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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儿与阿朱——by微笑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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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真人问:“吴老师,您需要我们做什么?”

“哟!徐中驰,你出院啦?”老吴大笑,“出院好,那地方我年轻时也没少去,去了也没事儿,不去反而显得艺术生涯不完整。”

老吴说:“我的‘观我居’大体上已经完工了,目前要做的就是修饰完善,来,我带你们参观参观。”

于是我们就开始参观他的“观我居”,他的人生花园与后花园。老吴在营造诡异气氛上还是很有一手的,比如他在墙上埋了几百个腌菜坛子。

“你们看,”他指着腌菜坛子,“你们觉得这有什么含义?”

阿朱捅了捅我,我捅了捅核儿,核儿看着徐真人,徐真人说:“莫非是起冬暖夏凉之功效?”

“不。”老吴得意地说,“这喻示着无论哪个角落都有不安与不甘的灵魂在碰撞着撕扯着发出愤世嫉俗的啸叫。”

……脑科医院也救不了你。

“你们再看,”他指着口与地面齐平的大缸,“在这里可以听到来自汉唐悠古的马蹄声。”

“这个晚上走路不会掉进去吗?”我试探地问。

“浅薄!”他斥责,“你就不会绕远一点?”

后来我们又看了许多诡谲的物体,比如疑似是胶鞋底但据说体现了法国人的骄傲与路易十四的终结的壁挂,比如确实是螺蛳壳铺成但体现的却是东坡佛印之古意的小径,比如贴满了鬼画符的山墙,比如有点庞克又有点哥特风的漏窗,最后看到了一面筛子。

“这筛子必定表明了对时光流逝的惋惜与困惑,也表现了一个高贵的孤独者的妥协与释然,”徐真人抢着说。

“笨蛋。”老吴说,“那就是筛子。筛黄沙就交给你了。”

他拍拍阿朱的后背说你去拌水泥,对核儿说你是小工负责搬运,然后回头对我嫣然一笑:“油画系的,喜欢画画不?”

他这话肯定有陷阱,我不能轻易回答。

“不喜欢来什么美院?!”老吴吼,“你给我去粉刷西墙!把颜色调调正!我希望每天的夕阳照射在墙上时,都有如火焰般的燃烧!”

后来我调了整整两天的颜色。不知道那种介于橙金与橙红之间的颜色应该叫什么,总之它极大地摧残了我的色彩感并让我奄奄待毙,我躺在地上等待着神迹降临。

神迹果然来了,而且身材依然那么销魂。

他问我:“怎么?中暑了?”

我立刻作头晕欲呕弱不胜衣状。

“我看他是中妖了!”在房顶上烤着的核儿和徐真人怒骂。

阿朱说:“我帮你刷吧,那边的活儿我基本上都干完了,我还挺喜欢刷涂料的,我家的涂料就是我刷的。”

我一骨碌跳起来躲进了树荫。

“我看你早晚要堕入畜生道!”核儿又骂。

失踪了一天的老吴回来了,满脸的风尘。他打开车门喜滋滋地招呼我们:“同学们,快来!”

我们谁也没敢挪步,老吴摆出个更大的笑容:“来啊同学们,看看谁来了!”

“卧槽!”核儿和徐真人顺梯子滑下来,“老吴要异变了,快看看他会成为什么鸟。”

后来我还是没出息地去了,因为我发觉那个“谁”没有两个人帮忙根本下不来车,是个瘫痪了的小个儿老太太。

“这是我母亲。”老吴骄傲地说,“70了。”

我们鞠躬说奶奶好,老太太满脸皱纹目视虚空神情木然。老吴补充:“但是患了老年痴呆,别说是你们,连我都不认识。”

我们不禁惋惜,谁都有老的时候,老年痴呆是一种让自己和家人都心碎的病。

阿朱把老太太背到风凉地方半躺着,老吴说:“在‘观我居’即将完工之际,特邀请我的母亲一起赏鉴。谢谢了小伙子们,你们在帮助我实现梦想,功德无量。”

