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他爱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最后只希望用一辈子去忘却的人。
……
眼前的新科状元贺纾正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地上,等待着君皇的问话,不明白君皇为何久久不语,不由得紧张起来。
连旁边的朝臣们都觉得皇上有些奇怪了,却只见到天子怔怔地望着远处的天际,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你——你就是贺繁衣?”天子元神终于归位了。
“回圣上的话,晚生就是贺纾。”贺纾记得赵羽嘱咐过自己,参加了殿试就是天子的门生,不必再称草民。
“起来说话,赐座。”
“谢圣上!”
贺纾被领到了离赵顼最近的位置坐下。他一直没敢抬头看皇帝一眼,只觉得天子的声音很年轻,而且,温润如玉。
“今日琼苑聚宴,日后就是同僚了。大家不必拘礼,都是年轻人,希望大家开怀畅饮,更要畅所欲言。当然了,朕想听到的是指点江山的激情,锐意创新的论断,而不是暮气沉沉的老生常谈!”
年轻的君皇温文尔雅的道出这番话,大家都明白,这是一个机遇也是一个考验,天子门生们一下子噤若寒蝉,有人汗流浃背,更有人跃跃欲试,只是没有人敢当出头的鸟。
君皇的眼睛淡淡地环视了了一圈,最后停留在贺纾身上。
“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这是贺状元卷上的原话,朕很想知道,卿何以有此一说?”
所有的目光立即集中到贺纾身上。
贺纾颇不自在,敛了神,清朗的声音缓缓道:“自古治世,不怕财不足为,只怕治财无道!故虽俭约而民不富,虽勤忧而国不强,只要治财之术正确,不要说大唐盛世,连尧舜之治也可达到!”
此番话,直说道君王心里去了。
宴罢,贺纾被授予参政知事一职,拜副宰相,正二品;榜眼吕惠卿官拜参政副使,从二品;探花林靖嘉向官拜尚书佐令,正三品……。。其余各进士都被授予从三品以上官职。
君王选出了这三人都是出生平凡,没有任何背景的士子,让他们兼任翰林学士,相当于自己的机要秘书,要求他们每日早朝后都必须到延英殿侯旨,以商讨国事。
赵顼很高兴,他终于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幕僚。
******
这天傍晚,雨后初霁,驱散了盛夏的暑热,微凉清润,惬意无比。贺纾刚与几个同僚离开延英殿,虽则已是朝廷重臣,到底也是少年心性,此刻见到天际霞光漫照,泛彩流金,一道霓虹如仙子的彩练当空舞动,立即来了兴致,相约去城郊游玩。
吕惠卿神秘兮兮的当向导的角色,领着一行人向城外走去。穿过一片古木参天的密林,一处幽静的湖泊呈现在眼前,此湖广漠如海,水碧如蓝,四周被参天重重古木环绕,隔绝了外世的尘嚣,宁静得不像人间凡景。
此刻,落日的余晖散落于湖上,泛起一片金色的涟漪,远处霞光如烟,飘飘袅袅,
如梦似幻。
“仙境也不过如此啊!吕兄真是风雅之人”林靖嘉不由得赞叹道。
“吕兄,这湖有名字吗?”贺纾随口问道,眼睛却被远处缓缓驶来的舟舫上一个熟悉的人影吸引住了。
吕惠卿道:“它叫还剑湖。”
此时,那船已经靠近,贺纾终于看清了伫立于船头的男子,一身冰蓝锦服,发束羊脂白玉冠,没有束腰带,广袖迎风,衣裾翩然,披着满身霞光,就这样,仿佛从天而降,落进了贺纾的心间。
——宁王赵羽。
自从殿试之后,贺纾就离开了宁王府,已经大半年了,两人没有再见过面。
本来按理,贺纾都该去拜会这位朝廷上第二号实权人物,但琼苑拜相那一幕已经贺纾在朝臣心中留下“帝宠正隆”的印象,如果再与宁王有什么往来,恐怕更会招人话柄,有趋炎附势之嫌。贺纾深知自己势单力薄,没有靠山,只好如履薄冰地做人,深怕自己一着不慎,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因此,像宁王这种人,可不是自己能够结交得起的。
第九章:凤兮求凰
待船靠岸,宁王从船头翩然跃至岸上。吕惠卿几个急忙施礼,恭恭敬敬地揖拜。
赵羽笑吟吟地回礼,仔细端详他们几个,开口赞道:“当朝新科进士,果然是文采风流,气度不凡。我皇兄有如此青年才俊辅弼,家国振兴,指日可待啊,哈哈哈!”
