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纾身子颤抖不已,心揪成一团地痛。半晌,无力地说了句,“大哥,不要逼我……。。”
玄海无奈而叹,“我早就知道,你心里只有一个宁王,根本没有陛下。”
这句责备的话如同一记重击敲在贺纾心头,又是一痛。
玄海继续道:“纾儿,你知不知道,陛下在昏迷中一直唤着你的名字,醒来后第一个要见的人也是你,当子晏告诉他,你在那场大火中失踪,陛下是那样的痛不欲生……”
“陛下,他,他现在还好吗?”贺纾不安的问。
玄海面露忧色,“像他那样隐忍的一个人,什么都郁结于心,身体能恢复起来吗?他白天忙于朝政,夜里却无法入睡,一个人在月下站到天亮。任何人劝都不听。你看,就这‘夜雨寄北’他不知写了多少遍……”说着,把一张信笺递与贺纾。
贺纾接过打开,那熟悉的端雅笔迹刺痛了眼睛,眼前又晃过那个清润温雅的君王,眼中总噙深不见底的忧郁。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泪水模糊了眼睛,多少个宫中的月夜,自己与君王在银烛下彻夜长谈,灵犀相通,惺惺相惜……贺纾久久没有说话,绞扭双手,指甲深深刺进手心里。
玄海故作轻松道:“算了,纾儿,既然你已经决定,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你好自为之吧,大哥回去跟陛下复命,好让他断了这份牵念。”
说完,玄海转身欲离去,“大哥,”贺纾叫住他,“我要见陛下一面……”
第八二章:佩上雅珩(1)
汴京皇宫,乾清宫一处偏殿的后花园。
赵顼穿过亭台楼阁,水榭花台,向着一僻静处走去。
在一片茂密的竹林后面,这是一处被人遗忘的角落,虽是皇宫之中,却鲜有人修葺打扫,因而一派残破景象。自从那人去了以后,赵顼已经多年没有踏足此地。
这段时间九贤王以他病体初愈,不能劳累为由,继续包揽了所有政务。赵顼内心又是一阵无奈的悲凉,自己这个皇帝从来都是被架空的。初即帝位时的满腔抱负早已被心灰意冷所取代。今天,他实在不想再呆在御书房面对空荡荡的没有一本奏折的书案,也许是那天玄海对他说过的话,他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去看看那个人,确切的说,是看看他留在世上的痕迹。
于是,他又踏上了这条如今鲜为人知的小径。道路两旁栽满了白梅,曾经那个人把这里叫做“雪映梅踪”。
小径曲折通幽,尽头是一座两层高的小阁楼。门虚掩着,推门进去,空气中丝丝缕缕的清芬气息在萦绕,恍恍惚惚中,一个袅袅的身影朝着他飘然而至,一身冰蓝长衣,广袖迎风,一头青丝也不束不系,徐徐漫漫地飘落在肩头。
赵顼差点喊出声来,定眼一看,不过是墙上挂着的一幅画而已。
“青珩,青珩,我来看你了……你还愿意见到我吗?”
赵顼怔怔地凝视着自己当年亲笔所绘的画像,冰冷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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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青珩,是在宁王的府中。当然,那时候,赵羽还不是宁王,他也不是天子,甚至连太子都不是;那时候,赵羽和他还没有决裂,甚至在一众皇子中,他们还颇为投缘。
一曲行云流水般的《泣兰露》吸引了他的注意,这是赵羽的绿绮发出的声音,但赵羽肯定不喜弹这样哀怨缠绵的曲韵。赵顼好奇心起,循着琴声寻去,终于,在一片雪梅疏影中,他看到那个弹奏绿绮的绝美少年。
雪白的梅花衬托着他那身冰蓝的纱衣,那清纯静美的神韵一下在心底烙下了印。
“你是谁?”赵顼走到少年跟前。
少年抬起明如秋水的眸子,盈盈一笑,清凌凌的声音竟比绿绮还动人几分,“在下程缨,敢问大人是——?”
