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道长接到天皇陛下召见陶生的秘报，早早地带着下人在大门口堵人。
名医治好了藤原千枝体内的毒，却驱不走她心头的乌云。她于前夜自焚于屋内。那场大火映得半边天通红，除她之外，
没有任何下人留在屋内。下人已经被她事先谴散，看来是早有预谋的。
藤原千枝最后一个见的人是陶生，并且同他关在屋内密谈了许久。很多人好奇他们当日到底说了什么。
藤原道长深信陶生必定会从女儿那里知道些其他事情，他害怕他会在天皇陛下面前抖落出来。
男扮女装算不算大罪？
颠倒雄雌算不算大罪？
淫|乱宫闱算不算大罪？
男扮女装的藤原千枝多年以女性身份出入宫闱，甚至让世上权力最高的男人有意将之收为后妃，这算不算大罪？
天皇不知真相，也不能让他知道真相。
所以，藤原千枝不得不逃。
到最后他还是逃无可逃时，藤原道长不得不暗地里对亲子痛下杀手。否则的话，不仅定子皇后地位不保，藤原家族也会
因此获罪，甚至诛连九族……
源博雅和陶生一走出来，就看到藤原道长急得团团乱转的身影。
陶生先是看到了藤原道长，脸色沉下来，再注意到他旁边站着的熟悉身影，像火花一样的亮光，一瞬间就点亮了少年那
双眼睛。
「道长大人，晴明大人。」源博雅微笑着，先行了礼。
「博雅大人。」一老一少同时回礼。
「博雅大人今日好兴致，您大驾光临真是令我们阴阳寮篷筚生辉啊。」安倍晴明说着，笑得眉目弯弯。
源博雅谦逊一笑，唇红齿白，眉目清朗。「晴明大人过奖。博雅此来，只是奉天皇陛下之命，带您的弟子日暮陶入宫。
」
「入宫？所为何事？天皇身在深宫之内，居然会认识我们阴阳寮的新弟子？」大概的事由，安倍晴明已经从藤原道长那
里知道了，偏偏装作一无所知，向右兵卫督打探。
「抱歉，我恐怕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天皇陛下还在宫中等候，我们就先行一步了。」
安倍晴明自然不可能眼看着右兵卫督大人由面前走过。「博雅大人。」
源博雅回过头，看到自己的袖子一半掐在大阴阳师白玉般的手里。他皱起眉，「晴明大人！」
「能否让在下跟自己的弟子嘱咐几句话？要是弟子在君前失仪，岂不是折损了我安倍晴明的面子？」
「……请快点吧。我还要去向天皇陛下复命。」
源博雅侧身，让身后的陶生走上前来。有公职的大人说话，是没有他一名小弟子的插嘴机会的，所以先前一直默默地站
在后面。
「小陶。」
「……晴、晴明大人！」
安倍晴明的手指抚上他的脸，抚过他的眼角。掌下，少年的脸部肌|肤在轻轻颤抖。
「你看来清减许多。」安倍晴明轻道。
陶生黑了脸：晴明大人，您确定这是师徒情深不是小别胜新婚？
徒弟的嫩豆腐，不吃白不吃。安倍晴明得寸进尺，把少年拥进怀中，桧扇端起他的下巴。
三观极端正的源博雅目瞠口呆地瞪着这一幕，「晴、晴明大人，光天化日之下，你怎么能做出这种，这种……」
「听着，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要是敢给我招惹上藤原家这个大麻烦，看本大人不折腾死他！安倍晴明挨近陶生耳边，说话的语气都能冰镇一碗夏日绿
豆汤了。
「晴明大人……」藤原道长焦虑地看着他们。
「好了，去吧。不要给我丢脸噢，小陶。」安倍晴明嘱咐完了，拍拍陶生的肩，把他推到源博雅面前。
「到了宫中还请博雅大人多多关照，小陶这孩子十分不懂事呢。」
源博雅蹭蹭往后退了一步，「会、会的。那么我们先告辞了！」
源博雅拖着少年匆匆爬上牛车，一步也不敢多作停留。
安倍晴明望着槟榔牛车远去，唇边的笑渐渐隐去，「博雅呀……」
「晴明大人！」藤原道长迫切想知道安倍晴明到底有没有说服自己的徒弟，守住藤原家的秘密。
安倍晴明回过头。
「晴明大人，日暮陶会不会，会不会把这件事给……」
「道长大人，我已经跟他说，让这件事到此为止吧。能为雇主保守秘密，是身为一名阴阳师最基本的职业操守。如果他
办不到，那么也不需要再当我安倍晴明的弟子了。」
藤原道长总算松了口气。
「现在，道长大人您可以回家去等待结果了。天皇陛下会不会处置藤原家，全凭藤原千枝临终前告诉陶的那番话了。」
「晴明大人是什么意思？」藤原道长的心又提起来。
「你确定，现在陶的雇主是你，而不是藤原千枝？」
安倍晴明摇着扇子进了阴阳寮。
第12章：看得到妖怪的少女（12）
藤原道长回到家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宫里的降罪时，偶然知晓了真相的藤原道彰也陪父亲坐在屋里，同样满心沉重。跟
藤原道长不一样的是，他对于藤原千枝的过世十分愧疚。
大内有藤原家的人传出口信，天皇陛下已经在清凉殿召见过陶生，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让他离开了。天皇陛下之后
又召见了冷泉太子，与太子一道用了晚饭。到目前为止一切如常。
