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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向西 下——by心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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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底,日军全面占领了腾冲地区。

时至今日,滇西已沦陷一年有余,田野荒芜城镇萧索。日行政班本部长田岛有点气馁地发现,当初跟着息烽旅逃跑的前县长及后来日军扶持的伪县长,在腾冲人民中的号召力,均不如在城外抗日的临时县长张问德。于是在占定腾冲后,田岛给张问德县长写了封信,表达自己关心腾冲人民“饥寒冻馁”,约请张问德县长会谈,“共同解决双方民生之困难问题”。

这位张问德先生,时年已63岁高龄,曾任云南省政府秘书及龙云主席的私人秘书,后年事渐高遂回家乡腾冲养老。去年五月腾冲县长逃跑后,他挺身而出组建腾冲临时县务委员会,不顾高龄,柱着拐棍奔波在腾北山区。

这个小小的临时政府可谓五脏俱全。有户籍科,开展户口调查,以防奸防谍;有情报机构,侦察日军军情;还有农业机构,抢囤积粮,供给打游击的国军。这些也罢了,他们还开办学校接收流亡失学青年入学;举办行政人员训练班,鼓励青年参军、参战,如此明目张胆行事,很扫田岛部长的面子。

最让田岛部长气不过的是,抗日政府还成立了物资调度委员会,抢运沦陷区的棉纱、布匹、百货等各种物资,组织调运食盐,以资民困。这一招,极大地削弱了皇军良民证的诱惑力。

8月31日发出邀请函后,田岛部长坐在庄严的董氏宗祠里,等着张问德的回信,9月12日,回信来了。

这封《回田岛书》在发给田岛的同时,也被知识青年誊抄了传诵,后来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张问德县长因此被誉为“全国沦陷区五百多个县县长之人杰楷模”,蒋委员长亦赞他为“富有正气的读书人”,自然,这样的一封信,也激得日本人扯掉了伪善的遮羞布。

信的开篇即明确拒绝了田岛部长的会晤邀请:“来书以腾冲人民痛苦为言,欲借会晤长谈而谋解除。苟我中国犹未遭受侵凌,且与日本能保持正常国交关系时,则余必将予以同情之考虑。……”

八百七十三字的复函里,张县长义正言辞地历数日军在腾冲烧杀淫掠的种种罪恶。

“……凡此均属腾冲人民之痛苦。余愿坦直向阁下说明:此种痛苦均系阁下及其同僚所赐予,此种赐予,均属罪行。”

对于张县长认定的“罪行”,田岛部长心头连一丝罪恶感都没有,他皱皱眉头往下看。

“……由于道德及正义之压力,将使阁下及其同僚终有一日屈服于余及我腾冲人民之前,故余谢绝阁下所要求之择地会晤以作长谈,而将从事于人类之尊严生命更为有益之事。”

信的最后,张县长诚恳劝慰,“故余关切于阁下及其同僚即将到来之悲惨末日命运,特敢要求阁下作缜密之长思。”

缜密之长思……田岛冷笑着把信纸团紧,丢进雨中。

一个月后,日本宣布成立大日本帝国腾越省,将中国云南怒江以西以及缅北划入日本帝国版图,并派驻官员,组建政府。

忽然就变成了日本人,勐达人且有些不习惯。

汉奸师爷现在是日本县长任命的勐达特派员,土司印太见着他且要行礼了,他不喜欢摆夷人的双手合十礼,要求勐达人学皇军那样深鞠躬。

吴崇礼在土司衙门学了一天的日本礼节,差点把腰弯断,晚上回到府邸他挺着腰顺脚一踢,直接将木屐甩上房顶。

他一直告诫自己要忍耐,若连他都忍不下去了,刀少爷及一帮热血青年就更要形于色了。

但人之所以能够忍耐,是因为有所期待。因着那个期待比眼下正经历的更美好,才忍得下耐得住。而如今怒江以西成了日本的腾越省,远征军的反攻日期又再次在英美的嘴仗中推迟,他真的没多少信心去维持那个期待。

刀昭罕走进院来,看眼房顶上的木屐,冷清清直接进屋。

吴崇礼晓得自己过了,笑意妍妍地招呼岩吞:“这鞋子,怎的不经踢?明早记得给我拿下来。”

