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生愣了一下,意识到男人是在说他的容貌,脸上便烫了起来。他伸子遮住了自己的眉眼,说:“主子别看了,很丑……”
男人伸子把枕头下面的面具拿了出来,说:“戴上这个。”
朝生便乖乖地戴了起来,男人凑了上去,摸着他的脸颊说:“你放心吧,我会请这天底下最好的大夫,用最名贵的药,也要治好你脸上的伤疤。”
朝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他也弄不清自己的心思,他觉得自己之所以能够拥有石坚这么多的关怀,只是因为他戴着这张面具的时候像极了男人爱着的那个人,可是如果他的容貌恢复了,再也不需要戴着这张面具,男人还会再喜欢他么?
吃罢了饭,男人难得不出门,便伸出子来说:“领你去凤凰台瞧瞧。”
朝生对凤凰台慕名已久,只是没有石坚的同意,他不敢过去瞧。春来万物复苏,石府里头更是如园林一样,到处洋溢着春意,百花盛开,有一种古老而幽静的美。男人松开他的手,上前推开了那座院子的门,叹息说:“你瞧,他只在这里住了一个冬天,可惜这凤凰台里的心思,只有到了春夏的时候有能看地出来。”
凤凰台里头藤蔓环绕,绿盈盈的几乎不见天日。那里头开着的,都是一些不知名的细碎的花朵,爬到山石上,爬到长廊上,爬上墙壁再爬上屋顶,浅浅淡淡的艳丽,鼻息间只能闻得到花香。
朝生痴痴地往里头走,过了一个花型的拱门,视野陡然开阔起来,只见一个高高的台子,便是这府里头最有名的凤凰台了。男人带着他继续往里头走,忽然瞧见了一丛樱花树,掩映着一个小巧典雅的戏台子。可能是长久没有人住的缘故,那个戏台子的一角,竟然筑了一个燕子窝,里头有一窝刚刚孵出来的乳燕,张着嘴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叫着。男人突然愣了一下,拉住他说:“别过去。”
那力道有些大,捏的他皱了一下眉头,男人松开了他,静静地看着那窝燕子说:“你听说过花开燕来的故事么?”
朝生摇了摇头,说:“没有。”
“是京都里头流传的一个民间传说,说有的人死了,灵魂可以化成燕子,回来看他喜欢的人。”
朝生从他伤感而迷离的语气里头听出了说这个故事的人是谁,便问:“那……燕少爷会变成燕子,回来看您么?”
男人沉默了一会,说了一句让他有些心疼的话。
他说:“我不确定自己还是不是他喜欢的人,所以……不知道他会不会变成燕子回来看我。”
他说罢便笑了出来,扭头看着他,说道:“我甚至连他的生死都不确定。”
“那他一定还活着,我爷爷说,做人都是有机缘的,每个人一生下来,天上的神仙都会交一根红线到他手里头,每个人的一生,就是收着这根红线往前头走,如果主子跟燕少爷有缘分的话,最后一定会见到。”
男人笑了出来,看着他问:“你是真心希望他回来么?”
朝生愣了一下,是啊,他是真心希望燕少爷回来么。他抿了抿嘴唇,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说:“主子想我就想。”
男人眸子里有一瞬间的失神,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说:“你都会唱些什么戏?”
朝生想了一会儿,把自己会唱的戏都说了出来,男人又问:“都是花旦和青衣么?”
朝生点了点头,说:“旁的也会,可是这两个唱的最好。”
男人点点头,说:“以后,只唱小生吧,好不好?”
他抬头看着男人的眼睛,从中看到一种浓到近乎忧伤的深情,那语气不是命令也不是建议,竟然几乎是用了乞求的语气。他抿了抿嘴唇,说:“我怕唱不好。”
“一开始谁都唱不好,唱多了也就会了。”男人说着指了指前头的戏台子说:“等你会唱了,就在这戏台子上唱给我听。要穿浅色松散的衣裳,也要想着你是这天下最出色的人,抬头挺胸,不卑不亢。”
远处花丛里飞出了一只漂亮的燕子,一直飞到了戏台子上头的燕子窝旁边,引的窝里的几只小燕子叽叽喳喳叫了起来,一个个都伸着脖子。朝生被它们那样可爱的样子逗的笑了出来,男人在一旁也含笑看着,叹息说:“燕若有情还故榻,为君衔来二月花。”
朝生没有听清楚他说的什么,便含着笑扭过头来,唇齿间噙着日光,金色的面具在阳光下竟然泛出了刺眼的光彩。
竟然那样像冬奴的模样,明眸善睐,神光动人。
第九章 回春有望
如今天下太平,国力也日益强盛,连西朝的进犯也少了许多,石坚没了那么多繁琐的公务,每天都有小半天会呆在府里面。他呆在府里的时候,身边都是只留着朝生一个人服侍,朝生也很聪慧,凡事几乎一点了就通,他性子又安静沉稳,很遂石坚的心意。
春末的时候,朝生爷爷的病也渐渐地好了,已经能下床走动。只是大夫说,多年潮湿阴暗的环境和贫困交加的生活,让他的身体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如今只能靠药来维持着,过一天是一天。
朝生知道的时候自然是悲伤的,只好尽可能地让老人家过的舒心一些。
夏天快要来了,天气也热了起来。朝生将他爷爷挪到了院子里头,坐在廊下的花藤下头赏花。
老人家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喘着气问:“咱们日日住在这里,会不会给你朋友家增添了麻烦?”
