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漂亮的男孩和丑陋的男人
“过来些,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子的话,我叫李幸。”
“别叫声洛叔就行。”
洛云息掀开他衣服,胳膊和胸腹上都有淤痕,有新有旧,肋骨上大块青紫,“疼吗?”“已经不疼了。”挨个的摸了摸,确定没有伤到筋骨,洛云息倒了药酒在手上,给他推揉。洛璟言溜进来看了眼,刚想退出去,洛云息轻飘飘的说:“璟言,你也来擦擦吧。”
“不用了四叔,我就是腰上跌了下,回屋自己揉揉就行。”
洛云息不说话,手上不紧不慢的推揉。慕北驰抛了了自求多福的眼神过去。也去拈茶点吃。
“北驰,我让厨房把午膳温上,在家里吃个便饭吧。”
“等你忙完再说。”
洛璟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天人交战。洛云息处理好李幸的伤,把剩下的药酒塞到他手里,“既然洛小少爷用不着,你就拿着。以后遇事机灵着点。你还小,平安长大才有清算的机会。”
李幸吃惊的看他,眼眶微红,使劲点了点头。恭敬的朝他行了个长辈礼:“谢谢洛前辈。李幸铭记于心。”神情坚定,不卑不亢。洛云息对这孩子莫名喜爱,又见他说话有章法,礼数周全,不像贫苦人家的,反倒像书香门第出身,不由好奇,道:“小小年纪知书明理,还在上学堂?”
“我没有上过学堂。母亲去的早,父亲身体不好,还要操持生计。家里拮据,供不起我念书。学问都是父亲教的。”
“你父亲很了不起。”洛云息真心赞道。“来,先吃饭,之后让人送你回去。”
“前辈,我得告辞了。父亲还在家等我。”洛云息看他说得坚决,就把茶果点心包起来让他带着,“那我就不留你了。不用推辞,现在早过了饭点,你父亲也要吃东西。”
“啊,我送你回去。”洛璟言终于逮到机会,自告奋勇地说。
“谢谢洛少爷,我自己能行。你快吃饭吧,冷了就不好了。”不待他反驳,施了个礼,爽利的走了。
慕北驰没憋住,笑出了声。洛璟言讪讪的说:“那,那咱们赶紧用饭。”
这顿食不知味的饭用完,洛璟言找借口溜了。定好的计划也没有成行。慕北驰完全不在意,反正能和洛云息处一天,出不出去都无所谓。
“早上见到南游了。他最近很忙吗?”
“有点忙吧。温柔乡即是英雄冢,南游就算不是英雄,也熬的伤神呐。我都几天没照过他的面了。他来做了什么?”
“吃了早膳。”
“就来蹭个饭?看来是真累了。”
“二哥前几日差人捎来了梅花酿,在他家的梅花树下埋了三年了。下个月秦姑娘生辰你带过去,叫上南游尝尝。”
“你舍得?那可是洛二哥专门给你的。”心里高兴,调侃了句。
“送了朋友,有什么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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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简陋的房子里,不时传来剧烈的咳喘声。李忘靠坐在床头,焦急的等着他的儿子。怎么还没回来?又被人欺负了吗?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受了很多委屈,虽然小家伙忍耐着不说,可他想得出来。一个瘸子、独眼、丑八怪的儿子能得到多少善待呢。
“爹爹,我回来了。”李幸像往常一样快步走到床边:“您好点没有?我带了东西给您吃。”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包好的点心,递过去。
“幸儿,你哪来的钱买点心?你的衣服呢?”李忘没有接,疑惑的问道。
“点心是位姓洛的前辈给的。今天洛家的少爷无意间撞倒了我,他人很好,带我回家换衣服,还塞了点心给我吃。”
“幸儿,爹教过你的,不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
“没有的。衣服洗干净了我就还回去。等寄在马掌柜那卖的木雕得了钱,我再登门道谢。只是现在咱们更需要吃的。而且那位前辈很和善,还摸了我的头。爹爹,我见到他,就觉得亲近。”
“下次好好谢谢人家。幸儿饿了吧,快些吃吧。”
“爹爹先吃。”李忘拿了个绿豆酥放进嘴里,太甜了点。李幸吃的津津有味,小孩子的天性显现出来,眼睛亮晶晶,点心渣沾了一脸。李忘笑着帮他抹了,心里苦涩。本该衣食无忧的孩子,却要忍受如此艰辛酸楚的生活。
“我吃好了,去熬药。”
“幸儿,爹觉得好多了,不用每天都吃药了。”
“大夫说您的药不能断。没关系的,上次的小物件都卖出去了,马掌柜今天给了我不少钱。药还吃得起。”