桑乜自告奋勇:“能看见,我现在就上去拿。天不早了,吴少爷快进屋吧。”

吴崇礼也装得累了,干脆把另一木屐也脱下,光着脚蹿进屋去。自头人府邸接收了几位特派员安排的“管事”“仆从”,他们只有回到房里才能卸下伪装。

吴崇礼小心插上门销,站在门边看着刀昭罕。屋里没有点灯,只能看出个轮廓,刀昭罕埋着头很专心地捯饬着什么。

吴崇礼走过,把油灯点燃,才看清刀昭罕是在擦拭腰刀。

“怎的不点灯弄这个?”

刀昭罕这伪军队长,现在被李特派员提名当警察局局长,只等日军那边下任命。李特派员为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求刀昭罕去参加潞西扫荡,刀昭罕以筹备警察局为由一直拖着。

吴崇礼看他憋闷的样子,晓得定是又受着特派员的气了,于是按住他的肩,去拿他的腰刀,不想他却攥紧了不让抽动。吴崇礼挑了挑眉,弯下身凑近了问:“怎么了?”

刀昭罕垂下眼,半天才吐一句:“这把刀,今天杀了个傈僳人。”

“谁?”

为防流民作乱,特派员授意伪军封锁勐达路口盘查良民证。今天特派员心血来潮跟着刀昭罕去“监军”,遇着个龙陵来的傈僳人,身上带有良民证,但还带着盒子枪。虽然傈僳人申辩说那枪是他从溃败的远征军手里买的,特派员依然不信,直接拿枪毙了他。不想一枪打过去没打死,傈僳人怒目圆睁扑过来,特派员蹿到刀昭罕身后,刀昭罕只得拔出腰刀做样子。特派员的随扈见没有危险,都想争功,冲过来或捉弄傈僳人或“抢救”特派员,人多撞来撞去,不知怎么的把那傈僳人撞到刀昭罕的刀口上,当场血流如注,倒地死亡。

吴崇礼轻叹一声,再使点手劲抽腰刀,这回抽动了。他把刀小心插回刀鞘,端端正正摆桌上,然后才跨坐到刀昭罕腿上,把人揽进怀里。

“我一直谋划着要亲手杀了那个狗汉奸,有时候想用枪,有时候想要弩,现在决定了,就用你的腰刀,能借我么?”

刀昭罕从他怀里抬起头,慢慢笑开:“我的自然是你,随便拿去用。”

“刀昭罕……”吴崇礼微微歪头,拉长漂亮的脖颈,把精致的锁骨和喉结亮给男人。

“崇礼啊……”刀昭罕嘟囔一句,凑过来舔舐他的喉结。

“我是不是黑了许多?”

“嗯。”

“皮子也糙了许多?”

“嗯。”

“丑了许多?”

“嗯。”

“嗯?”

刀昭罕笑起来,把他脸端正,挺挺腰向他展示他的诱惑成效,“每次面对你,都觉着一张嘴不够用的。”

吴崇礼想凑过去亲嘴,却被男人撑着脸动弹不得,于是飞个媚眼腻声问,“怎的不够用,想吃我这里么?”他嘟了嘟嘴;“还是这里?”他解开衣扣露出大片胸脯;“抑或,这里?”他的手指往下探,身子亦往前凑了凑,将两个鼓囊的东西凑一处,修长的手指拨拨这个撩撩那个。

刀昭罕低头看眼那双忙碌的手,轻声道:“你总能让我百口莫辩怎么说都有差。”

“百口倒用不着,哪个口做什么总有定数的。不过现在你上面的口可不如下面这个懂事,你看你下面这小个,该流口水便流口水,多乖巧。”

两人都情动了,挤在一处的裤裆已被濡湿,软软地挡在中间,增添了一份欲要不要的暧昧。

刀昭罕放开他的脸,一手往下摸到他胸前揪住那能揪的,一手往后滑进他裤子里挖着那能挖的,“你见过媳妇家吵架吗?有那嘴舌灵便的,哇啦啦一张口,旁边十来个媳妇便只得闭嘴,横竖说不过她的。”

