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真应该是喜欢梅的,也只有这满园绿萼梅可以配得上她,那样……清寒绝艳。
我想起一句话来——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韩大人请起,不须多礼,今日,是阿娇有事请求大人。还望大人不要推辞才好。”
我起身恭声道:“卑臣定竭力以赴。”
她伸手请我往五六米开外的一座亭中去。走近了才看到,亭中矮案上有香鼎,有炉子,有酒具,还有……一局玲珑。我面不改色,同她面对而卧。
“韩大人自幼陪陛下左右,诗书棋画无一不精,不知韩大人可否为阿娇解了这局玲珑?”
古围棋,我不会,只好如实道:“臣惶恐,恐怕要让皇后娘娘失望了,卑臣一病数十日,莫要说解玲珑,便是悬腕习字,如今也一如初学。”
她听了,却并没有应该有的惊异,只微微点了头。
她拈起一枚棋子,捏在指尖,久久不落。
“韩大人,可知道,对弈所含精髓?”
我始终垂眸:“卑臣愚钝。”
半晌,她淡淡开口:“弈者,战也,一子即落,必将绝一方而终。”
我心中一颤,抬起眼看去。她容颜姝丽,只是过于清寒,甚至决裂。连眸色,也如绿萼梅一般,闪着一种冷香,只适合这寒寒冬日。
她将手中棋子落入局中,指尖轻点,不离棋子。复又轻轻道:“情入局,爱恨置外;江山入局,青史无惧;人入局,死生不悔。”
她是一个无一丝温度的人。连声音都是。两句话,句句锥心。我心里毫无来由的疼。
我已经心乱如麻,为何千年后的阿娇因妒得名?如她这般,何故被废幽居长门?长门赋出自何人之手又为谁而做?
情入局,江山入局,人入局……她说的,是指什么?
她令宫女移走了棋局:“韩大人是否还会作画?”
我速思两秒,回道:“记得二三成。”我小时候是学过国画的,只是依照韩嫣以前的水平,一定是皮毛而已。可若此时一口咬定不会,若日后用上了这个唯一能在这个年代用上的本事,怕是解释不清了。
她挥挥手,旁边的荃儿便摆上砚墨、各式毛笔,还有一方绢帛。“圃子里梅花正盛,我记得往年韩大人也作过寒梅图,我未曾得见过程,不知今日可有眼福?”
“恐怕卑臣笔拙,有辱娘娘慧眼。”
她笑道:“不妨,大人只管作画便是。无需多虑。”
我也不再推辞,提了笔画起。
复杂的自然不会,只简单地画了一枝绿萼梅,本想就此搁了笔,却不由得落了一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我想,不论阿娇是何心思,她总归是想要刘彻的,一个位居帝后的女人,若还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无非人心。得一人心,白首不离,是普天之下的女子毕生所梦,所以我说这句“无意苦争春”总是不会错,她若聪明,必不会为难我。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大人果真是文采斐然。”她拿起看了看,念出一句。
看来我的猜测还是有偏差。我本以为,她会看得到前两句的。陈阿娇,你到底是个什么角色?虽然我未见的人还有许多,但已隐隐感到,她是这里唯一一个我看不透摸不准的人。我心里不由惊凉。
我所见的每个人都有软肋和欲望,窦老太太为至高权力,窦太主为无上尊贵,刘彻为千秋功名和情爱。就连红玉,也有平安喜乐的向往。唯有她,静若秋池,心沉入境,不闻所念。若说禅意,分明的有未解之结。
我锁着眉,疑惑。
有宫女来,跪拜:“娘娘,太皇太后请您过去。”
她搁下画,向我点了头便离开。
我坐下仰望着漫天的梅花,若是红梅,必是落英缤纷,绿萼梅却是凄美,如一息叹惋,如美人泪。
——美人泪。
我忽的想起,红玉说,这梅圃的梅是江都王从广陵选的上好的绿萼梅,整个长安城,只有皇后娘娘的梅圃里有。
那么就还有一种可能,阿娇心里的人,不是刘彻。
但我即刻便消了这个想法,当年阿娇和刘彻的婚事,阿娇有绝对的优势,她若不愿嫁给刘彻,谁也强求不来。
我和红玉回了玉堂,心里久久不能静下来,阿娇和刘彻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纠葛?
我那日送的两瓶梅花似乎是一场闹剧。
所有的事情都不如我所想那么简单。我盲目的依着我所知道的那一点历史行事,怕是要触到许多雷区。
每个人的一生,跌宕起伏,贵为帝王天子,也不会事事尽如意,史册几页?如何描完那些爱恨情长?
