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两人就一对儿小狗也似头碰头四肢交缠着睡了多半天,直到夜里才饿醒。
我看着矮案上刘彻面前大鱼大肉,红玉却只给我一盅莲子羹和几碟素菜,当即幽怨的瞪着刘彻:“我想吃肉。”
红玉往我碗里不住的夹菜,接道:“不可,陆先生说了,伤口在愈合时吃食要清淡,油腻荤腥会发伤口的。”
我拿筷子敲了敲桌子:“难道我出家了么?你们大快朵颐,我就得跟只兔子一样只能吃这些?”
刘彻忙安慰:“等王孙好了,我去给你猎你爱吃的乳鸽和小鹿,行不?”
我看看刘彻和红玉,两人一脸油泼不进的“你现在不能吃肉”的模样,只好点了头。重又恨恨道:“罚红玉这个月的奉银。”
随后十余天,总是断断续续的不是发热便是伤寒,刘彻索性让陆先生住在玉堂外殿的一个阁室里。
这日先生正好送来一些燃香鼎里要熏燃的草药,趁刘彻不在,我忙叫住:“先生可否陪我坐一会儿。”说着掀了薄被下榻。
陆先生忙阻道:“韩大人躺下盖好。”
我拉过一只引枕靠起来:“总这么躺着,浑身难受呢。”
先生将我身上薄被往上提到肩处,语气有些轻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人莫要嫌慢,彻底发出来总比郁结体内要好,只是,韩大人的身子……”
我笑道:“先生是聪明人,还没跟皇上说什么吧。”
陆先生皱着眉点了头:“那日听大人的话便知,大人不想让皇上知道一些事。老朽不才,想先与大人商量再做决定。”
我心下甚是高兴:“多谢先生。”
“大人谢我做什么,老朽不能彻底医好大人,不该贪功。大人可知?因两年前冬日极寒的气候,大人在东宫外跪了一天后那场大病调养不适,往后阴雨大寒时,膝关节必会疼痛难当,再加体内湿寒之毒浸蚀脾经气运不畅,大人又生而血性偏凉,先天之本不够坚厚,后天之本血府气府又亏之甚矣。实在……”
他叹了叹气又接着道:“而如今,大人那日受伤后,皇上快马加鞭赶回宫中,虽多裹了几件衣,伤口仍不可避免冲风,恐此后,适逢春发时节,大人便极易伤寒。老朽医道不精,实在回天乏术。”说完便蹒跚欲跪:“还望大人……”
我忙起身扶起他:“先生无需自责,韩嫣之命自有天定,与先生何干?先生已尽力,韩嫣感恩不尽。我何德何能,岂敢违天命、逆生死、乱阴阳?”
他拍拍我的手臂:“老朽既行医道,必要穷毕生所学,尽力保大人安然。但还望大人谨遵医嘱。”
“是。我听先生的。只是皇上那里,还请先生……”
他又叹气:“大人往后切不可过于劳思伤神,不可怒喜过甚,要少食多餐,休眠按时有序,清心寡欲。一年四季,要按药方按时节服药。如此,二十年之内便可无碍。”
我笑笑:“先生言重了。”
他却有些怒道:“医者之言便是第一剂良方,若是讳疾忌医,便是神仙也救不了。”
我忙道:“是,我记下了。先生莫要生气。”
他看我十分恭谦,方才点了头:“那大人再好好歇歇,我这就该命人熬药了。”
我低头道:“先生慢走。”
红玉端着点心进来时问道:“大人让陆先生生气了么?陆先生最是不喜欢不尊医嘱的病人,不管是谁,脾气一上来嘴上就没个把门儿的。听说先帝在时,有一回忘了吃一顿药,竟是被先生数落的龙颜尽失。幸好宫里人都知道先生的为人,也还是敬崇有加。”