“当我是泼妇?”吴少爷变了色,扑过去咔嚓一口咬住男人的唇舌……

在这凄冷暗淡的末世,只有你的唇你的手你的爱……能给予我温暖的光明的期待。

注:本章主要参考资料:《滇西抗战》(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铁血残阳》by诸葛益德(发表于水木清华)。

34.六年了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1943年10月,在中国怒江西岸,日本人亦开始收获胜利的果实。他们精心准备了代号为“甲号”的讨伐战,历时一个月,不但洗劫了老百姓的秋收,还把中国军队彻底赶出腾北地区。

11月底,中日两军反复争夺一年半的腾北完全陷于敌手,从而宣告了滇西敌占区国军正规军游击作战的失败。

正规军败走,自卫队的日子便越发难过了。

刀京版土司为躲避正面对敌只得转移,几百人无枪无粮,在山上挖野菜吃。

朱家锡的际遇更让人无法言说。朱家公子虽担着龙陵县长的名头,却不能从中央政府或龙主席那里得到任何支持,上千人的武装吃喝却全是他自掏腰包,打游击一年半,钱粮耗尽,于是回昆明组织武器、药品等军需,再回来时却发现队伍被最信任的弟兄拉走了。

这些消息,是汉奸李特派员告知的,在特派员的一帮细作帮凶的虎视眈眈下,勐达贵族们都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

“就是那张问德,也拖不长久了,10月份时3元1斤的稻米,现在已经24元1斤了,皇军说了,懒得打他,只要把粮食辅食全部囤积起来,不信饿不死他。”特派员无限向往地描述腾冲,“还是腾冲政府敢想敢干,以前屠宰一口猪才收40块牲屠税,现在可以收500块,500块啊!还有什么落地税、耕地税……算来,我仁慈多了,勐达人在我这里,至少街天上街卖菜不用给我落地税吧?还有每亩100元的耕地税,勐达能收几百万吧?我是想着勐达的田地都是土司和各位贵族的,大家兄弟一场,不能为钱伤了感情。”

(注:以上数据采自《滇西抗战》之《关于反攻前后各种情形报告书》by张问德,P268)

印太频频点头:“先生仁义,心善。”

“太太说的好,别的我不敢自夸,‘心善’这一条,兄弟倒是不遑多让。若不是我顶着压力坚持,按县长阁下的要求,勐达要全种成鸦片了,种鸦片不好,土地嘛,就该种粮食。”

正要打呵欠的土司被印太推了一掌,于是抹把泪朝特派员竖起大拇指:“粮食好,好!”

刀昭罕垂着眼,把吴崇礼紧握的手拉过来,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展开,然后团进手掌里,让他掐自己。

吴崇礼也不客气,把所有怒气都集中到手指上,死死抠进刀昭罕的掌心。指甲应该抠裂了,十指连心最是敏感,痛得钻心,但心头郁结的血气却因此通畅了,湿漉漉地染红了刀昭罕的手。他晓得刀昭罕肯定疼了,他自己也疼,但手上越疼,面上才能越笑得畅快。

“皇军大显神威,龙兵团威武!汉人有句话叫强龙不压地头蛇,天佑龙兵团,愿他们早日灭了那些虚张声势不敬天皇的四脚蛇。”吴崇礼这话,说得一点怯意不露,听来竟是诚恳万分。

特派员很是欢喜,可看看夫夫俩紧握的双手,又有丝莫名的心虚,呷呷笑道:“若所有人都像吴少爷、刀头人这般识时务,皇军何须去造那些孽障?”

“特派员所言极是。”

吴崇礼晓得特派员给自己戴高帽子是有所图的。

特派员自名义上出使腾越省勐达县后,四处安插细作,给土司衙门和各贵族府邸都“介绍”了管事,但偏远一些的寨子,他就鞭长莫及了。他本以为把属官、头人控制在勐达城,就等于控制了他们的属地,去寨子里碰了几回壁才晓得,摆夷人可以没有属官头人,但不能没有佛法,贵族们不管事了,且有奘房大佛爷在。摆夷人在世俗上遵从于土司头人,种的是土司的田吃的是土司的米,但从内心里,他们只绝对服从于大佛爷,要缴粮要出工,大佛爷一个眼神比伪军用枪指着还管用。