核儿说老师您别扯什么功德了,先谈谈工钱吧。老吴说那是那是,一百一天,一分都不会少你们的,还管吃管住管向邵丽明请假,我保证再有七八天就能完工。

核儿和徐真人碎碎念着又上了屋顶,阿朱履行诺言帮我刷墙,老吴也去刷墙了,剩下我照料老太太。我给她打扇,她不知道;我给她捶背,她也不知道;我做鬼脸对着她眼睛吹风以及二指禅插她鼻孔,她都不知道。

我问她:“老太太,您要喝水不?”她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我说:“听说您是跟老年医院请了三天假才能来的,您说人一辈子多可怜,从小到大都没个自由,都七十岁了出来玩会儿还得请假。”

我陪她干坐着,喂她几口水喝,然后给她左右翻动下。头一天很快过去了,后来照顾老太太就成了我的专职,可能因为我比较细心。不过处理便溺什么的老吴没让我动手,我只负责给老太太喂饭,她能喝点儿流质,用吸管吸的。

人老了就和刚生下来一模一样,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不能自理,也不知道些什么,还得包着尿布。大家都觉得人老了可怜,但是从美学意义上来说返璞归真是美丽的,所以时光是美丽的,衰老是美丽的,自然力的雕工在脸上刻下的层层皱纹也是美丽的。

第 6 章

第三天天气晴朗,自从上游架起一座伟光正的大坝后,我省已经连续数年遭遇百年不遇的旱涝灾害了。过了今天,老太太就要被送回医院去。

傍晚的阳光依然毒辣,照射在已经刷了小半的西墙上,灼人、耀眼,果然是烈焰焚城的美感。我为自己的杰作而热泪盈眶,我觉得我看到了佛。金碧辉煌的佛祖睁开悲悯的双目,嘴角淡然地浅笑,梦幻泡影,如雾如电,万法空相,天花乱坠……我开始理解老吴了,这儿不是疯狂艺术,不是哥特园林,甚至不是观我居,这里是佛国,我,宇宙中渺小的微粒,是来求真的,是来修行的!

我看老太太甚至都不是老吴他妈了,她分明就是观音。

周围太安静了,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望,我凑近她说:“老太太,您睡您的,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反正说了您也不会明白……我喜欢阿朱!”

“您了解不?我喜欢一男的!您知道这事儿有多严重吗?我是一男的,我却喜欢一男的,太他妈变态到家了!”

“……我没救了。”

“我看不见他难受,看见他也难受,他要是个女的多好,一米九二我也娶了……”

“我妈会碾死我的,以后我就是老徐的病友了。”

“老太太你们家老吴真是牲口,当年刚生下来您怎么没把他及时掐死?”

“老太太您在听我说话吗?别睡了,您不是中午还醒了半刻钟吗?说也奇怪啊您今天怎么那么清醒,都认识您儿子了,还问我叫什么,您叫我桃儿吧,那个高个子叫阿朱。听我说了这么多,您倒是表个态啊,要不挽救挽救我?”

老太太?

……老太太?

老……

来、来、来来来来来人呐!!!

我连滚带爬跑过庭院,在门厅遇见了老吴他们。“老师!你妈妈!你妈妈……!”

老吴丢下榔头抢先跑了过去,随后传来他的哭喊。

“妈——!!”

我扑过去跪在老太太的跟前:“不是我干的!我发誓不是我干的!”

“我知道。”老吴痛哭,“医生说过她熬不过一个月,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呜呜,妈啊!您怎么就走了呢?您太年轻了啊!”