赵顼正要搭话,赵羽朗声插了进来,“青珩休得无礼,快来拜见四皇子殿下!”
程缨款款下拜,“青珩不识皇子尊驾,请四皇子恕罪!”
“既是不识,何罪之有,快请起!”赵顼亲手扶他,程缨羞涩的低头间,那两道长睫轻颤扑闪,直扇得赵顼心头悸动。
“你字青珩?蓝玉为青,佩上雅珩,令尊真是文采风流,想到如此风雅的字。”
程缨垂眸,赵羽又说道:“青珩没有父母,一出生就被放到一座道观前,程是跟了他师父的姓,两年前,他师父死了,他流落异乡,被骗到了小倌楼。几天前,他刚满十五岁,就被迫接客。这孩子倒也心高气傲,宁死不从,竟然投了河,我刚好路过,就把他救了。青珩天赋聪慧,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还真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呢!”
程缨被谈论着,不安地低下头,莹白清俏的脸上升起两朵红云。
第八三章:佩上雅珩(2)
赵顼自问不是见色迷情之人,但见到程缨之后就无法移开目光,这个精致淡雅的少年让他意识到什么叫一见倾心。
赵羽在一旁笑得幽悠,“四皇兄,太子殿下已将青珩收为门生,举荐他参加殿试,但愿他能考取功名,不负一身才学。”
赵顼一怔,“太子?”
赵羽道:“是啊,太子殿下对青珩也是赏识的很呐。”
赵顼憧憬的心霎时沉了下来。
程缨之才绝不逊色于其美貌,殿试高中状元,连先帝也刮目相看,被封为太子少傅,随即入宫辅助太子。
赵顼从此没有再见到青珩。
直到两年后,太子意外薨逝。在葬礼上,太子灵柩后面,一位白衣缟素的少年缓缓随行,清雅秀逸,风仪卓绝,正是程缨。
赵顼失神地望着他,程缨也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却有无限哀怨弃绝,赵羽的心一阵缭乱不安。旁边有人告诉他,太子有遗愿,要少傅程缨终生守陵。
不日,众人心目中的皇储人选,作为前太子胞弟的赵羽因为范逸一案被先帝剥夺了继位资格,太子之位意外地落到了赵顼身上。
又不日,先帝驾崩,赵顼即位。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将为前太子守陵的太傅程缨接回宫中,封为皇帝少傅,此事当即引起朝野哗然,赵顼抵受着各方压力,不为所动。
令人意外的是,自此至终,却有一人支持他的做法——权倾朝野的宁王赵羽。没有人能理解赵羽的做法,连赵顼本人当时也心存疑虑,但他极度渴望宁王的支持,没有了宁王,在程缨的事上,他根本是孤掌难鸣。
无论如何,和程缨在一起的日子,他一生都无法忘记……
******
当赵顼从漫长的回忆中走出来,已经是夕阳西沉。房间里没有掌灯,愈发昏暗,画上的程缨朦胧得似要化作虚无,赵顼心中沉痛,不想再看下去,转身离开了楼阁。
他沿着原路走回御书房,天已全黑,御书房里灯火辉煌,明光漫照。
一个白衣纤秀的身影依窗而立,那样亲切,那样熟悉,赵顼只感到一阵温暖的光芒照亮冰冷的心房,刹那间,方才的沉痛哀伤被一扫而光,他惊喜地喊道:“繁衣——”
贺纾惊觉回头,急忙跪倒下拜。
赵顼已经抢步上前,一把扶住他,拉他坐下。
这才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繁衣,繁衣,真的是你——朕不是在做梦吧?”
贺纾盈盈而笑,依旧是那副温雅沉静的神态。他望着赵顼,惊讶地发现,昔日丰神俊逸的君王,如今形销骨立,苍白憔悴。
看到贺纾的目光,赵顼自嘲一笑,“怎么了,繁衣,发现朕很落魄是吧?”