朝生一直不敢将真相告诉他爷爷,一直谎称这里是他一个朋友的家,看他爷爷病的不轻,才好心好意邀请他们来住着。所幸老人家病的不轻,平常从来没有出过这个院子,也就这样一直地瞒下去了。他笑了笑,说:“我朋友很热心,说了,说我们想住多久都可以。”
“哪天看你朋友得空,就请他过来一趟……本来该我亲自过去道谢的,只是这身子不中用了,动弹不得,就劳烦他亲自过来一趟,要不然我这心里头总觉得不踏实。”
“我朋友……他很忙的,平常都很少在府里头……”
“是唱戏认识的么?”
朝生点了点头,说:“他到我们戏台子去听戏,很喜欢我唱戏。”
他爷爷眉头却蹙了起来,又问:“多大年纪了?”
朝生看了他爷爷一眼,说:“我也不清楚,可能有三十了吧……”
他爷爷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朝生慢忙伏下身问他捶背,谁知道老人家却一把推开了他,厉声问:“我……我问你,你告诉爷爷实话……他……他是不是把你怎么样了?!”
朝生心里头“咯噔”一下,慌忙摇头说:“不是你想的那样,爷爷,他……”
“那你叫他来见我!”
朝生对石坚心里头只有爱慕与敬畏,哪敢去叫石坚过来。他红着脸解释说:“爷爷,您真的误会了,他叫我们住进来,真的是可怜咱们……我……我并没有……”他说着眉眼突然一垂,说:“我生的这么难看,他怎么可能看上我呢?!”
老人家立即怔住了,仿佛自己也明白了过来,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朝生,你记着,你唱戏爷爷不问你,可是将来不管怎么样,都不要做富人家的娈宠,知道了么……”老人家突然激动起来,拍着椅子叹道:“那不会……不会有好结果的!”
朝生低着头,久久都没有说话。老人家突然提高了声音,厉声问:“你记住我的话了么?!”
朝生抿了抿嘴唇,鼻子一酸,说:“我记住了。”
“那你给爷爷发个誓言。”
“爷爷……”朝生抬起头来,眼睛里竟然都噙了泪水。他爷爷叹了一。气,说:“爷爷这都是为了你好,你还小,不懂。”
“我不明白,当初我要进戏班子的时候,您什么也不问,只问有没有人特别的喜欢我,说我不要上了别人的当,今天爷爷还这么说……”
老人家闭着眼睛喘息了一会儿,嗓子一哑,叹息道:“爷爷当年也是一个戏子,只是怕你步了爷爷的后尘……戏子再光鲜亮丽,那都是在台上,人们喜欢你,也是喜欢你在台上的样子,不要以为有人喜欢你了,就以为自己脱了苦海,这世上唯有对戏子的感情是经不起考验的,你只要记着,便不会沦落到爷爷如今这样凄凉的境地。”
“可是如果,我遇到的那一个人,他跟爷爷认识的那个人不一样呢。爷爷喜欢的人薄情寡恩,可是如果……”
“你……你……”老人家立即激动了起来,脸色气得通红,抓着他的袖子问道:“你告诉我,这到底是谁的家,谁的?!”
他急成了那个样子,吓得朝生一句话也不敢再说了。老人家捂着胸口,差一点就昏厥了过去,吓得朝生赶紧叫来了大夫来,自己则一直在院子里哭着。天色晌午的时候,外头突然来了人,说:“陈少爷,主子回来了,叫你去伺候呢。”
朝生擦了擦眼泪,换了一身衣裳便过去了。石坚见他神色恍惚,便问:“你是怎么了,看着魂不守舍的?”
朝生摇了摇头,说:“昨天没睡好,有些犯困。”
男人看了他一会儿,指了指砚台说:“帮我研墨……你爷爷的病如今怎么样了?”
“好多了,大夫说熬过一天是一天……”他说着声音里头就带了哭腔,又不敢在男人的面前哭,只好背过身擦了一把眼泪,说:“主子不必为奴才的这些小事劳心。”
男人边写信边说:“有大夫看着,你也不必太担心。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强求也是没有用。”
朝生忽然抬起头来,轻声问:“主子既然知道生死有命,为什么还对燕少爷念念不忘呢?”
