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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钢索的人——by阿BENB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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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若有似无地在韩旭面前提过王老师的绯闻,他总一副满不在乎,有听没懂的样子,有时候他不耐烦了,就说:“关我什么事?你和我说干嘛?”难道我观察错了?难道他不喜欢她?我一方面有些失落,也许我不像自以为的那样了解韩旭,一方面又有些莫名其妙的轻松,我郑重其事地告诉自己:程小愚,韩旭是你哥啊,你可不能让他变成杨过!

青春期,每个孩子都在为身体内外静悄悄发生的巨大而奇妙的变化激动不已。女生们上体育课跑步的时候不敢太奔放了,有些被我们叫做奶妈、波霸的甚至跑一跑就停几步,嚷嚷着:“好累!”又小声说:“还有点痛!”然后就有一两个小流氓讪笑着说:“你们是股市啊!上下波动的这么厉害!”“讨厌!”女生惊叫着跑开。每当这种时候,我总坐在田径道旁,不发一语,左手撑着下巴,我不再像初中刚开学那会那样郁闷自己的不受女生欢迎。

当越来越多的同学们开始有了各自拉手,搭肩,上学放学接送的对象以后,我反而变得厌烦女生的叽叽喳喳,也不好奇女生掩藏在衣服下面肉肉的身体。女生真的很奇怪,当我不在意她们喜欢谁,暗恋谁,又看不上谁之后,她们反而开始打探我喜欢谁,暗恋谁,又看得上谁了。

我偶尔也会参与男生们关于哪个女生最水,哪个女生最胖,哪个女生屁股最大的讨论。因为,那是男生“应该”做的事情。“徐子言啊!她一点也不瘦。你看她走路,屁股上的肉老一甩一甩的。”我不以为意地发表着自己对女生外表的评价,却常被其他男生们誉为真知灼见,他们说我眼睛毒的狠,一针见血。

又开学了,常有女生在快放学的时候到我们班门口探头探脑,有时候其中还混搭了几个高中部的学姐,她们笑嘻嘻地站在门口,没一点女生的矜持,手里捧着饮料,零食,鬼头鬼脑地谈论着什么,直到韩旭甩着书包大步跨出门口,她们聒噪的声音才戛然而止,露出一点点女性该有的害羞。对于那些在脸上偷抹隔离霜,在嘴唇上擦唇油擦的和猪油一样,把头发想方设法绑出花样的小女生,韩旭是不屑一顾的,他更热衷于花三四个小时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在牛饮矿泉水后把塑料瓶拧得嘎吱嘎吱响。

一个星期天,何一鸣让我和韩旭去他家看“好东西”,那时候网络还不太普及,青少年们普遍通过借VCD的方式学习成长要知道的一切。我们姗姗来迟,韩旭一见何一鸣就往他单薄的小身子上招呼了一拳头:“谁允许你把我们家纯洁的程小愚带坏的啊?”“天地良心。”何一鸣高举双手:“程小愚刚上初一那会就教育我小孩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了。”一个同学按下播放键,呻吟声立刻从音响里喷薄而出,气氛立刻不一样了,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的存在变成了空气,透明,稀薄。

那是部台湾三级片,男的丑的让人想吐,我偷偷想,但其他人对此浑不在意。“唉你们看,这个女的长得好像王老师!”何一鸣手往屏幕上那个女优的胸部上使劲戳,有点猥琐地说。女优的皮肤不太好,但身材玲珑,还有一双弯弯的眼睛。“放屁。”韩旭说。“真的啊。看这个酒窝,笑起来特像!”“像啊!神似!”“可能是王老师的妹妹!”“她姐!”男生们开始起哄,还有人开玩笑说是王老师跨海演出,韩旭的脸越来越沉。我看出苗头,摆摆手说:“你们嘴巴干净点啊,要尊师重教知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语气听起来不像阻止,倒像火上浇油,其他人立刻哄开了,何一鸣还不怀好意地捅捅我的胳膊肘,说:“还是小愚火眼金睛,他早说过王老师眼睛一瞟一瞟的,说不定挺骚……”“砰”的一声巨响,何一鸣话还没说完,就被打翻在地,韩旭捏着他的衣领,在大家反映过来以前,又是一拳击在他的下巴上,他痛的发不出声音,只能蜷起身体,双手捂着下巴,眼睛流出泪来。“韩旭你发什么疯啊?”其他人终于从这场突如其来的暴力中清醒过来,拽的拽,拉的拉,几个人把七手八脚地抱住韩旭的腰和腿。“何一鸣说的是王老师,关你屁事?”“再说啊?你再说一句试试!”“说就说!”何一鸣委屈地站起来,他的鼻血都流出来了,我赶紧挡在他面前,韩旭吓人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我猜,他一定是想起了刚才何一鸣的那句程小愚说王老师挺骚的这句话,也许现在正考虑是揍我的鼻子,还是拧我的脖子,可最后,他只是冷冷地瞪了我一眼,叫我滚开。

