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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向西 上——by心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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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夷男子长到七八岁便要进奘房做学僧,学僧在奘房学习天文地理等各种文化知识之余,也要跟从会功夫的僧人锻炼身体。

(注:奘房是每个寨子都有的基层寺庙,一寨一奘房。上一级是(田亢)即乡一级的中心佛寺,再上一级是土司衙门所在地的总佛寺。)

刀昭罕是贵族,本不必辛苦练功,他却着迷于此,三年学僧期满不还俗也不出家,硬在奘房又赖三年。

十三岁不得不还俗了,进土司府做护卫,开始四处挑衅学艺,几年过去竟成勐达第一高手。

年少英俊矫健能干,吸引了多少姑娘的目光。

那年印太生日,娘家侄女、欣尺土司长女来拜寿,一眼看中这位武艺高超一表人才的土司护卫,再不肯回欣尺。历来土司长女只能婚配土司,怎能嫁给属官之子?

万幸的是,刀昭罕一心研习功夫,对男女之情懵懂无知,于是土司出面,匆匆为他指派了一门婚事。

只是,侄女那头的相思压下去了,刀昭罕这头的板子却翘起来了。

刀昭罕媳妇是闻名勐达的鲜花,刀昭罕却不欣赏,眼里依然只有功夫和比试。成亲后,他照样睡在土司衙门,不当值时便游历各处寻人比武。

花儿般娇艳的媳妇虽然不是贵族,娘家却很富有,父亲做过两次帕噶摆,是皈依三宝的受戒老人。

(注:帕嘎——摆夷话,意思相当于“大善人”。摆——摆夷话,意思相当于节庆、佛节、法会等等。“帕嘎摆”翻译过来,就是“可以得到帕嘎名的法会”。帕噶摆是摆夷人的一种法事,向佛捐献贵重财物以表达向佛之心,做过帕噶摆的人会获得一个帕噶名,这个帕嘎名相当于是佛祖给予的称号,获得者是在佛祖那里是有名号有等级的人了,所以有帕噶名的人在宗教界的地位比一半贵族还高。做过一次帕嘎摆的人,被视为功德已初步圆满。做两次帕嘎摆的人,被视为功德已基本圆满,死后可得到罗汉正果。做三次帕嘎摆,标志着功德圆满,日后能升入涅盘。由于帕嘎摆花费巨大,一般富裕人家通常做两次帕嘎摆就耗尽财力了,很少有人能做三次。——以上注释归纳自田汝康着《芒市边民的摆》和褚建芳着《人神之间》。)

做过两次帕嘎摆的受戒老人,连土司也要敬三分,他家的女儿,岂容刀昭罕冷落?

土司无奈,只好解除刀昭罕的职务,放他到班宇寨做头人,掌管周边九个寨子。

刀昭罕却不明白土司和印太苦心,照旧喝酒打猎竞技。当他太太生女儿血崩濒危时,他还在林中追逐野猪……

印太虽爱惜刀昭罕逸群之才神勇威武,但更恨他薄情寡义不解女人心。

故两年前,当印太收到吴家商帮的求救,知道桀骜不驯的刀昭罕被算计了,竟喜不自禁大笑三声,顺手接过吴家的三驮子“人情”,择日不如撞日命刀昭罕和吴崇礼即刻成亲。

吴家商帮小少爷的脖子上架着摆夷头人的腰刀,大马锅头使不出别的解数,只得依土司。

成了亲,刀大头人再恶气,也不能杀自己媳妇吧?!

