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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彩虹上——by靠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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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济闻依然维持抱着兰星的姿势,兰星还有些慌乱,嘴里一直神经质般吱吱呜呜着。蒋济闻一边跟护士说话,询问DNA鉴定何时能出结果;一边自然而然地拍着兰星的背,轻轻地,有节奏地,像哄婴孩睡觉。

兰星果然渐渐平静下来。

06

做DNA鉴定抽血的事蒋济闻事先没有告诉兰星的主治医生,等医生赶来时,护士已经离去,而兰星躺在床上,蒋济闻在一旁轻轻拍着他背。

医生克制着怒气,僵硬地告诉蒋济闻,一开始为了让兰星适应打吊针,他们费了多大的劲,而蒋济闻竟然就这么带着一个陌生的护士进来要抽兰星的血。

蒋济闻已经很恼火了,这天下午的狼狈是他从未遇过的,到后面兰星虽然平静下来,但仍抽抽噎噎地,只要蒋济闻一停止拍抚的动作,他就又有发作的趋势。蒋济闻试着跟他解释,那只是抽血采样,并没有什么,但看上去兰星根本就听不懂他的话。

蒋济闻的耐心已经到达极点,他对医生说:“那只是抽血,谁会料到他反应那么大?”

医生说:“你把自闭症想得太简单了,你把他留在医院,一周过来看他几个小时,看见他安安静静地在画画,不吵不闹,你就以为你已经了解自闭症了吗?你根本没发现他的不安、惊慌跟害怕,他是自闭儿,不是植物人,他不愿与外界沟通,但他仍能感觉到外界,任何一点变化都能使他焦虑不安。”

蒋济闻听出医生责怪他的意思,冷笑着说道:“我是不了解自闭症,我有什么必要非要去了解它?我现在负担着兰星的医疗费用就已经是大发善心了,还要怎么样?”

“他是你弟弟!”

“他不是我弟弟,等着鉴定结果出来吧。”

兰星的主治医生是从儿科调过来的,修过儿童心理学,对自闭症有一定的了解,同情自己没有亲人照顾的病人。他还年轻,见蒋济闻此时此刻还记得要做DNA鉴定,觉得他无情,就不由生起气来。而蒋济闻也是奇怪,他是三十多的人了,平时有什么都憋在心里,不动声色,今天却这样容易动怒。他们两个就这么在兰星面前吵了起来,不欢而散。

恶果很快就显现出来,兰星出现了轻微的厌食症,吃什么都会呕吐。一开始他们以为是食物的问题,排除了许多种容易过敏的食物,也保证食物的绝对干净跟新鲜,呕吐现象依然存在。后来还是请了王医生来,花了整整三个小时,耐心引导,终于从兰星的画画里找出了原因。

两个面目狰狞的大人,张着可怕的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挥舞着双手。

王医生跟年轻的主治医生谈话,又跟蒋济闻了解情况,终于确定了原因。

“你们伤了他的心。”王医生说,“他在害怕,害怕蒋先生抛弃他。”

兰星的主治医生很内疚,而蒋济闻觉得不可能。

“他听不懂我们的话,我跟他说过许多话,他从来没有反应。”蒋济闻说。

王医生摇头,“他不是听不懂,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他表达的方式跟我们不一样,你无法理解。你看,他听得懂你们在吵架,他也知道你们吵架的内容,他很害怕,可他不会像一般孩子一样说出来,哭出来,他有他自己的方式来表达他的心情。”

蒋济闻一时无法理解,“这……”

“你之前看过兰星的画,他的画是单一的内容吗?不是,他的画是多彩多姿的,有各种心情,喜怒哀乐,他全都有。什么在影响他的心情?很明显就是外部的环境跟人。当你跟他沟通的时候,你以为他听不懂你的话,无法跟你交流,但也许只是他做出的回应你不明白罢了。”

原因找出来了,怎么解决兰星的呕吐情况他们却有点束手无策。持续的关怀跟照顾很明显就是治愈兰星的最好办法,然而现在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给予兰星这些东西。