然后有热情相邀,“相请不如偶遇,几位到弊王船上一聚,如何?”
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是别人挣破头都得不到的,现在就摆在眼前,吕惠卿和林靖嘉难掩兴奋之色,高高兴兴地随宁王上了船。
贺纾也勾起轻笑,矜持地跟在后面。
自此至终,宁王没有看他一眼。
这是一条不大但精致的游船,舱里的陈设精简优雅,非世间寻常之物,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独特的清贵之之气,昭示着主人卓尔不凡的身份和品位。
贺纾拘谨地坐着,不知何故,这个宁王总让他浑身不自在。脑海里尽是当夜在马车狭小的空间里,被赵羽抱在怀里的画面。而此刻的赵羽,根本没有直接对他说过一句话,仿佛两人根本形同陌路,冷漠疏离的态度使他窘迫不已,又有几分酸楚难受。
然后,他看到宁王和自己的同僚谈笑风生,吕慧卿和林靖嘉优雅自如的举止谈吐跟这高贵氛围多么地和谐,贺纾感到深深的失落,那潜藏已久的自卑感又浮上心头。
吕惠卿虽非富贵出身,却也是诗书传家的薰陶,对墙上所挂字画津津乐道,引经据典,仿佛顺手拈来,毫不费劲,宁王听得不住点头,脸上笑得云淡风轻。
林靖嘉看到案几上的一张古琴,惊喜道:“殿下,这不就是传说中司马相如的‘绿绮’吗?”
赵羽含笑点头,“林佐令想必精于音律,就以‘绿绮’为我们弹奏一曲,如何?”
林靖嘉也不推却,操琴抚弦,一曲《夕阳箫鼓》,音韵如幽泉,缓缓流泻,委婉灵动,仿佛让人看到江南早春的柔柔清风,浅浅绿意,一幅清丽淡雅的山水长卷,引人入胜。
一曲既罢,余音绕梁,萦环不散,众人沉醉其中,竟忘了说好——
林靖嘉看到宁王陶醉不已的样子,白皙清俏脸上现出淡淡的红晕,又对吕慧卿说道:“小弟是班门弄斧了,吕兄才是个中高手呢。”
吕慧卿推辞几句,也落落大方地坐下来,抚琴轻奏,隽永清新的琴音勾勒出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的景致,又隐隐表达出广阔逸远的心胸。
一片掌声雷动。
此刻的气氛愈发轻松愉悦起来,特别是看到权倾朝野高不可攀的宁王如此温文有礼,平易近人,年轻的士子们自然无拘无束起来,一时间笑闹声一片。
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贺纾看着宁王,忽然开口道:“吕兄、林兄,我们怎么忘了,宁王殿下才是名动天下的钟子期,绿绮之于殿下才是真正遇上知音,不知今日可否有幸让在下欣赏宁王殿下的千古绝奏?”