我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围着老吴和他妈傻站了很久,阿朱才艰难地说:“老师,您节哀吧,先把人抬回屋里去吧。”

老吴含泪点了点头,阿朱抱起老太太,悄悄说人的魂魄散了以后,果然身体比一片叶子还要轻。

太阳要下山了,老吴埋头哭着。阿朱用一块干净的手绢给老太太蒙了脸,坐下来守着。没人觉得害怕,但是很迷惘,谁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甚至是第一次直面死亡,有点儿恍惚,有点儿感慨生命的无常。

后来核儿打了个电话,问114丧事该怎么办。114先确定了他不是来恶作剧的,而后报出了几个棺材寿衣店的号码。核儿没联系,但他们还是来了,一个猥琐的胖子夜访观我居,劈口就问:“死人呢?死人在哪里?”

看到了面色不善的阿朱,胖子立刻谄笑,递名片:“你好你好,寿材送上门,服务更贴心。要棺材不?棺材就在门外,先看看?”

为逝者清洗穿衣,销户口、跑墓地、办理火化手续全程陪同,代办寿材、灵车、大巴、八音、和尚、画像、代写挽联,布置灵堂,供应花圈孝布、香烛纸钱、鲜花礼品,全天候、全过程、全方位、全套服务随叫随到,让逝者安息让家属安心。

说完这套切口,他打开皮卡车斗让我们看棺材:“水晶冰棺,专人专材,国际领先,欧洲进口,透明度高,方便瞻仰,现优惠只需368元,配套时尚寿衣有两种颜色可供选择,只需388元,骨灰盒出厂价销售,物价局审核,全透明放心消费。”

“一次性的,保证,”他最后补充。

光玻璃都快磨成毛玻璃了,还好意思说是一次性的。

我去找老吴让他拿主意,老吴蜷缩在黑暗的房间角落,就跟自己也死了一样。我把殡葬胖子的话重复了一遍,过了许久,老吴从身上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里面还有三万多块,一切都交给你了……”

什么意思?

“棺材可以买,丧事回老家办。”他有气无力地缩回去,歇会儿又探出来,“老家在XY村,找我的七舅。谢谢了啊桃儿。”

他把我推出房间,然后反锁了门。我在门口站了一刻多钟才意识到这家伙其实是逃了,他把这么麻烦这么未知领域的事儿全砸给我然后他躲起来了!

我气急败坏,麻友们也一致强烈谴责老吴如此没有下限的行为,突然核儿提醒:“快找邵丽明!”

邵丽明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兴奋,背景也很嘈杂,她说:“你们不知道,其实我和老吴已经离婚好久了,但我们仍然是朋友。作为朋友理应帮忙,但我现在刚到泰国,七天后才能回来。对了往后一周里停课,好好帮助老吴吧,再见!”

邵丽明收了线,核儿评价其果然凶残,少说也是四十人副本BOSS级别。

殡葬胖子还在等答复,我们付了五百块钱押金,定了所谓的三千元套餐,在昏黄的庭院灯下签合同握手交换联系方式,举一次性水杯共祝合作愉快。

殡葬胖子姓文,我们就喊他“文胖”,弄得仿佛世界上还有种武胖似的。文胖毕业于某重点大学法学系,谈吐不俗,总是在出口成章与出口成脏之间跳跃着。他不愧是专家,连夜给老太太擦洗了身子,换了寿衣,画了点淡妆,还做了基本的防腐处理。等老太太安然地躺在玻璃棺材里,文胖才跑过来和我们一起打地铺。

我问他好好的怎么会跑去搞这行,他深沉地吐个烟圈:“这世道,法律斗不过封建迷信,法律不金贵,迷信也不都十恶不赦。”

我夸他是哲学家,他慨然引我为知己,勾肩搭背说事完以后一定请我吃饭。阿朱打岔说桃儿没那个福气,从来是吃人一顿饭赔人半条命,明天一早咱们就得上路,都睡了吧。

我看核儿和徐真人也睡了,便点点头。文胖坚持再抽了两根烟,跑过来和我咬耳朵说:“这高个儿小子不一般,厉害角色。”

我问:“谁?阿朱?”

“嗯!”