他总一个人待在自己的世界里,这回他真成了孤单一人了。

蒋济闻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从他十九岁父亲车祸过世那年开始,他就开始独立生活,一边坚持学业一边学着打理公司,一步步走过来。他爷爷奶奶过世得早,只有他父亲一个儿子;而他因为母亲已过世十几年,与他母亲家几乎没有来往,那些亲戚都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他也有过觉得孤单的时候,但他一向坚毅,加上性情冷淡,这十几年就这么过来了,他甚至还未想过结婚生子。他是与兰星完全不同的人,他可以一个人很好地过下去,不需要别人的照顾与帮助。

现在,蒋济闻望着放在他面前桌上的档案袋,把自己过去十几年的生活想了一遍。

他从未觉得他需要别人,也从未觉得别人需要他。

直到兰星出现。

为了消除兰星的不安,让呕吐现象减轻,他现在几乎每天都要过去医院看看兰星,拍拍他,摸摸他。兰星需要抚摸,这是王医生说的,每个自闭症的孩子情况都不一样,他们出现的症状完全无法找出为什么。为什么兰星看似不与外界沟通,却需要人的碰触。

蒋济闻提过,难道就非要他吗,别人的碰触不可以?

医生给他的回答是他是兰星的哥哥啊,跟别人不一样。

每个人都相信兰敏的遗嘱,那不可能是假的,每个人都这么想。再谎话连篇的人,都不可能在自己的遗嘱里说假话,有什么意义呢?是啊,蒋济闻一直在想兰敏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又或者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兰敏又在捉弄他,给他留下最后一个麻烦。他向来都是带着恶意来揣测兰敏的。

可最近,渐渐地他不再这么想。

也许兰敏是在恳求他,求他照看兰星,当兰星的哥哥。

这个哥哥,不是只给钱的哥哥。如果她要钱,她大可以直接说。但是她说的是,兰星是蒋济闻的弟弟,蒋济闻必须照顾他。

付钱,帮他找一家好的疗养院,这是蒋济闻打算做的。他去做DNA鉴定,就是不想背负上莫名其妙的看护责任。他不需要一个弟弟。

可兰星,需要一个哥哥。

一个偶尔会去疗养院看看他、抱抱他的哥哥。

蒋济闻拿起档案袋,里头装着鉴定结果。

其实无论结果如何,对蒋济闻来说都是没有差别的。他并不会因为多了一层血缘关系就突然喜欢上兰星,也不会因为没有那层关系就真的把他弃之不顾。

但这个结果,对兰星来说,也许是很重要的。他会为了这个鉴定,惊慌得吃不进东西,连连呕吐,画一堆灰暗的画。

蒋济闻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份文件,只是看着,并不打开。他想了想,想了又想,突然不知道自己去做DNA鉴定的意义在哪里。他不会因为一份鉴定就改变自己想做的事。

他把它塞进等待碎纸机绞碎的废纸堆里。

07

兰星出院了。在出院前,医生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他们请儿科医生画了许多小人图,拿给兰星看,让他明白人受伤了生病了要进医院,伤好了身体健康了就要出院,提前做好预防工作,让兰星不因变化感到慌张。

蒋济闻不得不承认,兰星有种特别的吸引力。每个人都在为他担忧,每个人都希望他能快乐,没有人在看见他那双星星一样纯净的眼睛时还能硬起心肠。如果不是因为兰敏,蒋济闻想他是不会对兰星有一丝反感的。

兰星搬进了一家精神疗养院,这是蒋济闻能找到的最好的疗养院。昂贵的金钱换来的是舒适的环境,温和的护理人员。疗养院的环境非常好,有大片的绿草地,还有一个个被灌木丛隔开的小花园,种着一些温和无害的植物跟漂亮的花朵。蒋济闻看照片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地方适合兰星,他可以在这里画画,他会喜欢的。蒋济闻买了许多画笔、画纸跟绘本,摆在兰星的房间里。那是一个小小的房间,铺着地毯,连床脚桌脚都是椭圆形的,杜绝一切可能造成伤害的存在。