听到宫中的口信，藤原道长一下子瘫软在高丽垫子上。
「父上，看来是逃过一劫……。」藤原道彰扶起老父亲。
「小千那孩子，把什么事都自己担待下来了。」藤原道长拿起衣袖揩眼泪。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答应小千妹妹……小千去山上的寺院修行。」藤原道彰说道。
「可惜老夫知道真相太晚，他跟他母亲瞒了我足足十五年……」
「恐怕小千的母亲，白樟夫人也是逼不得已。」藤原道彰安慰道，一边奇怪：难道父上不知道巫偶的事？定子，为什么
要这么做呢？
陶生一回寮，就被安倍晴明召了去。
逢魔时分，暮色低垂。
「晴明大人。」
陶生穿过长廊，来到安倍晴明面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窄廊上，安倍晴明支着单膝，端着浅口酒碟，在酒面上轻轻吹了一口气，然后啜了一小口。
旁边散放着几碟素菜，一个炉子，侍奉的少年在火边为他煎着一尾香鱼。大热的天气，不见他额头上出一滴汗，着实能
耐。
「哟，你来了。」
安倍晴明喝了一口酒后，舒服地眯起眼睛。这付表情让陶生想起了经常来骚扰自己的那只妖犬。
「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我从藤原道长那里听说了那人的事，不过，具体情况是什么样的，我想听你说说。」安倍晴明说道。
陶生迟疑了一下，然后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安倍晴明静静地听着，一口一口地喝酒。
香鱼烤好后端上来，少年提着酒罐跪在一旁，及时地为他的酒碟添上酒。
「大人，整件事就是这样了。」
「嗯——」安倍晴明满意地颔首。「藤原千枝应该是希望他的死，能让这件事到此为止，所以你才没有揭发藤原道长和
定子皇后。」
「是的。」陶生点头。
「如果他想要复仇呢？」
「……」陶生默然：把这件事捅出去，牵扯甚广，许多无辜的人都会失去性命。如果藤原千枝真的要复仇，自己该怎么
办呢？
想到这个，陶生也有点头疼。
安倍晴明又怡然地喝了一口酒。
「小陶，你会不会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水神？」安倍晴明问道。
就是因为藤原千枝的事涉及到神和人，他才不想淌这趟混水的。
「这个……」陶生摇摇头。「不会。」
「嗯哼？理由。」
「千枝小姐，呃不，千枝少爷，应该也不希望水神大人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
「这是你以为的，还是藤原千枝亲口告诉你的？」
「……是我自己的想法。」
「噢，这样吗？」安倍晴明恍然大悟般挑了挑眉，搁下酒碟，问：「如果是我，你知道我会怎么做么？」
「……」少年瞠圆眼睛看着他。
「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水神，毕竟他有权力知道事情的真相。」安倍晴明告诉他。
「但是大人，万一水神知道了是道长大人和定子皇后要杀千枝少爷，那岂不是……」
「陶，事情的关键在于，是藤原千枝的懦弱才造成了今天这个局面。那条蛇还不知道自己看上的居然是个公的吧？」
陶生打了个冷噤：大人，你这话说得太强悍了，又不是动物配种……
轻咳了声，陶生解释道：「千枝少爷也不是自己要男扮女装的。是他的母亲，白樟夫人的遗愿。白樟夫人还没生下孩子
的时候，家里突然来了一个法师，跟她说这孩子将来会有血光之灾，除非当成女儿来养，否则很难长大。」
「陶，你说的这些不能成为藤原千枝欺骗神明的借口。」
「如果水神大人知道他一直在欺骗他，一定不会原谅他的。」
「他会谅解的。如果他真的明白这个人类的心情，想必也不会再追究藤原道长和定子的事。即使他真的不能原谅藤原千
枝的欺骗，但说出了真相，至少千枝能问心无愧地死了。」
安倍晴明说的也是事实。
陶生默然不语。
这样一来，藤原千枝才算是真正了却了一桩心事。他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应该是一直陪伴着自己的水神了。
千枝‘小姐’对于八头大蛇，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天色入夜。
廊下的草丛里开始响起虫鸣。
一弯新月挂在天边。
安倍晴明让式神点起灯火。
「作为新手来说，这次的事你处理得还算不错。我看你可以出师了。」安倍晴明自斟了一杯酒，浅浅地抿一口。
「是……」陶生俯拜在地。
「体谅雇主的心情，是好的，但是作为阴阳师，你欺骗本应该了解真相的人，就是人为的罪过。」
「是，小的明白。」
「这是为师最后能教给你的东西，小陶。」
「是。」
「作为一名阴阳师，最重要的东西，你还记得吧？」
「是‘守秘’。」
