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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向西 上——by心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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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崇礼笑得直不起腰:“岩吞,你一点没变,还是问什么说什么。”

吴崇礼心情委实好。

追来摆夷地区,本意是要来问罪的。任哪个男人,箭在弦上势在必发时被人踢下床,也不可能不动怒吧?尤其那个踢人的,没有一句解释就跑了,是心虚还是后怕?那人明明也起了欲念,却以踢人下床来解脱自己,实在可恶。

以吴公子的脾性,断不可能咽下这口窝囊气,之所以拖这么久,内情不怎么好宣之于口。他心头确实发誓要报复,身体上却念念不忘那个强健的拥抱。吴公子是好体面的,但也是诚实的。与心理上的尊严相比,生理上的饥饿更优先,既然馋得很,定是要先找到那物什解馋才行,只是寻找的手段需有些变通。直接追来肯定会被踢甚至比被踢还惨,灌醉之类的招数也不好使第二次,必须创造一个机缘,让自己能堂堂正正走到那人面前、要他明白自己的企图偏还推拒不得……

这个机缘便是修路!

摆夷人舍财不舍法,没钱做帕噶摆的人,都热衷于修路、架桥、挖井,以此获得一定的称号,在佛祖那里也排上个座次。所以摆夷人对修路架桥最热衷,对修路架桥的人也最恭敬。

君请看,吴公子才修几天路,高高在上的摆夷头人已经恭敬地派贴身武士来请人了!

吴崇礼虽然得意,内心还是警醒的。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衬衣腌臜领子黢黑,皮鞋的折痕里满是泥……好吧,这些先不考虑,大不了把岩吞的衣服剥下来换上——眼目下亟待解决的是,十多天没洗澡了,比走马帮还脏。

“岩吞,我……”我想先洗个澡好给你家头人操,这样说岩吞可懂得?

“哦,吴少爷,我家头人交待一件事,务必在你进寨之前让你知晓。”岩吞说着拿出一叠东西,哗啦啦展开。

吴崇礼认得这种东西,是摆夷人的“纸”。说起这种“纸”,制作和写字都十分繁复。

首先要选贝多树柔软强韧的嫩叶,采下后先经水煮、晾干,使叶片变得柔韧不易割裂,再用粗木棒对叶片进行打磨;然后再将叶子截成合适大小,在叶面中间或靠边穿一两个小孔,以备装订;穿孔后的贝叶即可用铁笔刻写,通常每面最多刻写七至八行,叶边刻上页码;用特别调制的墨水涂于叶面;待墨汁干透,再磨掉叶片表面,让字体浮现出来。

(注:《贝叶上的傣族文明》,吴之清,P13。)

“贝叶书”能长期保存,但因为制作写画都不容易,故只用来抄写佛经晋献给奘房保存,或刻写戒律经典存放在衙门。而今岩吞拿出来的……

岩吞面无表情用摆夷话念着贝叶上记载的文字,旁边的侍从面无表情听着,只有吴崇礼目瞪口呆。

——男人在家里有专用的座位,妻子不能坐这个座位;

——经过男人面前,妻子必须低头躬身,双臂下放,两手交叠;

——妻子要管理稻田、瓜田、菜田,做饭做菜、养猪喂鸡、洗衣裳、照看孩子;(吴少爷,头人说了,这些事情侍从会做,您可以不亲自动手。玉蒽小姐也大了,您不用费心!)

——妻子对男人的一切用具、物什都要持恭敬心,要像男人就在跟前一样充满敬意地躬身行礼;

……

(注,以上归纳自田汝康着《芒市边民的摆》和褚建芳着《人神之间》。)

吴崇礼很想打断他,质问“刀昭罕TMD当是我什么?”张了张嘴,把话咽下。

岩吞念完,小心收拾好贝叶书,尽责地问:“吴少爷听明白了吗?头人原打算让我用汉话读的。”

“那你为什么不用汉话?”吴崇礼努力保持交流。

“回吴少爷,头人自己念了一回,汉话不好读,头人都读不好,我也不敢读。吴少爷懂得?”

“让我想想!”

这个时候跳车离开固然爽快,但实在不甘心,吴家公子怕你几句话?