从那天起,韩旭就再也不和我讲一句话,我也不搭理他。他叫我滚,我就滚呗,我报复性地想。他和何一鸣倒是很快恢复了邦交,俩人很快又哥俩好了。只有我,变成了以前那个书呆子,把自己埋在题海里,但我越想专心,就越多分心,我想不通为什么韩旭只孤立我,也许是何一鸣那个大嘴巴告诉了他我经常在背后讲王老师坏话的事,我有些忐忑不安,我不希望自己在韩旭心里变成一个爱说人闲话的碎嘴形象,我平常可从不乱讲人坏话,我为什么要针对王老师?是了,一定是因为她“道德”有问题,就算是我不对吧,可那个王老师又有什么值得他动怒的,那是个老师啊!他会喜欢一个老师吗?大多数老师都伪善,道貌岸然,教育人的嘴脸下隐藏着一颗功名利禄的心,世俗又软弱,就像我爸……

一次放学后,我把笔袋落在了教室里,我赶回教室,突然想起今天是韩旭和何一鸣搭档负责打扫教室卫生,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拿,就听到教室里传来何一鸣大声嚷嚷的声音。“你干嘛都不搭理你弟啊?他不就说了一句王老师坏话嘛?王老师天天骂你诶,你是不是觉得拍她马屁她就能给你化学一百分啊?”“你懂什么?笨。”韩旭嗤笑一声:“我喜欢她。”

“啊?”何一鸣震惊了,他觉得自己没听懂。

“我喜欢她!”韩旭大笑着说。

“哦……”何一鸣轻轻应了一声,他的脖子努力往后缩,眼睛使劲打着转,嗓子眼还吞了口唾沫,花费着相当大的力气在琢磨、消化这句话。

韩旭一定是感受到了何一鸣理解的困难,他再没说什么,只是扬起扫帚把灰尘扫得在四面八方飞扬,我听见何一鸣被呛得大声咳嗽,我想现在应该不是我去拿笔袋的好时机吧,明天拿也一样吧,我的思维变成一节一节的,像被刀劈坏的木柴,我迈动我的腿,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完全走在和家相反的方向。一辆银色的捷达正在对着我猛按喇叭。

原来他真的喜欢她。我默默地想。

我一边骂自己傻,初中生懂什么叫喜欢啊?

男生女生在一起恋爱,充其量就是大家一起玩,做个学习和生活上的小伙伴罢了!我故作成熟地想。

可原来他是喜欢她。我咀嚼着他说的话,品味着他说话的语气,回忆着他大笑的神态。他情愿告诉何一鸣,这个他半年都说不到五句话的他口中的大呆瓜,也不告诉我这个弟弟。他还为她不理我。女人真是祸水,我装模作样地感慨。那天晚上我没睡着,三点钟我妈推门进来,看见我在台灯下疯狂地做着习题,我妈高兴坏了,她说我不得了了,要成中考状元了。