“红玉,给我些酒喝。”
她顿了许久:“只能喝一小杯。”
我拿眼神杀她,死丫头竟是越发不怕我了,她舀了一勺参汤喂到我唇边:“大人便是罚我一年奉银,我也不能让大人喝多了。现下,陆先生交待的比皇上的话都有用。先喝了参汤再说。”
我闻着味儿都反胃,别过脸:“难闻死了,不喝。”
“大人若是不喝,那您跟陆先生刚刚说的话……”
我冷冷的瞪了她,一把抓过碗喝的底儿朝天。喝完就随手扔了碗,摔得粉碎。
她竟也不惧,拿去我靠着的引枕扶着我躺下:“大人再睡会儿。”
“出去,让玲珑来。”
她收拾了碎瓷片儿:“那我去看陆先生的药熬得怎么样了。”
红玉前脚出门玲珑后脚就进来,我面朝里侧躺着,玲珑伸了手探我的额头,准备拉薄被,我烦闷似地哼了一声挥开她。
她动作停了停,依旧拉了拉被子替我盖好,怯怯道:“大人别生气了。红玉姐刚刚在门口听到先生的话就哭了,大人这场病比两年前那次更甚,红玉姐整日熬药的时候看着药炉都禁不住流泪……可偏又不能跟皇上说,她心里苦。”
我转过身,怔了许久:“我知道了。你跟她说,我不生气。”
她点了头,再掖掖被子,“玲珑记着了,大人睡吧。”
一连几日,红玉都不怎么多话,却是做事硬朗了许多,倒是我看似理亏,这日晚膳过后,红玉仍让元升早早地伺候我沐浴换衣,我侧倚在榻上睡不着,她跪卧在屏风外离得远远的,一边缝着我一双鞋子一边看着温一盅马奶酒。
“红玉。”我唤她进来。
她倒了一碗奶酒端来,始终低着头,只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吹凉了送到我嘴边,我看了她慢慢喝下:“你这是跟谁怄气?”
她仍垂着眼,只道:“大人多虑了,还是喝完了早些歇着吧。”
我仍盯着她:“你入宫六年了,其实早该出宫去嫁人了。我若是因一己之私误了你一生,岂不逆天了?”
她豁然抬了头,手一惊溅出一些奶液,有些惊惧:“大人可是嫌弃红玉?”
我轻轻笑道:“我哪里是嫌弃?我只是怕误了你。”
她又低了头舀起一勺:“既不嫌弃就好,红玉这辈子都不会离宫,只一心想伺候好大人。”
我摇摇头:“宫里奴才多得是,若我这般的,哪里非要搭上你一辈子?我让皇上把你赐给公孙将军可好?又或者,程将军家的公子?还有……”我在心里寻思着。
“大人!若如此,红玉还不如一头撞死在玉堂的好。”
“胡说什么?我哪里舍得让你一辈子就这么耗死在宫里?”我复又说道:“过些年,玲珑也是要把她送走的。”
“在大人身边耗死也比嫁出宫的强……”她苦笑:“大人可是早就想好要把我们一个个放的好好儿的,自己一个人呆在这狼群虎穴里?大人可真狠心。”
我自嘲般勾着唇角笑道:“其实,我也可以娶了你,倒也省的做媒人,只是……委屈你了。”
她喂我吃完,细细的擦了嘴角,看着我笑:“大人在红玉心里头,神仙一般的人儿,红玉终一生都敬你仰你,从不曾存半分腌臜的念头,大人往后,别再说这些,就让红玉伺候大人一辈子吧,红玉是愿意的。”
我听她半分也不犹豫,有些生气:“榆木疙瘩……说了这许多都是白说了。我这是在对牛弹琴么?”