“岩吞,你刚才说什么北上南下?”

“回吴少爷,头人交代一定要教您知道东南西北。在我们摆夷,北边、东边为上,是尊贵的。男人的座位一定要设在北边。吃饭、睡觉时,妻子更不能占北侧方位。”

吴崇礼恍然大悟,回想昆明土司寓所的布置,原来自己被踢下床的唯一原因,是上床躺错了方向。

情何以堪!

他长叹半口气,憋住半口惩罚自己内伤。

什么欲念什么馋念,都消弭了,不重要了。

吴公子能勾得人为他争风吃醋,不只靠一副好皮相,还因为他知情识趣擅揣摩人心,他会认真对待每一个想勾的人,送钱、送物、送心情。至于刀昭罕,吴公子也投其所好(投摆夷人所好?)去卖力修路架桥了,如今却发现完全勾错方向……回味过去两月,为谁辛苦为谁忙?

罢罢罢!

吴崇礼翻身跳下马车,旁边人没反应,竟没人抓他。他打个趔趄后站稳了,笑得风度翩翩。

“岩吞,回去禀告你家头人,我从来不是他妻子,也不可能做他妻子。他要不明白,去问土司和印太。当初我们只说是成亲,没说他是夫我是妻。我现在就休了他。他要认,从此各走各路。他要不认,那只能劳烦他做我吴少爷的妻子。我们吴家也有一套治媳妇的家规,不过是用汉文写的,我不欺他,等我翻译成摆夷文再给他看。”

“吴……吴少爷?”

吴崇礼掉头往来路走去,几乎是踢着正步走的,石头路也欺负人,透过鞋底硌得脚掌发麻。

他红着眼但不是想哭,他嘲笑自己,浪荡子也有被人荡的一天。

没有哪个男人舍得踢他下床,但也没有哪个男人能让他两年以后还馋得心乱如麻。

忍受苦累策划两个月,如今才晓得碰上个没缝的鸡蛋。自己这只苍蝇,原本也只与臭鸡蛋臭味相投。

吴崇礼忽而愤怒忽而自怜,一会儿想大骂刀昭罕,一会儿又恨不得自己吃两耳光。路也不用修了,还是上前线吧,听说蒋委员长让六十军去武汉,那且方便,直接坐飞机过去。还是军队里便宜,大家看对眼了就一起滚,不乐意就一拍两散,他们要争要抢自去解决,从不来烦自己。又想着两年前且在这里吃过亏的,早该领教着摆夷人的不好相与,自作聪明的结果就是自轻自贱……

正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得脑仁疼,忽听后面马蹄乱响。他猛醒被岩吞他们追上可不妙,一面后悔刚才没抢匹马走,一面撒开脚丫子飞跑。

5.名份

吴崇礼撒开蹄子逃命,后面的催命马蹄声却不远反近。他学过对付土狼和熊瞎子的招数,明白应该跑折路或走下坡。问题是山路没法折返,下山倒是方便,但那下去就是波涛汹涌的怒江,一匹马落下去且听不见响的。

吴公子给人的印象似乎是行事不考虑后果,但那是针对烂摊子,若事态后果关系他身家性命,他是一定要计较的。计较来计较去,还着实找不到一条便宜的出路。

追兵也晓得他走投无路,戏耍般放慢速度,与他保持半个马身的距离。

“得得得”马蹄声像催命符,不紧不慢地对逃者施以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压力。

心肺要踢破胸膛了,耳底也要穿了,听不到马蹄声也看不清路了,不能再跑了!

吴崇礼趔趄着停下,晓得不能坐下去,勉强站稳了,撑着膝盖喘粗气,生生把眼泪和着唾液吞下去。

追兵也不靠前,依然落后半个马身位站着,马匹的喘息热烘烘地喷在吴崇礼后背。

尊驾是谁,吴公子有数了。

“你到底想怎样?”他也不回头,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问。

后面没有回应。

“当年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该灌醉你乘机……这两年耽误你娶太太,更是抱歉。要怎么赔,你开个价。只是我爷爷断了我的供给,我薪水不多花钱也没计划,现在是身无分文,你要不急,等我回昆明再筹钱给你。”

吴公子虽然长在番邦,缓兵之计却耍得熟练,一面用言辞松弛追兵心神,一面观察去路,前面一段是缓坡,斜斜伸向怒江,若奔过去抓住灌木、石头攀附借力,或许能躲开追兵。

“你看我来这里,是诚心修路架桥的,这块山头还是我踏勘的呢。年后就到班宇寨,你猜这里要架几座桥?”