快期中考了,但期中考已经不再可怕,因为初三每个月都有一次月考,所有同学都掰着手指数日子,后来也不需要掰手指了,黑板左边挂了一个小倒计时牌,大家的思维都很发散,发明各种各样“没考上重点高中该如何自杀”的方法,王卉常说:你们现在觉得天大的事情啊,长大以后看就是个芝麻绿豆大!但是……她偷瞄了一眼站在教室门外监视我们的班主任,改口道:“这次考试的成绩,还是要引起大家足够的警惕,有些同学力争上游,为班级争光,年级前十被我们班包揽了一半,可喜可贺!有些同学正好相反,惰性坚强,不知进取,不求上进,比如……我就不点名了。现在学校都很照顾同学们的情绪,成绩差的不让说差生,要说后进生。你们这些兔崽子啊,照我说,就是被惯坏了,无法无天!如果再有一次上山下乡活动就好了,应该把你们这些大少爷,大小姐都流放到乡下劳动改造,看看人家农村小孩饭都吃不上,想读书还没得读!”“王老师,你怎么这么喜欢虐待我们呀!”“就是,我们还不乖吗?我们六点就要起床!七点十分就要赶到教室早读!”“我们要学钢琴,学毛笔字,学画画,学跳舞,学唱歌,乡下小孩需要吗?他们多自由啊!”抱怨声不绝于耳,但大家其实都乐于和王老师瞎扯淡,因为这样一来真正上课的时间就被大大缩短了。“他妈的,你们是在聊天还是在上课?”王老师骂了一句脏话。大家更兴奋了。只有韩旭坐在最后一排,他支着胳膊,一脸兴味盎然地看着他的“心上人”发表演讲。真恶心,看你那色狼样,我暗想,笔下如有神助,顷刻间又偷偷在课桌底下解决了一张语文试卷。

我和韩旭会闹别扭是因为王卉,和好,也是因为她。一天放学后,我被王卉叫到了办公室,没想到韩旭早已经在她办公桌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大模大样地坐着了。“哟,你好啊!”他像好久没见到我一样,懒洋洋地和我打了一个招呼,我没搭理他,径直问:“王老师,你找我来有什么事?我待会还要学钢琴,学毛笔字,学画画,学跳舞,学唱歌……”言下之意,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呵呵,程小愚,老师知道你很忙,成绩拔尖不止,还多才多艺,听你们班主任说,你上次还代表我们学校去市里参加演讲比赛,拿了第一名啊,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老师,你给他带这么多顶高帽子干嘛?有什么吩咐?尽管叫他去做!”韩旭在一旁打着边鼓:“他最听老师的话了!何况他是班干部,学习委员,为老师分忧是应该的。”

“韩旭,你好聪明哦。”王卉假惺惺地睁大眼睛,眨巴眨巴,说:“还真被你说着了,老师就是希望程小愚能在学习上帮助帮助你,才把你们俩叫来,你们是两兄弟,弟弟这么优秀,哥哥怎么心里不着急?要快马加鞭,赶上去啊!眼看着中考就要到了!孩子们!”

我和韩旭对望一眼,均想:一定是教导主任又给王卉施加压力了。虽然她广受学生欢迎,但她带的班级化学成绩却是全年级倒数的,韩旭每次都考2、30分,为这个排名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王老师,我真感动,原来你这么关心我!”韩旭说:“这样吧,我每天晚上反正也没事,你就给我补补化学吧,你别看我平常化学课总爱开小差,丢小纸条,其实我心里是很爱化学的,我也很喜欢你……上的课,你教学语言幽默,讲课生动,了解学生心理,关心学生的生活……”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王卉的脸上渐渐松动,露出一丝甜蜜的笑容,这傻女人啊,她看不出来韩旭这小色狼是想方设法和她“单独约会”吗,好在这时候,王卉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号码,没接,把手机塞进了包里,咳嗽两声,说:“韩旭,你喜欢老师,老师很高兴,但是老师晚上一般都有事……”

“什么事?”韩旭警觉地问。

“总之,老师不能开你这个小灶,否则,其他同学会说老师偏心……”

她拖拖拉拉,支支吾吾,刚才那个电话,一定是她的“奸夫”打来的,晚上有事?我心想,一定是和那个男人私会。本来韩旭的马屁功夫做的这么到位,眼见到手的约会被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搅黄了,他哼了一声,后背往椅背上一靠,脸上就露出了大少爷专属的不耐烦的神色,脚把办公桌踢得咔咔响,一脸叛逆,说:“老师,我爸给我请过无数个家教,都被我赶跑了,这还是我第一次主动要求学习,要求进步!你还拒绝?还反抗?”