“陛下——”贺纾说不出话来,任何安慰的话此时都显得虚伪。
赵顼制止了他,“繁衣,不用难过。你能回来看看朕,朕已经很高兴,哪怕只看一眼就走,朕都会满足,因为你心里有朕……”
第八四章:佩上雅珩(3)
君王越是宽容隐忍,贺纾越是愧疚而感动,不觉间泪已盈睫。
赵顼见了担心地问:“繁衣,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不由得自责,“都是朕考虑不周,长途跋涉,连日赶路,身体有怎能吃得消呢?来,我送你去躺一下。”
贺纾忙摇头道:“不,陛下,我不累。”
赵顼瞧着他,忽然问道:“宁王他不知道你回来的,是吧?”
贺纾缓缓点头,勉强一笑,“我没有告诉他。”
赵顼立即皱起眉头,“繁衣,你别骗我,宁王他根本不在你身边是不是?否则以他的性格又怎么会让你走!告诉我,他上哪去了?”
贺纾脸色变得煞白,咬着唇不说话。
赵顼放柔了语气,“繁衣,我不是要窥探他的行踪,我只是不明白,明知道你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他怎么就放心离开你呢?”
贺纾低下了头,消瘦的肩头微微颤抖。
赵顼看到这副无助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搂住贺纾的肩膀。
贺纾一惊,轻声叫道:“陛下——”
赵顼缩回手,叹息一声,“繁衣,你不能这样由着他,宁王这个人,从小到大,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你越顺着他,他就越不在乎你;你越对他好,他就越不懂得珍惜……”
看到贺纾眼泪不住地滑落,赵顼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柔声劝慰道:“好了,别哭了。我的话你不必当真,因为我跟宁王是敌对关系。就当是我胡言乱语,好吧?”
贺纾被君王当小孩一样哄着,窘迫不已,忍着内心的郁结,擦去眼泪。站起来,揖拜道:“陛下,时候不早了,陛下也该歇息了,请容微臣告退。”
赵顼问道:“这么晚了,你还要上哪去?”
贺纾道:“陛下放心,我不过去子晏家留宿而已。”
赵顼甚是不舍,又道:“繁衣,今晚就留下来吧,延英殿后面的房间朕着人天天打扫,就是为了等你回来,对了,吕慧卿也回来了,就住在延英殿,你怎么不跟他叙叙旧?”
话都说到这份上,贺纾也不敢再逆了君王的意,也确实很久没有见过吕慧卿,于是就答应下来。
赵顼很高兴,坚持要送贺纾过去,贺纾也却之不恭了。
于是,两人走出御书房,沿着乾清宫的御花园往延英殿信步走去。
一路上,贺纾心绪不佳,而且疲惫不堪,一直没有说话。忽然听到赵顼道:“繁衣,铁鹰卫的事,宁王一定认为是朕的主使,是吗?”
贺纾心一紧,道:“陛下,臣一直坚信此事与陛下无关!”
“但是,无论你怎么解释,宁王都不信,是吗?”赵顼讽刺道,“所谓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朕与宁王的夙怨已经是宿命,繁衣,你还是不要卷进来为好。”
贺纾凄然一叹,“难道陛下认为我可以置身度外吗?”
第八五章:深入危局(1)
说话间,两人已到达延英殿外,吕慧卿早已迎了出来,向君王跪拜请安。赵顼照例免了,道:“时候不早了,繁衣,慧卿,你们也早歇息吧。”
两人拜谢君王。
赵顼又吩咐吕慧卿好好照顾贺纾,便转身离去。
吕慧卿拉着贺纾进入到里殿的寝室,两人坐了下来。吕慧卿仔细打量贺纾几眼,笑道:“阔别近一年,繁衣,你好像跟过去不一样了。”
“呃,有何不同?”