吴崇礼抛出一个疑问,略停两秒假装恭候答案,然后忽然启动,向看好的路数急冲过去。

只是,只是两条腿毕竟跑不过四条腿,仿佛就是两步的距离,腰上一紧脚下一空,人已被勒到马上。

吴公子挣扎了两下,意思意思,便安份了。

腰被人勒着,脖子被人掐着,又不是灭门之仇,实在没必要穷躲恶逃。

与人同骑且被人箍在身前,吴公子也是有经验的,那个经验虽然不惊艳但还过得去。吴公子犹记得马背起伏间所带来的多重刺激,只是当时身后的人不太争气,三十步不到就缴械了,让吴公子每每回想起就忍不住叹口气。

若……若现在身后有东西敢冲进来,我就敢把它夹断!

吴公子严正以待等了会儿,腰间禁制虽没有松动,脖子上的利爪已放开去拉缰绳,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变化。

吴家公子不太甘心,求证据找真相般往后撅了撅,没碰到预想中的物什,才想起身后这个无缝鸡蛋,不是与自己配伍的臭鸡蛋。

马匹开始上山,人自然往后滑。无缝鸡蛋长腿一收,夹住吴公子尊臀,把他卡得稳稳当当。

吴公子体力消耗过大加心里失落过深,自暴自弃往后一靠,也不管鸡蛋壳受不受得住,他且靠得舒服。

听到耳边强压的呼吸,吴公子偷笑。

“对不住,出了昆明就席地幕天,一直没洗过澡。”

“你们踏勘的地方就在河边。”

身后人居然回答了,而且答得这么直白,吴公子稍微脸红了下。

“我受不得苦,别人踏勘回去还能烧火做饭,我且躺直了挺尸。你看,我今天本来要洗澡换衣服的,岩吞他们非把我挟持了走……”

身后不再有回答,空旷山区里只回响着“得得”马蹄声。

吴公子靠舒服了,看前面不断逼近又不断被马头越过的树木,头顶的天空蓝得让人眼晕,让人瞌睡。

迷迷糊糊间被人摇醒,眼前一片蓝光,揉掉惺忪定睛看去,认清是一个小海子,树木婆娑杜鹃烂漫。

“这是我的海子,你且洗。”

吴崇礼跳下马,木然往海子边走,走两步忽然警觉,四周打量。

“且放心,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会靠近这里。”

吴崇礼回头看他,知道他跟自己想到了同一件事。

当年马帮从缅甸回来经过班宇寨,大马锅头去拜访头人,吴崇礼在寨子外闲逛。

钻了几个月密林,乍看到碧水绿树,自然心仪之,见孩子大人都站水里淘洗叉鱼,他也裤腿一卷跳进河里,玩得正酣畅,旁边却响起一阵讥笑声。

几位摆夷人婆娘指着他嘀嘀咕咕,后面几位姑娘则掩着口鼻窃笑。

吴崇礼那时也气盛,当即质问她们在笑什么。

媳妇姑娘们鼻孔朝天越发不屑。

一位姑娘嘻嘻哈哈,清清凉凉地唱:“你的皮肤又白又亮,与田鸡的大腿一样难看。青蛙的脊背脚杆花朵美丽啊,你连青蛙也不如。快去刺纹吧!没有钱,我把银镯脱给你去抵!”

有个飞眉媳妇就压低嗓子装男声和:“刺纹倒是好,就是疼痛难捱,铜针刺墨水浸,红肿疼痒又发烧,结痂如同蛇蜕皮,想起来我心里就畏惧。”

“没有花纹算什么男人?不刺花纹别想有人跟你过一辈子,你还不如一只青蛙……”

(注:以上唱词改自民谣。)

吴崇礼听得火冒三丈,当即就下了决定,你们嫌我难看,我偏要把你们寨子最帅最勇敢的男人勾了,叫你们找青蛙去。

要找最帅最勇敢的男人,不难,晚宴时头人一露面,吴崇礼就知道,是他了!