“哐当!”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卉把一本书砸在了韩旭的头上,她瞪着高跟鞋,胸口一起一伏,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说:“韩旭同学,注意你的态度!我是你的老师,不是你的家教!给我发工资的是国家!不是你爸!老师已经说了,晚上有事,你还胡搅蛮缠?你想进步?想进步就多喝你弟弟看齐!他完全能担负起给你补课的责任,你就当他是你的小老师,有什么不懂的问题,都可以向他请教。”

“小老师?”韩旭斜睨着我,笑着说:“程老师?小程老师?还是叫程小老师?”

以前的事情零零碎碎,拉拉杂杂,未必都值得记叙,但对我来说,初三那年,是个值得记述的年度。就在那一年,我模模糊糊意识到了自己的性向。一般来说,同性恋的基因是在子宫里就注定了的,我爸,我妈,我伯叔舅姑婶都是异性恋者,倒是听说住在老家的我的小爷爷(我爷爷的三弟)是一辈子没结婚的,并且一直和他的某个好朋友住一个屋檐下,我听到的这件事的时候有些吃惊,没准我是隔代遗传?但无论如何,我就是现在这样了。

初中时,我对性并不陌生,我很早就知道人体的器官名字,并且喜欢赤裸的表达,“阴茎”“阴道”“睾丸”,初二我们开始上生理课,我不记得老师有没有给我们讲解过手淫和遗精,也许我是在另外本什么杂书上看到的,我那时候十五岁,没遗精过,也没手淫过,勃起过几次,没什么性欲,在班里,我没什么女生朋友,和男生在一起摔摔打打时,有身体接触,也不觉得有什么异样。我喜欢和韩旭在一块,听他说话,有时候周末我也陪他去打篮球,出了一身汗以后回家倒地板上就睡,我们俩躺一块,头靠头,肩碰肩,如果我先醒来,发现他的呼吸近到能喷到我脸上,我的脸就会有点烧烧的,但我总没往深想。

小屁孩的时候,韩旭没事就吼我,掐我脖子,抢零食,他说一不让我说二,我走东他非要我走西,他打碎了碗立刻赖我身上,这都是家常便饭,上初中了,我和韩旭都努力不那么“幼稚”,看起来“兄友弟恭”不少,实际上却没那么亲近了,也许因为是青春期,我的性格变得比以前更内向了,就算我爱说笑,也是冷面笑匠那一型,没事就爱耍个小孤僻,很“优等生”。韩旭打球厉害,又脸皮厚,人家给他点掌声,他就笑得阳光灿烂,说:“再大声点。”和他一起走路上,总有小丫头片子瞥他,每次听到隔壁班女生说:我刚看到韩旭了,他好帅啊好帅。我就闹心得慌。但我为什么闹心,自己也不明白。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我只记得天空看起来很低,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似乎好几天没下过雨,路面上灰尘很大,一整个下午,我的瞌睡都特别重,空气中酝酿着暴风雨的气息,终于挨到放学,头顶上方突然轰的一声,响雷了,银色的闪电划破天空。

我长到那么大从来没见过那样气势汹汹的雨。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的血液里,一定流淌着同性恋特有的疯狂因子吧,否则为什么其他同学都乖乖地呆在教室里等爸妈来接,就只有我一个人无知无畏地冲进雨里呢?

学校离家很近,校门外几十米,是一个废旧的操场,长满了野草,黄绿色的,一到下雨天,准一踩一脚泥,出了操场,就是市里一个制药厂的锅炉房,墙下长满了青苔,墙角还丢了许多西瓜皮,发出水果的腥臭味,墙一直延伸到马路,马路不宽,只够三四辆车平行,在那个时候,车还远没有现在这样多,我过马路从不看两边,何况那是一条我走了几百上千遍的路,自以为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家,隐隐约约听见身后韩旭在喊我,我刚想回头,身体就被猛力一推,一股冲劲迎面而来,我被撞飞到一边,手肘摩擦地面破皮流血,我抬起头,蒙蒙的雨把我的额发浇成一条一条的,像可笑的宽面条,挡住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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