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呢,像什么样子呢。
正想着,余光瞧见顾瑜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洛云息偏头回视,一时恍惚。这个人也不容易啊,年纪轻轻乌发里都藏了银丝了。眉目依旧清冽冷峻,英气逼人,却也掩不住疲惫透出来。
他们都累了,该罢手了。
“小曜。”顾瑜瑾握着他的手认真道:“我们和好吧。”
64、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们和好吧。像小时候每次吵过架都会做的一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像所有的刺都拔去一样。
洛云息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会,忽而笑了,“你还真是没长进。”
“好不好。”
呵——这次总算是多了三个字。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轻声道:“阿霄,我们都不是孩子了。”
“不懂的事我愿意去学。再原谅我一次。”
“我原谅你。你能放过我吗,我想回家了。”
“你要回炎城?”
“不,我想回淮丰。我要带士哥回淮丰。放过我吧,我认输了。你已经什么都有了,而我唯一的哥哥也要走了,我只想陪他一起。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个。”
“你要回来。”
“我回不回来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已今非昔比,有权势有家庭,过你自己的生活吧,不要执迷于过往。下次见面,我们就是敌人了。”
“我永远不与你为敌。”顾瑜瑾掷地有声道。“我所能记起的快乐里只和你有关。我的一生由你开始,也必须由你来完成。”
“可我不想。你太沉重了,让我只想回避。”
顾瑜瑾震住了。不可置信地开口道:“你在说什么……”
“我不爱你了。”洛云息阖眼,声音轻却坚定。
怎么可能。小曜说了什么……顾瑜瑾从未想过洛云息会抛弃他。他可以恨他漠视他痛斥他甚至杀了他。但他怎么可以不爱。
“你说谎!”
“随你怎么说吧。我不想再纠缠下去。你的心思我无权质疑,但我意已定。爱也好不爱也好,世间之大,总不会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你让我焦虑压迫无所适从,我不喜欢这感觉。我没法改变它,只好绕开。”
“就为这你要和我了断?!”
“我不是勇士,不想一再的逼迫自己接受你。过往无法篡改,不管你愿不愿意,你成了大人,我做了逃犯。我的家没了,亲人死了,身体完了。这不是你的错,但你毕竟参与过其中。我没办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我可以原谅你,但不想再互相熬着。”
“我不接受。”顾瑜瑾断然道。他脸上罩着层寒霜冷色,口气斩钉截铁般不容反驳。顿了顿,不待洛云息反应,接着说:“凌曦曜的尸体十年前已经葬到了乱坟岗。你不是逃犯。”
“……我,自由了?”
“是。凌家余孽已清。去年十月圣上御裁结案。”
洛云息深深吸气,茫然地看着他。心里百味杂陈,甘苦酸辛轮番滚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为什么告诉我?”