此言一出,果然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只是,贺纾自己马上就后悔了,因为他看到宁王嘴角似笑非笑,黑晶石般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他,仿佛要把他看透,直到无所遁形。
贺纾很受不了他的这种目光。
宁王不语,站起来走到琴案旁坐下。修长的十指悬于弦上,眼中明波流转,又一次看着贺纾。
贺纾慌忙移开目光。却听到顷刻间已经清音流转,缱绻绵延,竟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伴随着袅绕的乐韵,赵羽轻缓吟唱: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当年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打动了才女卓文君的心,“文君夜亡奔相如”,演出了一幕传唱千古的私奔佳话。
此刻,赵羽的声音完全没有平素的洒脱风流,而是低沉如耳语,透着隐隐的无奈和惆怅,一直漫进贺纾心底深处,一片心湖已涟漪荡漾,在也无法宁静如昔……
第十章:心湖涟漪
一曲既终,余音缈缈。众人陶醉在相如和文君的缠绵情思之中,对宁王超绝的琴技赞叹不已。
宁王淡然轻笑,忽然望着贺纾,“贺相,连弊王都献过丑了,下面是不是该轮到你了?”
贺纾一听,莹白的脸霎时涨得通红,嗫嚅道:“下官……未曾学过琴技,请殿下恕罪。”
宁王嘴角的弧度更甚,幽深的瞳孔闪着邪魅,“不要紧嘛,琴技算什么,有空我来教你。贺相心灵巧慧,很快定能青出于蓝——”
贺纾窘迫得只望地上有条缝让他立即钻走。不敢再看宁王一眼,垂眸低言道:“下官谢过殿下垂顾!时候不早了,不敢烦扰殿下歇息,请容下官们告退。”
“好好!今晚有缘结识几位才俊,也是我赵羽之幸。只可惜各位政务繁重,实在不敢再留,还望日后再聚!”
……
离开了赵羽的游船,已是月上中天。三人原路折回,走了几步,后面有人追上来,叫道:“贺相——贺相请留步——”
贺纾立定,回头一看,一名宁王的家仆匆匆赶至,将一把小小的折扇递与贺纾,道“贺相您忘了这东西,宁王让小的给送来。”
贺纾接过,却一脸茫然,“这……这不是——”话没有说完,那家仆已经一溜烟地跑回去了。
这是一柄精巧玲珑的绢纱折扇,象牙扇骨,淡蓝的扇面如薄烟似透非透,绘着几丛疏落的水仙袅袅玉立于清潭之中,还有几行字——
瑶镜溶影入相思,锦瑟遥寄离情意,秋翁有意拜花仙,玉台花榭最相宜。
旁边的林靖嘉眼尖,立即叫到:“哈哈呵呵,真看不出平素严谨自持的繁衣有如此旖旎的情致,不知是哪家闺阁佳人有幸入得繁衣法眼?”不停摇着贺纾的肩膀要他承认。
贺纾脸上的红晕一直漫到了脖子,抿嘴垂眸就是不开口。
吕慧卿却一下认得出,这分明是宁王的笔迹……
******
自那夜从还剑湖回来后,贺纾觉得自己一直处在某种精神恍惚的状态中。在朝堂上还好,奏禀承启,应答如流,与往常无异。但回到了延英殿,独自处理政务的时候,根本无法把心思集中在眼前的卷宗上,只觉得思绪翩飞,无法自已。
耳畔似乎又响起那断断委婉缱绻的和弦,那人低缓幽郁的吟唱,眼前尽是那丰神俊逸的脸孔,那深不见底的晶眸无限专注地看着自己,又隐隐带着几分邪魅……
贺纾终于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猛然抬头,一身明黄立于面前,一双黑晶石般明亮而幽深的眼睛,蹙着眉望着自己——正是君王皇帝。
贺纾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更不知道自己这副失神的状态落入皇帝的眼中有多久,懊恼、惊惧、无限羞愧,慌忙起身离座,跪倒在地,“微臣无礼,没有恭迎圣驾,请陛下治臣失仪之罪!”
赵顼扶起他,没有丝毫责怪之意,反而关切道:“繁衣不要紧张,朕只怕你是身体抱恙,你没事吧?”
贺纾连忙回道:“臣没事,谢圣主关心!臣已经拟好‘制置三司条例司’初案,特命设置户部、度支、盐铁三司,如能实施,可确保新政推行畅然无阻。详情还请陛下过目。”
君王瞥了一眼案台上的奏疏,由衷笑道,“贺相果然不负朕之所托!”
