地掀动了牛车上苏枋色的车帘，里面坐车的男子容
颜时隐时现。
是安倍晴明接到债主藤原道长的信，不得不乘着牛车，从逢坂关提前返回京城。
一过罗生门，他便听到街道漫天飞的传闻。
「听说了吗？藤原家的二小姐死了！」
「什么什么？」
「哪个藤原家的二小姐？」
「就是那个人称千枝小町的，道长大人家的二女儿。那一位绝世美人，就这样化为飞灰了。」
……车内，安倍晴明眯着眼，津津有味地听着京都八卦会。这乡音亲切啊。
「我也听说了，究竟是怎么死的？」
「听说她的病来得奇怪，大概是先前招惹上妖怪……」
「当时道长大人四处求医，求遍天下名医，居然找不到一个人能治好的！还多亏了晴明大人的弟子陶大人……」
……居然连陶那孩子也牵扯进去了？很好很好，果然有为师之风范。安倍晴明别开桧扇，悠闲地扇着风。
「陶大人不愧是晴明大人的弟子，独自一人就击退了那八头蛇妖！解救千枝小姐于危难！」
……嗯嗯。安倍晴明连连点头，满意地微笑起来：这是自然的，名师出高徒嘛。
「诶，八个头？我听说是有十二个头！」
「原来是有十二个头么？」
「我听说是这样的。」
「原来如此……」
「后来呢？后来的事怎么样了？」
「可惜啊，千枝小姐苏醒过来后，大概是觉得自己的清誉给妖怪玷污了，竟在夜里烧一把火自焚了……」
众人吁嘘。
「千枝小姐倒是个贞烈的性情。」
「是啊，只是可惜了……」
「可我怎么听说，那八头大蛇其实不是妖怪，是千年的神明。是来带走千枝小姐去极乐世界的……」有人提出异议。
「不可能不可能！妖怪怎么可能做神明呢！」
……妖怪怎么不能做神明？你们每年供奉的菅原大人，本尊不正是冤魂么！安倍晴明合起桧扇，以扇柄轻敲着手心，阖
目微笑。
「你这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我是听我一个在松原府里当下人的相好说的。」
众人吹着口哨起哄，「艳福不浅啊小子！」
「咳！不提这个不提这个。话说，我那个相好本来是服侍那个失踪后又回来的松原小姐……她是听小姐说的。」
「那看来错不了了……」
八卦是如何炼成的？
就是这样炼成的。
青牛拖着牛车，一点一点穿过高大宏伟的门楼。这么一点一点，慢慢地走，终于还是到了阴阳寮。
听到式神禀报‘阴阳寮到了’，安倍晴明在牛车里懒洋洋地睁开眼睛，舒服地打了个哈欠才钻出车厢。
藤原道长带着几名心腹下人已经站在阴阳寮门口等候，看到安倍晴明出现，藤原道长一直皱紧的眉头才稍为舒展了些。
人还坐在牛车内，安倍晴明已经开始头疼了。
「晴明大人，需要小的扶您下车吗？」
「……」安倍晴明默默瞪着冰山少年的那双手臂。
现在服侍他的，是他在今年的百鬼夜行时收服的朱雀，取名为‘绯’。虽然名字似火，但跟此鸟妖的个性其实一点也不
合。
「晴明大人。」少年的手臂很尽忠职守地伸在半空中，等待着它疲累的阴阳师主人。
「……」安倍晴明看看少年的冰块脸，一付为难的表情。
安倍晴明从订下契约后便开始后悔。虽然绯如其他的妖怪一般，容貌很周正，可惜望着总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真是，太不可爱了！
「晴明大人？」
「退下退下！」安倍晴明没好气地挥开了绯的手臂。本大人的心是很柔弱的，接受不了你三尺冰寒的温暖。
「是，晴明大人。」闻言，绯便就此恭敬地退到一旁，僵着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看了一眼冰霜脸，安倍晴明当即又打了个哆嗦。
自己当初怎么就看走了眼，揣了这么一块冰当成玉石……安倍晴明无限怨念地想着，自己磨磨蹭蹭地下了牛车。
少年看着他举止懒怠的身影，冷冽的神色里掠过一闪而逝的微光。
等安倍晴明落地，藤原道长这时走上前来。
「哈哈，晴明大人。」
「道长大人。呵呵——」安倍晴明也笑了两声。
「晴明大人，您回来了！」
啧啧，看那好像火烧到眉毛的样子！唉，又不得安生了……
安倍晴明不着痕迹地往牛车那里缩了缩。「道长大人。好久不见了，有……一月了吧？」
「是啊，足有一月没能见到大人您优雅的风姿了。」
安倍晴明挑了挑眉，「道长大人过奖了。」说话不要这么暧昧哟，如果你不是一付见到我，就像垂死的鱼见着了水……
安倍晴明不动声色地微笑着。
藤原道长拭了拭额上的汗，分明是在强持镇定。
「其实，老夫是有件急事想请您帮忙。」
「大人客气了。能为您效劳是在下的荣幸。如果是在下能帮上忙的事，当然十分乐意效劳。」
「其实，是关于小女的事……」
安倍晴明脸色一苦：「道长大人，我不是已经说明过，我实在不适合千枝小姐……」他不会是想让自己跟藤原千枝结冥
婚吧？
「不是。」藤原道长连忙否认，「不是这件事！不瞒您说，小女已经，已经……过世了！」
看来八卦也有真有假。
「大人节哀。千枝小姐一生信佛，想来必有后福。」
「我也不是为了这件事！」碍于有外人在场，藤原道长又不便开口，只能急得满头大汗。
「看来大人这次遇到的麻烦很棘手啊。」安倍晴明笑道。
藤原道长看向他，「晴明大人，请你帮我说服你的弟子吧。陶，不能进宫，他不能去见天皇陛下……」
「噢？」
「是的！拜托您阻止他！千万不能在天皇陛下面前说出……提到，千枝的事！」
又是千枝……安倍晴明头疼。毕竟还欠藤原家一个大人情，但其中的缘故实在太复杂了，所以整个七月他都躲出京都去
。
偏偏忘了提醒弟子陶不要插手藤原千枝这件事……
宫里来了人，是天皇陛下要召见陶生。
来传召的宫中武将是三品殿上人，右兵卫督，源博雅。
传说中一直觑觎小姨子美色的中年大叔，天皇陛下，想要见他一面。
因为是拜见天皇，慎重起见，陶生服莲叶色的狩衣，戴好乌帽子和网巾，一切妥当了才跟着源博雅前往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