刀大头人紧握腰刀咬牙切齿。虽然土司下了命令,虽然勐达总佛寺的僧政长老批断说两人是天作之合命中注定的姻缘,他依然不低头。在土司衙门苦苦伫立半日,发觉实在拗不断甩不脱,才不得不跪下拜堂。

没送彩礼没请媒,没有拜佛没祭祖,不置办酒席也不归置新房,刀昭罕娶回个便宜太太……

难得他忍耐两年体面度日,这回上昆明退婚,且知情懂理拉去一驮子礼物,土司也以为十成九稳能退掉闹剧一场的婚事,谁知人人看得清的结果,却是没有结果。刀昭罕灰头土脸回来不吭不响,三大武士一帮侍从更没个理事的,问不出所以然。

印太一面应付刀氏属官太太,一面暗悔当年不该为解一时之气硬逼着刀昭罕娶个男媳妇,如今还真不好插手多管。

土司惧内,虽清楚这事印太办得不妥,埋怨两句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催促刀昭罕要以修路为当务之急,赶快回属地安排布置。

勐达土司府对刀昭罕敬而远之时,昆明吴公馆亦正为吴崇礼焦头烂额。

吴家公子有天忽然把军装一脱,甩句话说不去前线,然后失踪了。

平日可以随他公子所欲,蓝绿呢子军服欢喜穿欢喜脱悉听尊便,但现在国难当头用兵之时,擅脱军装就是逃兵,要以军法论处的!

吴家找了几天,找着了,不在电影院、洋行、俱乐部,却与一帮逃战乱流落到昆明的年轻人混在一起,正参加“云南省公路总局”的什么培训。

“民家人舍财不舍义,绝不允许做逃兵!”吴老太爷的呵斥震得窗玻璃嗡嗡响。

对于吴四一家子,老太爷实在气不完。

吴四爷自小聪明过人爱好文化,二十年前的公派留学考试中,有两位民家人以优异成绩中榜,他是其一。或许是读的书只到脑没到手,吴四爷说起话条理井然做起事却一塌糊涂,于国于家均不堪重用。再说吴崇礼,这位公子小时也古灵精怪聪明可爱,吴杨女士欢喜不住亲自带到缅甸接受“英伦教育”。崇礼公子于洋知识学到多少无从考究,闯祸的本领到很够格中状元,拖累一大家子人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吴崇礼大哥吴崇仁自小跟着大家人住公馆,长相平庸但心性机灵,见老太爷气急,忙为他抹背顺气。

吴崇礼且梗着脖子申辩:“六十军出征是救国救民,修滇缅公路同样是救国救民。我抡不来刀扛不起枪,上前线且要人保护,不如去修路。我能说英国话也能说摆夷话,哪个比我更合适?连段叔叔也说急需我这样的人才。滇缅公路修通了,能运输大量武器支援前线,能保护千千万万人,我哪里是做逃兵?”

他所说的段叔叔,便是与吴四爷一同考中公派留学的另一位民家人,段纬,字黼堂。

1916年,怀着“科学救国”的壮志,吴四和段纬同日启程,前者赴英后者赴美,相同的起点,却因过程差异,导致大相径庭的人生。

遥想当年,吴四春风得意马蹄轻,携夫人一路游山玩水“再看一眼祖国大好江山”,到香港时才发现夫人已有身孕。吴杨女士虽是二胎却反应不小,娘家在香港又家大业大,这人说说那人劝劝,吴四携夫人赴英留学就变成了杨家小姐携夫婿香港待产。待生下粉雕玉琢的吴崇礼,吴四爷忽然生出家庭责任感,于是放弃求学,加入吴家商帮驻缅甸管理生意。

而那位段纬,孤身一人没有牵绊,自然顺顺当当见到了照耀世界的自由女神。说起段公的求学经历,颇传奇。1921年,段公在普渡大学苦学五年修完土木工程,随即进麻省理工学院学习飞机制造;之后到法国里昂大学进修,获土木工程硕士学位;1923年又转赴德国学飞机驾驶技术,毕业于老特飞行学校。一去十年,直到1925年才回国返滇,受聘为东陆大学(云南大学前身)土木工程系教授,是云南籍的第一位专职土木工程学教授。

吴老太爷教育儿孙,常拿段纬做榜样,“读书好不好?好!怎么好?像黼堂那样学以致用才是好!”