“觉得兴许你会喜欢。而且我不愿拿这事压你。”
“你可要明白,此后再也没有把柄能拿捏我了。”
“我知道。”顾瑜瑾紧张地望着他,“别走。”
他这模样像极了当年初见的时候,一双深藏着渴望期待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人,直愣愣的,偏偏又说不出更动听的话。他的眉眼长开了,雕刻般棱角分明,目光更显冷冽却浮着无可言状的怅惘。洛云息硬下心不再看,冷淡道:“天快亮了,我该回去了。”
“无论你去了哪,回绝多少次,我也不会放手。所有你珍惜的,我会保护,所有你厌弃的,我会排除。如果有人敢肖想你,我就灭了他们。你要爱还是要杀,我都等着。你喜欢也好憎恨也好,这是我决定的事。”顾瑜瑾一口气说完,便沉默下来,等着对方反应。洛云息皱眉凝思半晌,终是摇摇头。这才是他熟知的辰霄做法,妥协退让从来不他的选择。
说到底不过是个极度骄傲自我的混蛋,谈不妥干脆只按自己的法子来。
“告辞。”
“我送你。”顾瑜瑾攥住他的手,拿着烛台走在前面。楼道深黑静寂,似乎要一直通到不可知的地方。顾瑜瑾手里微弱的光照亮方寸之地,眉骨到下巴的冷硬线条分割着明与暗的侧脸。让洛云息想起少年时两人在山林里迷了路,阿霄也是这样带着他,靠着微弱的火光辨别方向和陷阱。夜风呜呜穿行树间,像只怪兽窥视左右,被火光震慑不敢上前。后来他实在走不动了,阿霄背着他走了漫长的路找到块避风的洞穴,搂着他挨过一夜。“不要怕”,他反复在自己耳边说。声音冷淡镇静,落在心上,却能驱走寒冷。
“你和凌承士住过的房子修好了。随时都能回去。”
“嗯。对了,谢谢你找回我的狗。”
楼道尽头,洛云息挣开他的手,“留步。”
“小曜。”顾瑜瑾执灯唤道,他的脸在晃动的火光中似乎看不到清冷,只余化不开的缱绻眷恋。一瞬间恍如隔世。
“我爱你。记住。”
洛云息漠然转身离开。顾瑜瑾的目光击打在他的背上,疼痛非常。
65、两个点了炮仗的男人
天蒙蒙亮,色泽如冲淡的水墨。李忘还没有醒来,洛云息定定在床便看了他会,心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拧成一团,了无睡意,拿了埙到院中吹。
低沉醇厚的音色低回反复,和着晨风盘旋而上。晨光初乍,清风拂面,他停下莫名笑了笑。这就是自由的气息?仿佛一切都是新的了,变得不同。虚妄的罪责背了多年,终得以卸下。直面了回避不及的往事,心里做了了断。从此再没什么能困住他。
心愿得偿,实该欢喜啊……洛云息手覆在双目上,只觉得光刺得眼睛难受,直欲流出泪来。
“云息,这么早?”慕北驰站在院门口关切问道。他是觅着埙声来的,和左相府的人周旋了一夜,刚消停了,还没来得及补个觉就听到洛云息在吹埙,不由心痒。嗯,不错,大清早就能先见他一面。看到人又觉得状态不大对。季南游从他身后打着哈欠探出头来,笑道:“精神头很高嘛。”
“你们来了。”洛云息稳了下心绪,平静地点点头。脑子有点乱,想下面该做什么,先吃饭还是先倒茶给他们?或者分享自己的好消息。好像也没有必要,他们本来也不在意身份。他在那略显无措,看起来有点迷糊。季南游“嘿”的乐了,调侃道:“莫不是还没睡醒不成?”说着晃荡过去,瞅着人,“怎么瞧起来怪憔悴的。”
“没有。我很好。很……高兴。”
“啊?遇什么好事儿啦?那得出去庆祝庆祝,来的路上我闻到路口那家豆花的香味了,正想着待会叫你去吃呢。”说着勾着人肩膀就要拐出门,抬眼注意到慕北驰神色不善,微眯的眼睛盯在洛云息上身,凉得让季南游直想打个寒颤。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了这是?你不爽自己来搭一肩就是了,犯得着窝火?季南游纳闷地想,平时没见慕大侠如此小心眼。腹诽了句,还是把胳膊收了回来。挺好的气氛还是别添堵了,吃了饭赶着打个盹呢。
“你昨晚一直和顾瑜瑾在一起?”慕北驰压着声音问。
季南游蹙眉看了他眼。不明所以。
大概他的口气实在太差,即使按住火也犹如质问般尖锐。洛云息愣了下,挑眉道:“你有眼线?”
“是不是这样。”
“是又如何?”
“心情好也是因为这?”
“是又如何。”听不惯他如此说话,随即顶了回去。
慕北驰咬着后牙槽注视了洛云息片刻,目光分不出是恼怒还是失落,他重重地哼了声,甩袖而去。
穆九爷从来没受过那么大的憋屈,偏还打不得骂不出,他觉得自己被一腔子闷气堵得快炸开了。恨不得现在就带兵平了国公府,杀他个人仰马翻。
还以为终于和他靠近些了,转眼就划到千里之外。难不成只是自己一厢情愿?!怎么会有这等油盐不进的人!