你眼神可真够好的,潘巧云都让你看成王宝钏了,他那筋肉脑袋只要再聪明半分,我们之间就不是这个现状了,要么他被我吓神经了,要么我主动出家当了和尚。

我倾向于后者,因为我们搞艺术的大多数都比较悲观,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革命画家,革命剧作家,革命作曲家革命书法家革命表演艺术家革命音乐家,革命木匠革命漆匠革命水管工,革命道士革命尼姑革命和尚……我都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 7 章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我们就出发了,分两辆车,文胖的皮卡拉着老吴和棺材,老吴的破丰田坐着我们四个。阿朱会开车,给我们当司机。老吴口中的XY村是个连导航上都找不到的鬼地方,他引着文胖在前面开,我们四个随后,两辆车在山沟里越走越深,四周的景色也越发的僻静,翠绿而起伏的山峦环绕四周,感觉就似被一妖人直接引入了盘丝洞。

大约走了五个小时才到了目的地,老吴的诸亲六眷都在村口等着。一见了我们的车,人群开始放声大哭,有的哭“姐姐哎”,有的哭“姑姑哎,”有的哭“舅妈哎”,紧接着老太太的外甥侄子们蜂拥而上七手八脚抬棺材,老吴一溜儿七个舅舅个个精神矍铄押解我们几个下车,二话不说给戴了孙子孝。

孙子孝不是好戴的,戴了是要磕头哭灵的。

说回来都怪老吴,这么多年了也没和邵丽明生个孩子,末了还得找几个学生凑数。我们私下里分了个工,我专门管钱,阿朱跟着文胖跑腿,核儿跟着七舅跑腿,徐真人平时就有重复无意义动作的习惯,所以陪着老吴磕头。

老吴还经常偷懒,徐真人倒是不折不扣。我问他:“你脑袋里在想什么呢?”

他说:“我的毕业论文有题目了——《何为美,鲜血、神秘与死亡》。”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想,灵堂布置在老吴家二十年没人住的旧屋里,顶上一半有瓦,一半没瓦,东边的山墙也塌得差不多了,屋内光影斑驳,花圈堆叠,烟雾缭绕,地上铺满了黄纸,花哨的棺材被简易地架在门板上,里面躺着被文胖整得面色如生的老太太,银装素裹的男女嚎哭着如游魂般来去,这仿佛是一场由莫奈营造的奇幻梦境。

磕头间隙这两人叽里呱啦讨论,有时候激动了还能唱。我对老吴说:“吴师,您合适吗?过世的是你妈啊。”

老吴白我一眼说:“子未死?安之死之乐?”

核儿便来拉我,说他们脑内间隙性异常放电,你跟着掺和什么?

我真恨我们学校,专门他妈收疯子。

阿朱来找我,说是厨师来了。按照老吴家乡的规矩,办丧事必须摆三天的宴席请全村来吃。我眼前这人既矮又胖,一脸烟火气,典型的厨子模样,可惜他比看上去厉害许多,伸出一只爪子,前后样了样:“五百一桌。”

我找到七舅问要多少桌,七舅掐指一算:每次十桌。我转身就差点给厨子跪下了,大爷,我只有三万块钱呐!

厨子和蔼地说:“小伙子,三天的宴席其实只有四顿饭。你看,你们今天下午才到,中午那顿就省了;明天的早饭是不用摆的,到了后天,吃过中饭就下葬,丧事也就结束了。”

“那五百……”

“也不贵。”厨子说,“从桌椅板凳到锅碗瓢盆筷勺,从买菜到洗菜到烧菜到摆台到涮锅洗碗,从颠勺的洗碗的到跑菜的,我们一手抓到底,一以贯之,全然不用你们主人家操心。”

“行了就你了。”阿朱说。

我不同意,我拉他到一边说“你到底认真想了没有啊?五百块呐!这深山老林的。”

阿朱说:“正因为深山老林才要让他弄,否则你上哪儿买菜去?还有,别老在乎什么钱不钱的,老吴在这儿呢,钱花完了再问他要啊,他不给就打啊。你这人就是实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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