「嗯。那么我希望今天晚上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外人泄露你所知道的事。你本不该把藤原家的这些内幕告诉我
的。雇主的秘密，要让它烂在心里，腐朽在棺材里。」
陶生惊讶地抬起眼，「那是因为……」
安倍晴明拍了拍他的肩，微笑着说：「成为一名阴阳师后，你要随时保持一种觉悟：除了你自己，没有谁可以成为你倾
诉的对象。包括为师。」
「师父……」少年眼里冒出一个个小泡泡。
「所以，为了惩罚你这次的失误，为师决定要派你去守三个月的罗生门。」
陶生的感动顿时荡然无存。
「罗生门不是一直由茨木童子在守么？」
「鬼王一来，他就跑了。唉，真是没出息的家伙。」
「那鬼王呢？」
「追在茨木屁股后头跑了呗。」
陶生：「……」为什么晴明大人您的语气听起来这么暧昧的……
安倍晴明突然凑过来，脸色微红地问：「我听说你最近跟天狗走得很近。」
「……」确切地说，每次都是斗牙大人找上他的吧。
「我知道你一贯喜欢这些小家伙，不过……毕竟人妖殊途，有些事情，你好自为之吧。」安倍晴明的神色又似戏谑又似
认真。
不等陶生反应过来，又懒懒一笑，「小陶，如果你缺式神打打下手的话，可以找我要！」
陶生额头流下一滴汗：晴明大人，请不要一付老游女般，向客人推销年轻后辈‘见客’的表情。
「哦，对了，这是我新收的式神，叫绯。」安倍晴明伸臂勾过少年的下巴，把一张冰霜脸展示出来。「小陶来，仔细看
看，这张小脸蛋长得真不错，是吧？」
绯：「……」
陶生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安倍晴明继续眯着眼笑：「小陶，你要是看得上眼，我就把它送给你当出师礼物了……」
陶生：「……」
「晴明大人，您喝醉了！」绯一言不发地抹开轻薄的手指。
师徒俩不约而同地抖了下身子。
陶生爬起身，速速逃之夭夭。
「晴明大人，我这就听您的吩咐去守城门了！」
「哎小陶……」安倍晴明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心里两行泪下：这送不出手的冰块鸟啊！
藤原千枝这件事，就算这样子落下了帏幕。
两个月之后的某个夜晚。
陶生百无聊赖地坐在罗生门的暗影里，数着天上的浮云一片一片飘散。
不知是哪里来的哀愁笛声，飘满了整座京城。
万籁静寂，惟笛声悠悠。
新月的晚上，似乎总是容易惹人愁绪。
「陶？」数了一会，陶生突然听到城墙上传来熟悉的声音。
「斗牙大人？」大半晚上的，四处漆黑一片，陶生只能凭着声音来分辨判断对方的身份。
有身影从城墙上跃下，顺着墙根一路走到陶生面前。
陶生把眼睛瞪得老大，只看出眼前站着一道轮廓模糊的人形影子。
「斗牙大人？」陶生不确定地问。
「是我。」对方把陶生伸过来的手握在自己手中，肯定地告诉他。
「大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我还想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这个……」陶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告诉他说：「茨木童子擅离职守，所以我被晴明大人派到这里来守三个月的城门
。」
「这么久？」
……都已经快守完了。
「我还正想着要怎么找大人。」陶生说道。
「你找我？！」对方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千枝……千枝小姐，临终前拜托我转交一封信给水神大人。」
「临终？那小姑娘死了？」斗牙有些惊讶。
「嗯，三个月前就已经过世了。」既然他不知道详细的始终，陶生也就含糊地交待过去。
「我才闭关修行了三个月，京城里就翻天覆地了！」
也没有他说的那么夸张，不过宫里的定子皇后失了宠的确是事实……
「大人现在可以幻化出人形了吗？」陶生问道。
「啊。不过，时间不长。」
「是吗……」陶生有点为犬妖高兴，又隐隐有些失落。
一只手被对方紧紧握住，适宜的体温温暖了他冰凉的手指，同时光滑的触感提醒着他，这是幻化成人类样子后的斗牙。
从来没见过妖犬幻化为人形，以致于他经常性忘了它本是大妖怪的事实。当宠物一样的存在一下子变成可以跟你勾肩搭
背称兄道弟的真朋友，陶生的这种难受心理叫做‘角色转换失败’。
可他不知道的是，斗牙几乎是一出关，就直奔罗生门，进京城，急着要给他瞧瞧自己的修炼成果。
等真见了面，斗牙蓦地想起自己都还没瞧过自己人形的脸，又有些退切了。
一人一妖一时沉默下来，无话可说。
犬妖松开他的手。
「信在哪里？要是里面写些什么帮她报仇的话，我是不会帮忙的。上次因为她，臭蛇的神都差点做不成了！」
「这一次不会了。」
陶生从袖底取出一枝绑了信笺的藤花递过去。
离藤原千枝过世已经有近三月的时间，这串藤花还是鲜艳芬芳，大概是有他的执念附着其上，所以能常开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