要清楚段公黼堂的学以致用,列个时间表比较好明白。

这位先生每一年每一日都是忙碌的,找不出清闲的时候。他是云南籍的第一个飞行员和飞行教师,1926年任云南飞行大队队长,同时兼任云南航空学校校长和飞行教官,培训出云南第一批航空人员。1928年,调任云南道路工程学校校长和汽车驾驶人员训练班教练,培训出云南第一批公路技术人才和汽车驾驶人员。同年底,云南省公路总局成立,他担任该局技监(即总工程师),于1929年1月开始修筑云南省第一条省际公路——滇黔公路,该公路1937年4月竣工,结束了云南去内地要先出国经越南、绕道香港的历史,两个月前,六十军正是沿着这条公路走出云南走向抗战前线。如今他鞋子里的泥沙还没控尽,又开始着手修筑中国的输血管——滇缅公路。

(注:段纬经历综合自网络及《抗战时期的云南社会》)

吴四爷曾不无酸味地总结:“天上地下全被黼堂扒拉完了。”

听吴崇礼抬出段纬做挡箭牌,吴老太爷更有话说,才张嘴却见吴大爷脸色苍白匆匆进来。

“六十军奉命保卫南京,正兼程赶去。”

“那崇礼呢?崇礼要去南京吗?”

“那不是送死吗?”

公馆里七嘴八舌炸开了锅。

上海沦陷后,南京政府原计划迁往武汉,11月20号又宣布迁都重庆,表明了将彻底放弃南京。

日本人占领上海后所向披靡,“战绩”越发辉煌,攻下南京是迟早的事,六十军却要去保卫南京……虽说军人上战场天经地义,但再英武的钢铁军人,都是父母宝贝大的骨肉,怎忍心眼睁睁看着宝贝走向死人堆?

吴家公子没心没肺起身,大刺刺交待:“今晚是改良排水系统的最后一堂课,我须得认真听,明天开始学习10吨以上桥梁的修建,没什么大事别再来打扰我。”

他挥挥衣袖走了,剩下的人也无法安坐。

“找个好盒子,把刀昭罕送来的那对镯子给龙夫人送去,老大即刻去办。师团长家里也要打点好……我吴家,我吴家……该舍财时不能小气,钱挣来就为着花得称手。”

公路修筑速成培训班学员多为外省流浪来的知识青年,但也有少数昆明青年,这几位昆明人平日关心窗外事知道点吴家公子的掌故,现在与他同班很是担忧,跑去公路局抗议,生怕他来勾引自己。

吴崇礼正陪段纬在茶室听戏,翘着二郎腿嗑松子,“啊呸!段叔叔,他们也不找面镜子照下自己的尊容,我是连眼角余光都不肯浪费一丝在他们身上的。”

吴公子话说得倨傲,学习讨论时倒还没那么不懂事,再加上军饷断了家里又不提供经济支持,吃穿用度跟普通青年差不多,逐渐地教官同学也视其为同仁了。当初抗议的几位反而失落,不是说吴公子专勾男人吗?

1938年1月,“滇缅公路总工程处”在保山成立,段纬任处长。

滇缅公路最艰难的一段,开工了!

4.修路

摆夷人的历法比阴历早三个月,阴历正月初一过大年,摆夷历已翻到四月初一。四月用摆夷话说是“冷细”,所以摆夷人也把过年叫做“冷细摆”、“过冷细”。

1938年的冷细摆是阳历1月31日,虽然日本人在南京的禽兽表现让远在边陲深山老林中的猎人也义愤填膺,虽然修路工程进展很慢又苦又累——冷细摆,还是要热闹一下的。

修路的劳工回家过节去了,技术员们还不得闲,依然在反复核对踏勘数据和设计图纸。

段纬年近五旬又有高血压,但依然坚持每一段路都亲自踏勘,积劳成疾也不肯回保山,就在县城医院里躺着。

此刻他左手挂着输液瓶右手还翻着吴崇礼拿来的图纸。

“崇礼,没想到你这么能干。”段先生不吝惜夸赞人,只是这句夸奖也着实暴露出他当初接收吴崇礼只是出于人情。

吴家捐出大笔款子修路,工程处出点白米帮他家养个米虫不吃亏。如今这米虫且不甘心做米虫,要干些实绩出来,工程处还真是做了笔划算买卖。

“段叔叔,再过两天就过年了。”

“是啊,你这一进山就十几天才出来,辛苦了,也好好休息几日,等年后再出去。”