“呵呵,当然是变得更好看了!你看陛下可是对你呵护备至。”
贺纾勉强一笑,“我说倒是吕兄变了,以前不觉吕兄一张嘴这么能说。”
“你是说吕兄油腔滑调,没办法,你吕兄到地方混了一年,变粗鄙了。”
“吕兄混字用得不妥,朝野上下谁不知道监察御史吕大人刚正不阿,严惩贪官酷吏,上任一年就为皇上揪出了不少隐匿深藏的蛀米大虫。”
“呵,不过尽职责而已。繁衣,你这一年过得好吗?”
贺纾神色暗沉下来,淡淡道,还好。
吕慧卿瞧着他,低声道:“繁衣,你别怪吕兄多嘴,陛下和宁王之间,你终归要有个决断。”
贺纾极不自在,蹙眉道:“吕兄何出此言?”
吕慧卿道:“我这次回京才几天,却已经感受到暗流涌动,危机一触即发。宁王和陛下之间伪装的平静已经打破,一场生死博弈在所难免。目前看来,宁王的实力远在陛下之上,而陛下背后则有九贤王撑腰,当然,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九贤王到底是陛下的真心盟友还是另有图谋,那就不得而知了。而你,繁衣,由于你跟他们关系匪浅,因而立场很微妙,也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贺纾揉着眉心,有点不耐的道:“吕兄的意思是他们俩谁的胜券大咱们就该跟谁,是吗?”
吕慧卿自嘲一笑,“外面满朝臣子哪一个不是这样想的?江山会否易主,山河会否变色,这就是朝野上下当前最关心的问题。你身为副宰,怎可以没有丝毫定断?”
贺纾终于彻底明白吕慧卿此番谈话的用意,心中寒意渐生,曾几何时,吕慧卿与自己一同入仕,虽谈不上知交,也视之为可亲可敬的兄长,今夜一番话下来,才发现两人早已南辕北辙,真是人心凉薄。
不由得语带讽刺道:“吕兄,面对这一场赌局,我的筹码并不比你多,因此我无法帮你,还望见谅!”
吕慧卿窘迫不已,“繁衣,你认为我投机钻营?”
贺纾不语,神色漠然。
吕慧卿叹道:“我就知道你会瞧不起我,觉得我故意套你的话,算了,就当我什么后没有说过!我只是看到你离开宁王回到陛下身边,以为你心里早已有决定……”
“吕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贺纾断然否认,心中已成一团乱麻。
吕慧卿注视着他,慢慢道:“问题是,繁衣,你都这样做了,难保别人不这样想。”
贺纾面色倏然煞白,自己一时冲动回到京师,实在没有想得太多,谁知竟然陷入一个危险的迷局,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吕慧卿看着他,不由得摇头叹息,“繁衣,我实在想不到你如此毫无机心,只怕最后受苦的是你自己。”
贺纾没有回答,低头垂眸,攥紧了拳头,吕慧卿的话引起了他的深思,自己一厢情愿以为可以化解宁王和陛下之间的仇恨,真是太傻太天真。从此置身于危局的漩涡,只有步步为营,否则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第八六章:深入迷局(2)
贺纾实在无心再谈下去,跟吕慧卿道了晚安,沐浴更衣后,便回房去睡了,明明疲惫至极,却心烦意乱无法成眠,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晃动着宁王和皇帝的面孔,一个是情之所归,一个是义之所系,自己将何去何从?
辗转反侧了大半夜才沉沉睡去,好像没多久,迷糊中听到吕慧卿在喊自己,贺纾惺忪地睁开眼,“繁衣,陛下来了!”
贺纾一惊,这一大早的会有什么事呢?
赶忙洗漱更衣,来到前殿,赵顼一身明黄站在晨曦之中,见到贺纾,也不让他施礼,牵过他的手,拉倒一旁坐下,看着他,皱眉说:“繁衣,昨夜睡得不好吗?怎么一脸倦容?”
“谢陛下关心,陛下一早移驾至此有何吩咐?怎不唤人叫微臣前去?”
赵顼面露忧色,“繁衣,九皇叔有令,今天早朝有重要廷议,要你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