而更让他感觉无力的是,虽然勐达总佛寺的僧政长老尚需土司衙门任命,各寨奘房的大佛爷却不受世俗约束。在那些勐达以外的奘房中,隐隐有以班宇寺大佛爷为首的迹象。以往特派员是不在乎“民意”的,摆夷人不听话,让皇军灭了他们就是,但现在他不敢做如是想。

因为那新来的日本县长,腰上挂着军刀但对舞刀弄枪没有兴趣,只沉溺于蹿寨子进奘房看歌舞听讲经,下个月他应该会蹿到勐达来,而勐达各奘房能不能敞开大门迎接,尚需刀头人夫夫去斡旋。

过了几天,特派员果然提起了这事。

依特派员的意思,刀头人和吴少爷只能有一个人出勐达,最好是刀头人出去,吴少爷留下。不想一向温和的刀头人忽然怒了,拔出枪往桌上一拍,“要去一起去,要留一起留。”

印太正喝茶,吓得一哆嗦把茶杯给扔了。

眯着眼打盹的土司被哐啷声惊醒,茫然地看着各人。

“怎的?印太,你怎的?”

刀属官凑到特派员耳边低语:“上回崇礼去给皇军送粮,在游击队、自卫队那里是挂了名号的,亏得我家那混小子机灵才抢出他一条人命。现在勐达虽然人心齐向皇军,难保没有支那人派来的细作,若崇礼在我们眼皮底下出了什么事,昭罕他……他的命门就是吴少爷,我们不要去捅这个。”

特派员看向刀头人,看见他手把腰刀怒目圆睁,于是陪个笑,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刀头人夫夫出勐达去各奘房斡旋,特派员是派了人跟着的,然则进了寨子,到了摆夷人地头,这些人便不值得忌惮了。

人只有心头无所顾忌,才能看花是花看云是云。在勐达郁结了年余,回到自家山林里,吴崇礼就往疯里闹腾,今天打猎明天钓鱼,把个班宇玩了个遍。那些监视者本是些好逸恶劳的流民,这趟差事好吃好喝好玩,自然畅快。

小小班宇俨然成了世外桃源,几百里外的战火是不相干的他人的生活,这里的日子,是欢庆而愉悦的。

然则没有人知道,每当月亮爬上沉睡的凤尾竹,那栋本该温情脉脉的竹楼里总在进行着剑拔弩张的争执。

为着一个话题吵几夜,对于随遇而安的吴崇礼和不喜口舌争辩的刀昭罕都是稀有的经验。

吵架的内容是关于即将来访的县长。吴崇礼想把人做了,刀昭罕不同意。

吴崇礼自然晓得刀昭罕的顾虑,但他想象一下要对日本人卑躬屈膝,就心头鬼火冒,平日敷衍汉奸是一回事,真面对日本人又是另一回事。

连吵了几天,两人都有些乏了,冷战般各踞在地铺一端,吴崇礼是捧着酒碗不停口,刀昭罕则擦拭着腰刀不停手。

眼看着月影西移,刀昭罕终究坐不住了,抬头道:“别喝了。”

“摆夷酒也是温吞脾性,不醉人。”

吴崇礼其实很想喝醉,前几夜气头上来,他不管不顾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好几次激得刀昭罕青筋暴露。虽然他说过便后悔了,但一听刀昭罕开口土司闭口印太,就越发压不住脾性,于是越骂越难听,搞得这几天刀昭罕都不愿意跟他说话。偏偏白日里两人还要维持和睦恩爱样,着实累人。

再倒一碗酒,吴崇礼膝行过去捧给刀昭罕。

刀昭罕摇头不喝,要收他的碗,他却不让,恶狗扑食般抢过去吸一口,才松了手。

刀昭罕站起来把酒碗放桌上,走过来却见他已四仰八叉躺铺上,嘴里鼓囊囊的,大概是最后一口酒舍不得咽下,含着慢慢品。

刀昭罕皱了皱眉,压下脾气耐心推推人:“睡进去些。”

他却往外翻身,做个侧躺的姿势,鼓鼓嘴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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