马帮第二天要上路没多的时间给吴公子,吴公子也是几个月没沾荤腥色胆包天,暗示两回见头人没反应,干脆把人灌醉了成事。

那晚……

很好!

这个海子也很好!

“有干净衣服吗?”吴崇礼边脱衣服边问。

他把外套随手一丢,懒得解衬衫扣子,直接从头上脱下,又飞快地连裤子带鞋子一起瞪掉,缩着肩战兢兢伸出右脚试水温。

午后的阳光投在他白亮的背上,仿佛能看到山风拂起的战栗的寒毛。微微弯曲的腰肢浑圆的臀部,修长的脚杆在粼粼水光中颤抖……

他回头笑笑,眼睛晶莹剔透,“有点冷。”

他没有想勾人,那一回头却自有别种风情。观者若真是个无缝鸡蛋或许也就圆润地挪开眼球了,靠着芭蕉树的那尊却是被他砸开过蛋壳的……

“岩吞!”

突如其来的大吼,倒把吴崇礼吓了一跳,“PIA PIA”两步踉跄进海子。

岩吞猴子般从林子里窜出来。

“拿套干净衣服来。”刀大头人用下巴点点海子边。

岩吞看了看光着的吴崇礼,咧嘴:“吴少爷您真的是光脚杆,比我媳妇还白!”

“啐!我不是摆夷人,做什么文身?下回你去昆明,我找些人来,看他们笑话你花脚杆。”

岩吞听出他语气里的怒气,不敢接茬,“吴少爷,水冷不冷?”

“今天太阳好。”吴崇礼装模作样看看日头,终究耐不住山风,忙弯下腰捞水搓洗。

他不弯腰还好,一弯腰那物什就露出来了,软塌塌第垂在腿间,让观者想忽略都不能。

刀昭罕恨不得自己也浸到海子里冷一下。他纵身跳上树枝,掩饰住身体的激动。

看岩吞神端气正地钻回林子里,他挠头反思。

岩吞且波澜不惊,自己却这般难耐,难道这桩姻缘真如大佛爷所说,是命中注定?

岩吞的脚步声很快淹没在林风中,周遭安静下来,原先躲起来的猴子们也胆大了,吱吱冒出来下到地上晒太阳抓虱子。

对面树丫上两只猴子却不参加集体活动,躲在树叶后抱一起亲嘴。刀昭罕扑哧把嘴里叼着的叶子吐过去,吓得那两只不要脸的抱头鼠窜。

“吴崇礼,”他再含片叶子,懒洋洋地问,“你刚才跑什么?”

“你又追什么?”吴崇礼忙着洗刷,漫漫应一声。

“你逃得了吗?”

“到得保山我直接飞昆明,然后飞战区,你骑着大象找我去。”

“我找你们工程处,就盯着段纬要人。”

呀!吴崇礼才发现自己真没想过这节,“土司老爷也要把段叔叔奉为上宾的,你敢逼他?”

“土司说过只要成了亲,你,任我处置。”

“我是民家人,不是摆夷人,土司还管不到我。”

“你是我刀昭罕的媳妇,就是土司的属民。”

“我什么时候成你媳妇了?什么时候?”吴崇礼气大地转身,蹬蹬跳上岸,叉着腰大声理论,“我叫岩吞给你带的话你不会听?那桩婚事,你若不承认正好两下干休。你非要揪着不放,行,你给我当媳妇。我妈妈我奶奶多的是治媳妇的法子,你敢不敢认?啊?敢不敢?”

刀昭罕才压下去的欲动立刻又跳起来,他狼狈地转开眼,只瞅了那么两下的画面却依然清晰存在眼前。

精瘦但不见骨的胸膛上俏立的红豆,平坦的小腹下安卧在密丛中的花蕊……

猴子们被吴崇礼的骂声吓着了,吱吱蹿回枝头,心惊胆颤地偷瞧那个不着衣物也没有毛发和文身的白净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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