蒋济闻告诉兰星,这是他的新住处,有人会照顾他。兰星对此毫无反应,只是睁着他那漂亮的眼睛无焦距地望着蒋济闻的方向。蒋济闻离开疗养院的时候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丢弃了某种应该由他承担的责任似的。他回过头去看送他离开的兰星,兰星穿着松软舒适的家居服,特别乖地站在门口。蒋济闻不禁朝他挥了一下手,像小时候放学跟同学说再见那样。他并没期望得到兰星的回应,就像医生说的那样,兰星也许真的能感受到外界的变化,但他只能按照自己世界的逻辑,做出一些别人以为根本没有反应的反应。

但兰星举起了手,缓慢地,姿势有些怪异地朝他挥了一下。

蒋济闻愣在原地,一时他都忘了要离去。兰星也许是有些困惑为什么告别后蒋济闻还不走,他举起手又挥了一下,再挥了一下,不停地做着同一个动作。直到蒋济闻明白过来也许“挥手”对兰星来说,是一个离去的信号,他的无所动作已经让兰星陷入了困惑。他看了兰星最后一眼,之后快步离开。

这是一种全新的关系,也是一种奇怪的关系。

蒋济闻把兰敏遗留下来的问题全都解决了,包括兰敏留下的债务,那间堆满了东西的破屋子──他曾经去那里想拿走一些属于兰星的东西,但发现除了几张破破烂烂的画跟一些衣服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兰星甚至没有玩具。当然,以他现在的年龄,玩玩具也许有些奇怪。蒋济闻升上中学之后,就再也没有买过玩具了。但蒋济闻一直以为、或者说是主观上认为兰星还是个小孩子,他总是下意识把自闭儿当成心智未开的低智商儿童,即使医生跟他说过许多次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情况。

疗养院很快就告诉蒋济闻,兰星喜欢按照计划做事。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画画,这些都要保持不变。今天做的事,要跟昨天一样,昨天做的事,要跟前天一样,一成不变让他有安全感。有次下雨,护理人员没让兰星跟往常一样到外面的小花园画画,那一天兰星异常地烦躁不安,撕碎了许多纸,摔了两个杯子,拒绝吃饭。疗养院把这事告诉蒋济闻,让他确定探望的时间,在每一个礼拜的同一天同一刻过来。

其实蒋济闻并没有要每礼拜都去探望兰星,他只是想偶尔想起来过去看一看兰星。但兰星的特殊情况使他不得不给疗养院一个时间,而他从此不得不每个礼拜都去探望兰星一次。

蒋济闻话很少,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跟兰星也差不多。他去看兰星,通常都是陪他坐着。兰星在画画,或者看绘本,而蒋济闻就只是坐着。这无疑有点怪异,护理人员告诉蒋济闻,最好多多跟兰星说话,这样才能渐渐让他学会跟人交流。兰星的治疗记录显示他能说一定数量的句子,但不知为何,他现在却不开口了。所以家人更应该多跟他交流沟通,鼓励他开口说话。

在疗养院里,每个星期天都有许多家长带着他们的孩子来上辅导课程。这些孩子跟兰星一样,都是自闭儿。蒋济闻看见那些家长,每个都很积极很努力跟他们的孩子讲着话,不管能不能得到回答。有时候蒋济闻觉得自己也像个病人,被疗养院里的一切逼着开口跟兰星说话。他开始思索着话题,跟兰星讲一两句简短的话。

他陪着兰星看绘本,对绘本的故事内容发表几句意见,但毫无效果。很快蒋济闻发现,兰星对故事根本没有兴趣,他喜欢的是里面那些色彩漂亮的画。兰星有时会把绘本里的某一页撕下来,护理人员告诉过他许多次,要爱护书本,但兰星不以为意。蒋济闻对护理人员说,也许他是喜欢那一页的画。他们就帮兰星把那些撕下来的画贴到墙壁上,兰星长时间坐在墙壁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些画。他真是很喜欢它们,蒋济闻居然对了一次。

兰星会把自己喜欢的画临摹一遍。这时候蒋济闻就陪着他,看他画画,发表一两句意见。蒋济闻很久没有过这么放松的时刻了,只是单纯坐着,看着另一个人,间或说一两句话,也不用在意对方回答了什么,因为对方根本不会回答他。他很像是在自言自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担心肤浅,不用害怕太过夸张。自从十九岁父亲去世,他就再没有过这样的时候了。或者说,就算是从前父亲在的日子里,他也不敢这么松散。