男人手中的毛笔陡然停了下来,愣了好一会儿,有沉沉地说:“你又忘了自己的分寸了。”
朝生突然激动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好像他爷爷的那一番话叫他心里起了担忧,他想知道自己在男人心里头的地位并不仅仅是一个戏子,或者一个替身那样简单,男人不会有一天突然厌烦了他,像当年的那个人无情地抛弃了他的爷爷一样抛弃了他。他虽然是戏子,可是也不愿意沦落他爷爷那样悲惨的境地。他跪了下来,说:“在主子的心里头,朝生只是一个可要可不要的戏子么?”
“你够了!”男人突然暴怒,一把将手里的毛笔摔在了地上,那笔上的墨汁喷溅他的衣袍和子背上,那一种冰凉的触感仿佛仿佛突然惊醒了他,他急忙慌乱地叩首,说:“奴才错了,奴才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
他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半是恐惧半是悲伤。男人站在前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我并非把你当成一个戏子来看的。”
朝生哭着抬起头来,男人注视着他,说:“但我确实有时候,会将你当做阿奴,你若是不愿意,我可以让你走。”
朝生怔怔的,不知道心里是失望还是庆幸。外头突然有人跑了过来,跑到廊下的时候有静了下来,石坚往外头看了一眼,朗声问:“什么事儿?”
赵管家悄悄推开门走了进来,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朝生,脸色拘谨地说:“回主子的话,外头来了个江湖郎中,说是可以治好陈少爷脸上的伤疤。”
第十章 春末花落
朝生惊地顿时直起了身子,石坚的脸色也动了一下,沉声问:“江湖郎中?”
“主子自从把告示贴出去之后,其实一直都有人来,只是一听陈少爷的伤势,都回去了,奴才就没有上报。不过这次来的这个郎中,说他从高丽而来,以前治过类似的病人,有实打实的把握,可以治好陈少爷脸上的伤……”
石坚看了朝生一眼,说:“叫他进来,你带着朝生去见他。”
赵管家低头看了朝生一眼,朝生立即从地上爬起来了,跟着赵管家出了院子。赵管家笑嘻嘻地瞧了他一眼,说:“恭喜陈少爷,以后更有福气了。”
他见朝生呆呆的没有回答,继续说:“主子虽然不是以貌取人的人,可是奴才说句实在话,少爷的容貌也实在是有些吓人,可能这就是主子一直没有宠幸少爷的原因。如今可好了,外头的那位郎中要真能医治好少爷脸上的伤,主子心里头一定高兴。”
来的郎中看起来不过四十来岁,生的皮肤白皙,仙风道骨。他仔细地瞧了朝生一眼,说:“请少爷将脸上的面具摘下来。”
朝生看了那个大夫一眼,终于还是老老实实地将面具摘了下来。他将眉眼垂下来,不敢去瞧那个大夫的神情。那郎中的手指摸上了他的脸颊,叹息说:“可惜了……”
朝生微微抬起了眼皮,看到那郎中的手腕,又很快地垂了下来。那郎中又问:“这伤,是石头伤的吧?”
朝生“嗯”了一声,说:“我爷爷说,是我小时候在山林里摔的……我小时候很笨,爷爷说我得了病,一直到十多岁的时候才学会了说话……有次上山,不小心滚下来了。”
郎中“哦”了一声,又摸上了他的眉头,说:“这道倒是不像是摔伤的,好像是被利器所伤……这道疤痕恐怕不能完全祛除了,多多少少会留下一点儿。”
朝生倏地抬起头来,惊声问:“真的么,您……真的能治好我脸上的疤么?”
那郎中笑了起来,眉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纹。赵管家也是欢欣鼓舞的样子,说:“郎中若真能治好我们家少爷的伤,我们主子一定感谢不尽。”
“治得好是治得好,只是需要不少名贵的药材。”
“大夫需要什么只管说,交给我就成了。”
那郎中捋起了衣袖,笑着说:“你先别忙着应承,我将方子写出来,你看罢再做决定。”
朝生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能够恢复自己的容貌,哪怕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样子,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那郎中写了一道方子,递给赵管家说:“你看看。”
他边说边将方子递给了赵管家:“这方子最繁琐的地方是配药。首先要人参和药水喂养盅虫,这盅虫的养育也很有讲究,养的时间太短则药效不够好,养的时间太长,药效又会降低,必须要从晦日起到隔月十五,刚好养一个半月。将这些盅虫入药,再加上菟丝子,当归,杏仁,松津,甘草,桃仁,黄柏,绿豆,乳皮,白芨,黑丑等等互种药材,将其制成汁沫涂抹,可以使皮肤还春,玉洁光滑。”
“这样繁琐。”赵管家说着便含笑看了朝生一眼,说:“幸亏是在咱们府里头,要不然你就是得了这个方子,恐怕也配不来。”
朝生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却突然看见外头的窗外站着一个人,微微皱着眉头,看不出是欣喜还是悲伤。他微微动了一下,只听那郎中笑着说:“少爷的脸骨生得极好,他日恢复了容貌,定是一个美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