他这一走,场面顿时无比尴尬。季南游是压根没摸清楚北驰的脑子今天怎么长的,虚咳了两声,“他昨晚没睡好,起床气大点。”洛云息也晓得自己说话太冲,却不明白慕北驰到底想了什么。拢了拢衣服,道:“没事,话赶急了。”季南游转头想安慰几句,突然也僵住了,欲言又止。
“怎么了?”
“呃……你这,磕着了?”季南游指了指他锁骨附近。
原来他刚才挂在人身上的时候,把洛云息本来就穿的松松垮垮的衣服领口拖拉下不少,露出星星点点的红痕,甚是醒目。这是昨晚顾瑜瑾一开始弄出来的。虽然最后两人什么也没做,但光看这些印记难免让人联想到激烈的情形。洛云息倏然一震,掩好领口。摇头不语。
两人冷了会子。季南游拍拍他的背,“不怪北驰光火,你担待点。昨儿个顾大人包了客栈的二层楼,老王回给他了。所以他才猜到,别多想。捉了大半夜的迷藏,累了,我先回去了。”
“南游,有事想请你帮忙。”
“你说。”
“尽快把幸儿接回来。”
季南游犹豫了下,“你是想走?”
“嗯。我准备带着士哥去淮丰看看。”
“行。过两天给你带过来。”
三日后。
顺平客栈的后院整个炸了窝——洛云启来了。他今天刚到了京都,兴匆匆的跑到洛璟言那发现居然少了个人。仔细问明白前因后果才知道护了多年的弟弟居然瞒着自己胡来了那么多事!这还不打紧,待看完了当日洛云息留下的书信后,再也耐不住性子,提杆枪就上门了。
“洛四爷,你行啊你!”洛云启呼哧呼哧地围着井口打转,像头被激怒的狮子。拔高的声音带着止不住的怒气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二哥。你先冷静下。”
“静个屁!老子肚子里都快烧火了还怎么冷!好啊,你小子翅膀长硬实了连兄长都想撇开了!还知道二哥,你不是要和老子划清界限么!亏得我过来看看。要不你人都遛天边去了我还蒙在鼓里!你躲什么躲,洛家养不起你了不成,老子护不住你了不成?!”
“二哥——”
“别叫我二哥,我没你这个弟弟。”
洛云息脸色一白,“哥哥不认我了吗?”
“是谁先撇开的谁。你那信上怎么说的,啊,什么来世再报,和洛家再无关系,把洛四爷的身份还回去,还敢提议让我们给老四补个葬礼,办的人尽皆知最好。你以为让世人都晓得老四去了,自己就能避开了,和我们割了牵连了是吧!反正死活都是自己的事和洛家无关。老子在你心里就是一点事都担不了的人!行行,你这找着了亲兄弟就把外人扔边去了!给老子该滚哪滚哪去!就当我和老大这些年的情分都填了井了!”
真是他娘的气死老子了!进门就瞧见行礼都收拾好准备走人了。压根没考虑过给家里打个招呼。跟着亲哥哥远走高飞就这么急?!这都什么事儿啊,臭小子咋转眼就变得白眼狼样。
这通话说的又快有急,夹枪带棍的劈头砸过来,直把洛云息砸蒙了。二哥脾气火爆,气赶头上了就是一炮仗,他是知道的。可从没对自己甩过狠话,乍听闻只觉得每句话都和尖刀似的捅到心窝上。
血色从他脸上褪了干净,洛云息想解释不知从何说起。当时没个底,只想着别牵连了大哥他们,没余暇去考虑太多。不曾想竟连兄弟都做不得了。可又反驳不了,都是自找的。心里又惊又急,脑子涨得满满的,干脆背过身去不吭声。
如此举动落到洛云启眼中可真是捅到炮仗了。混账小子居然还真敢承认!合着我是自找没趣了!