她起身去收拾了一下,一盏茶后,取了些草药放进吊香鼎里,重又跪卧在我床榻旁边,我一脸不悦,她却平平静静的说道:“大人不记得了。六年前啊……”
我瞄了她一眼,她眼角含泪,却依旧笑的欢愉:“那年冬天,雪下得极早,有一日早上,一推门雪就往屋里扑呢,妹妹打小就瘦弱的不像话,终是在那场雪里走了,娘亲一病不起,家里好些天没吃的,连烧灶的柴都没有,我实在饿,娘亲躺在屋里,只吊着一口气,我只能去街上讨吃的,我不怕自己饿,可我怕娘亲饿,怕她丢下我一个人。我才十岁。”
我听得静默,她依旧缓缓道:“我在街角一个一个问路过的人,可没人给我钱,也没人愿意给我吃的。我觉得自己就快冻死了,一个小恶棍领着几个奴才打街上走,我看他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抓着他的衣裳不松手,把他衣摆扯脏了,他把我踢开,可看见了我脖子上一条碎布做成的项链,可能没见过有卖的吧,非要我用那条碎布链子赔他的衣裳,可那是妹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就是死了也不能给他。可那些富贵公子哪里管这些,几个人便按着我去撕我衣裳领子。我吓坏了,只能哭,哭的嗓子都哑了,然后……”
她抬手擦擦眼睛:“我头一回见到大人,觉得大人就像天上住的仙童,真好看,坐在车辇里,只伸了手挑着一角帘子,露着半边脸和一圈貂裘脖领,比马车外的雪还白净,我看的愣住,竟不知道哭了。大人一下车,那群恶人就点头哈腰的慌忙跑了,大人竟然还找了医士随我回去看我娘亲,只是,娘亲还是留下我一个人陪妹妹去了。或许,她在天之灵看见我遇着大人了吧。”
床边一团火烛噗噗地跳跃,红玉脸上的泪光映着烛光,趁着朦胧的白净肤色,如夜昙。
她着了我的手放进被里:“盖好,还没好利索,别又受凉。”顿了一顿她才又道:“大人见我可怜带我进宫,问我叫什么,起初我不敢跟人说话,只问一句回一句,说叫红秀,大人说给我换个名字,问我叫玉秀可好?我摇摇头,大人问为何,我只说,妹妹闺名叫做红香,是以这个红字不愿改,大人笑了笑说,那红玉叫可好?我这才点了头。大人说道,之所以要嵌个玉字,是因着这般宫里的人便知道我是玉堂里的人,就不会被人欺负了去。我当时只想,往后生生死死都只为大人。大人怕是不记得这些事,红玉今日之所以说这些,只是盼大人承了红玉这辈子的心愿,就让我呆在大人身边,红玉此生无憾。”
我听得喉咙堵得难受,却也只得摇摇头:“罢了,我不提这事就是了。”
她重又说:“大人日日为皇上操劳,又不愿让皇上知道,就连病成这样也只字不提,若是身边没一个知底儿的,大人往后可怎么办?大人自己不会照顾自己,可总得留个能照顾得了你的,大人便是不为自己想也得为皇上想,您若有什么闪失,皇上哪里又能多开心呢?”
我笑笑:“你这是拿着你和皇上来威胁我么?”
她听了便也抿了嘴轻笑,“不早了,快睡吧,我去熄几支烛子。”
第十六章
我看她又里里外外的忙活,只劝着:“你也早些睡,有什么要紧的明儿再折腾。”想了想又道:“你这么翻来倒去我也睡不安稳。”
她听了果然也放了手里的活,悄悄躺在外面的榻上。我看着又叮嘱了句“把外面窗子关关,别冲着风。”这才闭着眼养神。
第二日醒时,倒是见刘彻睡在一旁,竟是大睁着两眼瞅着我。我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听见?”
他侧了侧身支起脑袋:“昨晚上午夜,知道你晚上容易醒,又听红玉说,这几天你虽在榻上躺着却一直没怎么睡熟过,看你昨晚难得睡的好一回,怕吵着你就没敢乱动,连被子都是另取的。”
我这才注意到果然是各自一条被子。便笑着掀开钻进他被子里去:“亏我昨天还想了好一会儿。晚上都还做梦来着。”
他愣了一愣,忽地用胳膊揽着,有些用力,用下颌骨在我头顶上摩挲,“真想把你天天捆在身上。”
他说着我就伸手挠他的腰,嘻嘻的笑不停,他捉着手有些怨愤道:“你还病着,玩儿出火来要憋死我么?”