“我想请假……”

段纬抬眼看他:“要回昆明了?崇礼,以前我存着心思看你能在这里耐几天,现在却不希望你走了。你会说摆夷话看得懂英文资料,能把工程师的意图交待给劳工们,工程师都夸你当助理效率高……”

吴崇礼连连摆手:“段叔叔放心,路不修通我不会回昆明,我是想去班宇寨。”

段纬愣了愣,才想起吴家公子似乎背着个荒唐事,名义上跟某位摆夷头人成了亲的。

“你要去退婚?听说摆夷人很重视冷细摆,是大节,这个时候去说这种事不太合适吧?”

吴崇礼也犯愁:“来这里二十多天了,我一直不敢去班宇寨露面,就怕被打出来。下一步我们小队要进刀昭罕属地,我不能因为私人原因妨碍公务,总躲着也不是回事儿,不如现在过去,要打要骂先挨着,免得叫工程部其他人见着扫您的脸。”

“你且宽心,勐达土司赞扬我们修路架桥是大善事,特请勐达总佛寺的僧政长老为我们赐名,叫什么‘趴呷米汤’?前几天总佛寺的佛爷们还专门过来做了赐名法事。”

“真的?”吴崇礼高兴起来,“应该是‘帕噶咪当’,意思是‘修路铺路的善人’,很受摆夷人尊敬,好用!”

“林宽那小子,非说得了这个称呼,以后我们‘躺着趴着都有米汤喝’。哈哈,好用就好!”段纬笑得愉快,“初一,勐达土司要宴请我们工程处,头人们应该都来,我们且择机探探口风。”

看着吴崇礼雀跃而去的背影,段纬止不住高兴。

活泼泼的青年是他最爱结交的,病痛交加的老骨头仿佛也轻松不少,想着清谈客吴四爷居然养出吴崇礼这种爬得山下得箐的孩子,才算是不堕吴家马帮威名。

段纬这边身在病床心系公路,护士进来见他床上又一堆图纸,忍不住唠叨。段纬扮小做低正道歉,忽听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

“段处长,段处长出事了。”撞进来的是技术员林宽。

“嚷什么嚷什么,这是医院。段处长好好躺着怎么出事了?”护士姐姐不耐地骂道。

林宽绕开护士趴到段纬床边:“段处长,崇礼被人绑架了。就在医院门口。我刚过来就看见几个摆夷人把他架上马车,我追不上。医院的门房都装瞎子,我来跟您说一声,马上去警察局。”

林宽还没说完,段纬也已跳下床,手乱脚乱扯针头。

护士忙扑过来拦着:“段处长,莫不是吴先生得罪了摆夷人?警察局也管不了,门房可能认识那些人,先问清楚再去请土司求情才是正理。”

“小林你快去打听,崇礼到底得罪……”

“段纬,处长?”有个声音插进来。

屋里三人才发现门口站着个摆夷黑大汉。

“请问您是……”有人打岔,段纬恢复冷静,心头有点谱了。

“冷细摆,出工的回家,我家太太不回?我们接走。你是大头人,我告一声。”

黑大汉不太会说汉话,但意思表达清楚了,也不等回话,双手合十行个礼,走了。

段大头人小心按住针头躺回床上,想起吴家商帮对吴崇礼的又爱又怕。吴家公子不愧是惹事的主儿,跟在他后面要短命两年呢。

林宽张口结舌犹自想不明白:“崇礼是摆夷人太太?太……太?”

要说吴崇礼被绑架,其实不准确。几名摆夷人忽然冲过来时他有点被吓到,待看清摆夷人中的岩吞,他却是相当合作地被“架”上马车的。保卫看他笑得像颗爆米花,那定是遇着熟人嘛,怎么可能出手干涉?

见马车出了城门,吴崇礼有点慌了:“岩吞,这是要去班宇寨吗?我得先跟我们处长告个假。”

“回吴少爷,岩静已经去帮您请假了。”

“岩静会说汉语了?”

“回吴少爷,不会。”

“不会?”

“头人说了,说太多话不好。头人教岩静背熟了,去知会一声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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