贺纾躬身揖拜道:“为君分忧,臣之天责。”
君王一摆手,“好了,朕慢慢看。这几天你也够辛苦了,我看你神色有些不对劲,今日就早点回去歇息吧。”
贺纾也不再推却,谢恩而去。
赵顼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景,若有所思。
刚一进来的时候,他就看到贺纾坐在案前怔怔地发呆,竟没有发现他的到来。心中深感诧异,贺纾虽然年轻,却一向沉稳自持,如此失神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因此不说话地看了他很久,初时还以为贺纾病了,却又看到他莹白如雪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粉嫣,清明的眸子氤氲的要漫出水雾,心中立时了然几分,不由叹道,繁衣啊,清冷高洁如你,到底是谁触动了你的心弦?
贺纾只顾着往外走,不期然地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是吕慧卿,慌忙道歉。一旁站着的林靖嘉笑吟吟道:“繁衣今日何故早离?急着去哪啊?”
贺纾也笑道:“子晏,吕兄,我的‘制置三司条例司’初案刚才已呈交皇上,咱们很快就有事要干了。”
吕慧卿道:“子晏,那咱们快进去见皇上。”
贺纾向两人告辞,正欲离去,却听到吕慧卿深深地看着他,轻声道:“繁衣,你孤身一人,万事要小心。”
贺纾心下一紧。
第十一章:仙台相会
一个身着素白长衣的身影倚靠在窗台旁,却没有看窗外的景色,只是望着手中一柄精巧的折扇,目光迷离,怅然若失。
“瑶镜溶影入相思,锦瑟遥寄离情意,秋翁有意拜花仙,玉台花榭最相宜。”
其实不用看,上面的诗句早已铭刻在心中,甚至在梦中也浮现出来。
不知不觉,夜幕已冥,晓月如钩,真像那人嘴角一抹轻笑,跟十几天前那个月夜丝毫无异。
不过是一个是与非的决断而已,为什么实行起来却这样艰难?
为什么自己的神智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玉台、花榭、情思、拜会……
你是秋翁,早已倾尽天下万紫千红,而我——绝不是你的那丛水仙!
但是为什么——还是要想着他?
那是一张无形的网,越挣扎……陷越深……越迷惘……
******
这是一片神奇的水域,幽蓝如海,清明如镜。每当夜幕沉降,天际繁星浩渺如尘,映落于镜湖,在碧水衬托下,竟丝毫不减莹光,反而更加晶莹灿烂,如千万盏明灯闪烁。
故名——千灯湖。
湖畔有一角清浅的水榭,栽满了水仙。这种素净无华的小花自有一份幽雅清灵的气韵,是赵羽心中挚爱,他把这个地方叫做“玉仙台”。
此刻,赵羽正在玉仙台的一个凉亭里,自斟自饮。
身旁一个贴身侍从王琦不时端上果品酒水,他自小便是赵羽的书僮,也少了些主仆间的顾忌,见自家王爷已经在这坐了一个晚上了,不禁说道:“王爷,怎么不传映月和连星过来助兴?”
赵羽头也没抬,只说了三个字:“没意思!”
王琦心下生奇,映月和连星可是璇玑阁最拔尖的歌舞清倌,名动京城,平素是高傲如星月,多少达官贵人有钱请也请不来,唯独对赵羽仰慕之极,赵羽也喜欢她们貌美灵慧,才情非凡,经常相邀游乐。
奇怪的是,这些天来,宁王每晚都到这玉仙台呆着,却不再请那两个美人过来相伴。原来竟是觉得她们“没意思”。
赵羽遣退了王琦,走到案台边,轻轻拨动“绿绮”,一串串清音灵韵如月华般倾泻而下,在薄烟缭绕的湖面飘荡开来。
忽然,他看到,那淡蓝飘渺的朦胧中,湖畔柳堤浓荫下,一个素白的身影若隐若现,似乎踌躇不前。银白的月光在他身上勾勒出修长纤秀的轮廓,如梦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