我笑的脸都抽筋儿,“你自己没手?哈哈……”
他翻过身来啃我的脖颈,咬牙切齿:“总有一天,我得把李当户剁成肉酱喂狗。”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件事,忙跟他说:“这么些天我竟忘了提醒你,程将军那里既然已经松口了,你记得把宫里的禁卫一批批换成上林苑的羽林,但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东宫的人莫要动。”
我看他有些魂不守舍,咬咬牙低声说:“老太太眼看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儿,你也别太忧心,人总是要有这么一天的,活人还是得好好儿的。”
他仍是紧抿着薄唇不说话,红玉在帐外提道:“皇上和大人吃些东西吧,御膳房的人送早膳来了,过会儿凉了不好。”
我“嗯”了一声,红玉和元升来挽了帐子走近来给我和刘彻穿衣系带,他倒是挺快,我向来在衣衫装束上极是挑剔,必是要一层层都拉扯的既舒适又上眼才行,连束发的冠也得和腰带、佩玉的颜色相搭,大汉朝的衣裳将腰身裹得紧,还有一掌宽的束腰,却是广袖直垂到膝处,外罩的披裳系绑随意,厚薄层数也依气候而定。
刘彻不怎么挑剔吃用饰物,那宣室也只是简单气派,东西摆放的只求取着顺手方便,我却不行,一盆花草摆的碍眼便不舒服,刘彻常笑“真不知几时惯得这坏毛病”,但说笑归说笑,总还千叮万嘱红玉,我要什么只管找御史中丞处,别因这些小事让我不高兴。
红玉这会儿拿了件雪白的织锦衫子,我刚穿了一半想起那条玉色腰带坏了后也没送来新的,便脱了:“换件,那条腰带不能用,就不穿这件了。拿件竹青色的。”
刘彻穿好了过来,拿起那件又给我穿,回头跟元升说:“去宣室把我那条玉带拿来。镶了九颗猫眼儿石的那个,元安知道。”
拿来后他一边给我系上,一边问:“怎么样?还好么?”
我摇摇头:“明眼儿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你的。数极于九,只有天子才能用这个。”
他笑道:“什么君臣之道天子百姓的,那不过是说给那些下人听的,我还跟你讲君臣?糊涂人知道我宠你,自然就不敢有什么异议,明眼人看了知道更好,倒省得我再杀鸡儆猴。”
洗过脸的时候,刘彻还拿着帕子又小心地擦了擦我左脸上一块伤,让红玉拿了药一点点在脸上抹匀:“平日都用这个药么?哪个该死的庸医配的,都这么些天了还不见好,回头要是留了疤,让那些医官都提头来见。”
我一边微微仰着脸偏过头让他给我擦药,一边勾着嘴角笑,“你要是真待见这副脸皮,赶明儿我照这个样子给你做个泥人摆在宣室让你天天看。”
“胡说,这张脸皮也只有长你身上才管用。”
我笑的更舒心:“那留不留疤有什么要紧的,留了疤丑些倒好。”不知怎么想起淮南太子的事儿来,便低了低头咬咬牙不说话。
他贴在我脸上上药的手指也轻轻抖了一下,默了一会儿,又抬手理了理我的头发后拉着出去,沉着声儿道:“若是连王孙都敢有人觊觎,这皇帝就白当了。”
我侧脸瞧瞧他嗤笑,心里鄙夷:说的好似他做这皇帝就只为我不再被人觊觎。想了想终是没说出口损他。
这男宠,不论在谁看来,都是当定了。我心想着“男宠”二字,不由得脊背发寒。眼神也陡然之间冷的冰刀子一般。
刘彻看我愣了半晌,拿了牙箸夹着菜喂过来。
我心下突然一缩抬了手打掉了他的筷子。他面上一滞,却又笑笑柔声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