“你倒是说句话!”洛云启气狠了,一巴掌抽打洛云息的后肩上,打得他晃了下。
“我,无话可说。二哥说什么,便是什么。”
行了……两人的拧筋劲儿杠上了。一个给气蒙了,一个给骂蒙了。
李忘搂着李幸在屋里听不下去了,小曦的拧巴劲他太清楚了,吃软不吃硬,气苦了干脆闷成葫芦,能把人憋死。越是对着在乎的人越是如此。他知道小曦很敬重这个义兄,万不能让他们走成了陌路。
“洛二爷……”李忘推开门想劝解几句。洛云启猛地抬头瞪向他,目光灼灼,像要有火从里面烧出来。他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倒并不是打算做什么。倒把洛云息骇到了,习惯性地挡在李忘身前,脱口而出:“二哥,别……”
洛云启怔住,凉意从头浇下来,又被更大的火烤成了烟,说不出有多难受。好啊!这个当子侄养大的小子,终究还是把自己看成外人啊。心里想的护的都是自家的亲兄弟。老子再没气度难道还会迁怒于个病人不成?!
洛云息没说完就觉得不妥,“我不是……”
“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从此各不相干。你爱去哪就去哪,滚的远远的,别让老子看见。”硬梆梆地扔了句话,头也不回的走了。
院子里静了良久。李忘担忧地拍了拍他的肩,“小曦,你还好么?”
“……没事的,士哥。收拾下,咱们该起程了。”
66、有人欢喜有人愁
“六叔,我们真的不和季叔叔他们告个别吗,留封信也是好的啊。”马车上,李幸小心地问道。
“没关系。我们很快会回来的。只是出去散散心。”
“为什么要去淮丰呢?”
“那是六叔长成的地方,想带你爹爹看看。水很多,乡音柔转,姑娘们的小调儿听着是极美的。幸儿不想去吗?”
“只要和爹爹、六叔在一起,去哪里我都高兴。”李幸乖巧地说。这些天他虽然被照顾的很好,却总是提心吊胆,生怕下一刻就听到爹爹不好的消息。大人们的事他不明白,即使知道是为他好才送他离开,然而,“我很想念你们。别再送我走了好么?”
“咱们以后都要在一起,不会分开。幸儿安心吧。”洛云息抚着他的头安慰。李忘靠在座上慈爱地看着两人。他的弟弟、他的儿子,世上骨血相连最亲密的人,都在他的身边,笑颜生花。这份
幸福来得不易,总算还没有太晚。
窗外草长莺飞,姹紫嫣红,明媚的光从缝隙里洒进来,挟着暖意。马蹄儿踏在地上,哒哒脆响。车厢里李幸拿本书朗声念着,不时有讨论声传来。车夫是个黝黑壮实的汉子,听不懂文绉绉的东西,却喜欢这样轻松融洽的气氛。嘿,一家子人出行就该高高兴兴的才对。
马鞭轻响,载满车欢声笑语,朝着淮丰驶去。
最近季南游的日子很难过。北驰整天木着张脸,丁点不提洛云息的事,也不许别人提。看来是恼的狠了。面上看着和往常无异,该干嘛干嘛,就是养成了糟蹋砚台的毛病。隔几天总得砸个。你说你心里堵得慌练什么字啊,诚心跟自己过不去嘛。可苦了他每次都得小心绕开关于云息的话题,还得随叫随到的陪着北驰练酒量。
洛璟言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家二叔喝了酒就闷声练枪。大半夜的就听着满院子唬唬风声,夹杂着噼里啪啦的重击——可怜院子里的那棵树叶子都震掉了大半。还有顾怀辰个不省心的小家伙,三天两头往铺子里跑,身后跟着个门板脸的侍卫。他就奇怪了,顾大人是故意给他添乱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