“那就好。我久不出门,也不知道卖的怎么样。手上还有几件,等做好了,再拿去卖。”
李幸熬着药,摸着身上的几个铜板,犯了愁。该怎么办才好?马掌柜说爹的眼神越来越差,很多细致的地方都没了准头。卖的并不好。如果再不想办法,下次的买药的钱从哪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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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驰,留下来吃晚膳吧。我让厨房添几个菜,璟言晚上不回来吃,你陪我喝几杯。”慕北驰本来想告辞,听这话改变了主意。“好啊,那在下就多叨扰了。”
午膳吃的晚,晚上这顿也向后推了推。待慕北驰坐定,发现桌上竟全是自己平日里爱吃的,不由多看了洛云息几眼。
“平日用饭时看你多用这几道,就吩咐厨房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吃惯的味。试试?”慕北驰逐个尝了,“你这厨子手艺很好,做的比我那还地道。倒是我有口福了。”“那就好。”洛云息拍开坛酒的封泥,浓郁的酒香散开在屋里。
“好酒,陈年的女儿红,云息今晚真有兴致。”
“当是庆祝璟言长大了吧。”
慕北驰暗笑,做长辈的心情还真难揣测。平常那么清淡淡的个人,也有意气用事的时候。
喝上了兴,两人从诗词歌赋到兵法经略无一不谈,甚至还说到了十年前大烨和熙陆的国战。
“那场仗说起来谁有没赢,也都没输。西北的蛮族想趁机讨个巧,却碰了鼻子灰,连汗王都赔进去。不过对于民众来说,倒是件好事,摊上这么个穷兵黩武的主,过得水深火热,终于能缓口气。大烨说是败了,没伤到根本,熙陆像是胜了,也不过是自卫。两国都是新皇初登大宝,需要安定的环境整顿内政。结果订了盟,通了商,彼此得了实惠。虽说是大战,却是天下太平的开始。”
慕北驰对着月光举杯遥敬,“愿长安,无战乱。”
“夫妻皓首,子女承欢。”洛云息接到。
23、战歌未歇,少年已老
洛璟言挨到掌灯时分,估摸着洛云息已歇下了才踮着脚回来。进了家听说洛云息和慕北驰正把酒言欢尚未散席,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别扭了,赶着要把人劝回来。隔着门就听到笑声,端的是畅爽洒脱,更觉头大。
“四叔,慕大哥。”
“璟言来了,外面冷,快来盅暖和暖和。我正和云息说到你儿时的趣事。”慕北驰招呼他,俨然一副主人的架势。洛璟言啼笑皆非,“让慕大哥见笑了。”洛云息笑眼望过来,眉毛挑着,满眼盈盈水光,道:“瞧瞧,转眼就长成了,气量练出来可就没趣了。”“四叔,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到此为止吧。慕大哥今晚别回去了,我让人给你那边送个信。”
“还早呢,璟言也坐下唠唠。瞧着你这两天又清减了,告诉四叔,是谁总难为你?那些老家伙们要是心里没个数,倚老卖老,说不得要给他们提个醒儿。”洛云息说到后面,笑容未敛,语气里却透着丝森冷。
“四叔,没有谁难为我。老前辈们对我还算照顾。”
“那你是为谁消瘦减容光啊?你也到了婚配的年纪,有心仪的尽管说出来。”
“真没有什么的,大概来京都时日尚短,有点水土不服。四叔胡说些什么呢。”
别是喝醉了吧,怎么变了个人似的。简直和南游快成一路的了。慕北驰寻思。可是看样不像啊,思路清楚,满面容光,说话都带出爽利气儿,比平常健谈些而已。
“哼,胆儿壮吧你,出息了嘛,撒个谎都不带卷舌头的。”洛云息不屑的嘲了声。“行了行了,赶紧歇着去吧。我和你慕大哥还要聚会子。”直接挥手撵人了。
“好四叔,我错了。您就原谅我年少无知。回头你问我什么我说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成吗?”洛璟言服软,和醉汉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即便是他又冷静又淡漠的叔叔喝醉了也一样。他嗔怪的看了眼慕北驰,想架起洛云息,被拍开了。
冤枉。慕北驰心中叫屈。我是真没看出来,谁醉了跟他似的精神抖擞。
“四叔,药汤准备好了,你扶你进去泡会。”“不用,你出去。”“那让下人伺候着。”洛云息脑子转的有点慢,想了想,坚持己见。他不想别人看见身上的伤疤,无论是亲人还是下人。慕北驰似乎知道他的顾虑,拍了拍洛璟言的胳膊,“我看着他,没事。还能说会话。”
浴桶热腾腾的冒着气,浓郁的药味散出来。洛云息慢悠悠的解了衣服泡进去,大半天没动静。慕北驰不由担心,隔着屏风问:“云息,你还好吗?”
“嗯。”洛云息懒懒应了声,突然问:“北驰,你会唱歌吗?”