他开始试图了解自闭症。空闲的时候,他会在网上搜索阅读一些关于自闭症的资料文章,他的书架上也开始出现两三本相关的书籍。一开始他一个礼拜打一次电话去询问兰星的情况,礼拜天去探望兰星一次,后来渐渐变成两次电话、三次电话。他都是跟疗养院里专门照顾兰星的护理人员通话,问一下兰星的情况怎么样,心情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护理人员曾经试图把电话交给兰星,并且耐心地告诉他电话另一头是他的哥哥。但蒋济闻通常只听到电话另一端劈里啪啦一阵声响,那是兰星把电话摔到地板上或者拿去敲桌子的声音。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兰星已经开始慢慢渗透进他的生活了。

08

在疗养院待了两个月后,兰星终于开口说话了。

蒋济闻在超市看到一个杯子,很可爱的牙杯,上面画着许多小动物跟一道彩虹。蒋济闻觉得兰星应该喜欢彩虹,就把那杯子买了,带到疗养院给他。他把杯子拿给兰星的时候问:“喜欢吗?”这个脱口而出的问句纯粹是一种习惯罢了,护理人员告诉他要多多说话,兰星能从旁人的语句里学习到跟人交流的技巧。

“喜……欢……”

一道细细的、轻轻的声音在小房间里响起。

蒋济闻的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房门,没有动静。他看着兰星,兰星正拿着那个杯子翻来翻去地看。蒋济闻又问了一声,“喜欢这个杯子吗?”

好像魔法一样,他看见兰星淡色的嘴唇轻轻动了动,缓慢但准确地吐出两个字。

“喜欢……”

兰星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涩,轻轻的,跟他的眼睛一样干净。

“兰星。”蒋济闻第一次叫兰星的名字。

兰星没有回答,依然转动着手里的杯子,喃喃低语着喜欢喜欢。

兰星不是不会说话,他有跟人进行简单的基本交流的能力,这点医生早就说过了。兰星他只是,在从康复中心出来后,长期生活在不安稳、吵杂、缺乏交流的环境下,使得他退缩了回去,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世界里。

刚到疗养院的时候,兰敏还是很焦虑不安的──吃的东西不多;经常神经质地撕着画纸跟绘本,把它们撕成一小条一小条;画的画都很灰暗,充满烦躁的线条跟色块。可随着逐渐适应现在的生活,他渐渐发现回到了他熟悉的轨道上,一切都令人安心地不再发生变化,所有人都很温和,不呵斥他,不阻拦他画画。每过七天,那个他熟悉的人就会来看望他。像准确的刻度,像精准的计划表,他的焦虑渐渐消失了。逐渐转向良好的状况当然十分有利他的康复。

兰星是一个很优秀的小孩,疗养院的医生说,他的情况其实在自闭症中算是非常好的,只要给他一个温和的环境,他就能逐渐跟普通人的世界接轨。

蒋济闻本来以为兰敏已从他的世界里退去了,他再也不会被这个女人破坏心情。可现在,他一看到兰星,就想起她对待兰星的那些粗鲁的、缺乏耐性的举动。如果她能做个正常的母亲,也许兰星现在至少可以背起书包上学去,而不是整日关在一个小小的疗养院里,日复一日画着那些一成不变的花花草草。

兰星从未对他生活着的狭窄环境表示过不满,蒋济闻不清楚兰星是否也会觉得无聊空虚。整天只是画画、在草地上呆坐、看绘本以及上疗养院安排好的课程,这样的日子如果让蒋济闻过上三天他就受不了,而兰星整整过了两个多月。

蒋济闻问过医生,如果兰星按照这样的情况一直进步下去,恢复基本的沟通能力,那么他能进学校上课吗?更进一步说,兰星以后可以参加工作吗?

确实有恢复得很好的孩子能像普通人一样上学,也有少数人能够参加一些简单的工作,但是,这是毕竟是极少数,医生说他不能保证,但任何希望都是存在的,即使微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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