“会首,不怎么应景。”
“没关系。你唱,我听着。”
慕北驰慵懒的靠在屏风旁坐着,望着被窗棂切割成一块块的天空,遥想夜风吹过的荒原上,飘荡的苍凉歌声。击髀打起拍子。
“披上你的盔甲,儿郎。
握紧你的长枪,擦亮。
跪别你的父母,莫伤。
英雄的出生地,战场。
跨过大江兮路漫长。
守我国土兮战四方。
杀敌悍勇兮染赤裳。
报我君主兮岂敢忘。
埋我忠骨兮青山旁,
携我英魂兮归故乡。
守我国土兮战四方。
报我君主兮岂敢忘。
埋我忠骨兮青山旁,
携我英魂兮归故乡。
……”
是战歌。由他沉厚的嗓音缓缓唱来别有一番气势。
“埋我忠骨兮青山旁,携我英魂兮归故乡。哈,说的好啊。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洛云息道。
“呵,方才还敬太平,现在就想逢乱世了?”
“只是憧憬大丈夫征战疆场的声势。金戈铁马,所向披靡。你不喜欢?”
“谈不上喜不喜欢。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那边沉默良久,“是我胸襟小了。”
两人坐在屏风的两面,都若有所思。只有蒸腾的雾气袅袅散开,像是要把人裹在一处。洛云息靠在桶壁上,昏昏欲睡。然后他就真的睡了过去。
做了久远的梦。自己摆脱了孱弱的身体,稳健的骑在战马上,飞驰在荒野。追兵越来越近,身边的人没剩几个了,死亡和鲜血的味道跟了他整夜,咬住不放。真是溃败啊,六万人有去无回。连最后护送主帅的百人也都要交待在此了。
“主帅速走,属下们来断后。”
“你们……活着回来!”
马蹄声远去。再没有什么要保护,因此无可畏惧。这他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也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他的人累了,马也疲了,满身血污,可是不想放弃,连对方的样子都没有真正见过,如何能甘心。要劈开那人的青铜面具,看看他是谁,把他和他的家族引向悲剧的人是谁。
“是你!”洛云息挣开眼睛,寒光乍现,出手袭向对方咽喉,动作迅速凌厉,却被轻描淡写的挡下来。
“云息!”贯着内力的声音直击胸口,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北,驰?你怎么会在这,我怎么了?”洛云息坐起来按着额角问道。
“你睡着了,不停的说梦话。我刚贴过来,你就要杀人灭口。”
“不是未遂吗。我刚才说什么了?”
“你说,北驰,再来杯。”
“怎么可能?”
“是不可能。骗你的。”慕北驰欣赏完他无语的表情,笑了笑,道:“其实没说什么,只是被魇到了,不肯安生。我刚想叫你,你自己就醒了。大概梦里在上演全武行,伸手来了下。”
“呼……”洛云息脱力般倒回床上,长舒了口气,“对不住,睡迷糊了。”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我不是在泡药汤吗?”
“你泡着睡着了。我抱你出来的。璟言来看过,担心你晚上不舒服,要陪着。我想他明天还要去铺子,打发回去了。替了他睡在边上。”
洛云息手背搭在脸上,良久,“真是……糟透了。”慕北驰闷着笑没出声,难得看他难为情的样子,可不能错过了。
“北驰,我真的没说什么吗?”
“你说‘是你!’其他的没了。梦到了什么,咬牙切齿的。”
“呵……一打岔,不记得了。大约不是什么好事。”
“那忘了更好。”
洛云息没有忘,即使他到最后也没看到那张脸,那个场景却定格在记忆里。慕北驰也不会忘,他记得那双寒光铄铄的眼睛,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再次邂逅了它。原来真的是云息。纵然当年雄姿英发的少年英雄变成了如今尘面鬓霜的青年病患,可是眼中那瞬的光芒始终未变,依然冷冽透澈,直指人心。
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卷一完——
卷二
24、都是埙声惹的祸
绿鸡 鸡能抽成什么样,我总算有了切身体会……
早膳没吃,慕北驰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他得空出点时间梳理和洛云息之间的关系。洛璟言在饭桌上主动坦白了和李幸认识的经过。
“……后来有个官差路过救了我们。大体就是这么回事了。四叔,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还成吧?”
“璟言有了主张,以后你的事自己拿主意就好,不用征得我意见。不早了,快去铺子里吧。”洛云息落箸,正要回房。
“四叔?”洛璟言慌忙抓住他的袖子,道:“你别生气四叔。我只是不想你担心才瞒你。虽说鲁莽了点,最后也好好的不是?再说那几个混蛋不知道我的底,当着大堆人的面也不会真的下重手。只是为了找回点场子罢了。我是想好了才这么做的。”
“知道他们的来历吗?”
“不清楚,我看没事了,也没打听。”
“嗯。你去忙吧,路上小心。我还有活要做。”说着轻轻挣开袖子,转身走了。
完了完了,四叔真恼了,早知道昨天到家就该老实交待。可我也没做错什么啊,难道由着他们欺负个孩子?四叔到底生的哪门子气?
一连几天,洛云息都是不咸不淡的模样,洛璟言心里转过十五个念头,七上八下的。虽然洛云息没说重话,待人的态度也没多大变化,可他就是知道洛云息恼着。基于他“多年相处的直觉”判断出来的。于是,洛小少爷人都蔫了。笑得也不那么明媚了,没事还老捧着个埙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