我凝神静思,起码我还知道一些事情的结局。保全自己或许比较容易。
屋内烛火轻跳,香鼎薰迷,一愁起,万丝烦乱。我无心的看着方才在梅圃作的画。
“红玉,研墨,铺一方绢帛。”我所能想到的消遣方法,只有慢慢学字画画。
记得小时候初学国画,常识课上,有讲过梅花图,有做“九九消寒图”一说。这里也没有日历,做一副梅花图日日留一笔,计算日子的同时,也权当自得其乐。
消寒图明代为盛,图作无蕊梅花八十一朵,自冬至日起,日点一朵,待满图梅开,便已是是万里春至。也有做一副双钩描红书法“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均为繁体,每字九划,共八十一划。
我闲闲的练笔,琢磨着这些日子以来所听所见。
明明感到命运多舛,却又不能止步不前,自古男宠可有善终的?或许是我浅薄无知,可依我所知,红颜命薄,千年无例外。更何况,又是个男人?
第六章
作起寒梅图来,也忘了饿,红玉问我何时传晚膳时,我回道:“迟一会儿吧,不饿。”
她端了盘糕点放在旁边,一边咕哝道:“大人老毛病又犯了,早些年就是,看起书作起画来,一上心就不按时用膳,陛下怕大人落下病只好整日陪着,可恰陛下这阵子忙,回头要看大人这样,殿里的奴才们又少不了被责……”
“怎么还有这回事儿?”我搁了笔疑道。
红玉捏了块核桃酥送到我嘴边:“可不是嘛,大人从前可挑了,不爱吃的一点也不沾,遇到爱吃的,直吃到喉咙眼儿才作罢,肠胃一直不大好,奴才们遇到大人不吃饭,吓得都没魂儿,直到后来,陛下只把自己的食案从宣室搬到玉堂同大人一起吃,才渐好起来的,也只有陛下才有办法让大人好好吃东西。”
我张嘴吃了她喂的点心,味同嚼蜡,有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刘彻那变态,他的办法无非是趁机占韩嫣的便宜。
红玉又送一块过来,我推了推她手里的点心:“摆食案布膳吧,我饿了,现在就吃。”如果是这样,那就再不能让他有什么理由,此后,便是中药,我也一口气自个儿喝了。
若必须做什么,我可以不惜任何权谋、手段,不顾任何人帮他夺权,也可以牺牲任何人让他坐稳江山,毕竟在这里,只有刘彻是可以保我安然无虞的终极boss,却是不能用这张脸,色衰爱弛的故事我听的见的太多了,再说,男人之间的爱恋,本就不为天下人所容,我能把身家性命系在一个皇帝随时都可能结束的一段逢场作戏上吗?别说我一个看过千年起起落落的人,便是任何一个寻常人也不会往那条道上走。
吃到一半,刘彻便带着元安来了。
看我吃的还很满意的样子,刘彻坐过来有些惊喜道:“难不成是御膳房有新的厨子了?做的很好吃么?”
元安忙交待红玉:“还愣着做什么?去给陛下添置餐具。”
置了碗碟牙箸后,奴才们很默契的退下。
“怎么?今儿没有陪太皇太后用膳?来我这里蹭什么?”
他夹起一筷子笋菜放进我碗里,嘻嘻笑道:“王孙这是怪我这些日子没陪你用膳吗?”
我正往嘴里送肉丸,手一抖,掉了。
再吃不下了,放下筷子,一脸淡漠的瞥他一眼:“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他把自己的碗筷凑到我跟前:“王孙,你这就吃饱不吃了?别赌气了,我喂你吃好不好。”
“刘彻!”
“嘘……小声点,让外面的奴才们听见了,成何体统?他们又以为我欺负你呢。”他笑的得瑟的很。
我快疯了……
伸手想要揪他的衣领,却被他劈手一挡抓住了他的衣袖,咬牙道:“人要脸树要皮,你说你还是不是人?”
“嘻嘻,我是皇帝,自然不是一般人。不过……”他看着我攒着他的衣袖握得死紧的拳头,又阴阴的笑道:“王孙不是一直说你不是断袖嘛,怎么……还真想跟我断袖不成?”
韩嫣呐,我好生崇拜你啊。你怎么跟这人处了十几年?按一般人的承受能力,早该鼻血横流血尽而亡了。
他反手拉住我,往他身边扯了扯,我又故意往后蹭了蹭,就这么来来回回了几次,他终于放弃。
也不再调笑:“今儿晚,老太太那儿有阿娇陪着。”他虽不再把我往他身边拉,却是覆着我的手不松,一会儿,又往我身边凑。我又怕再往后退惹得他发脾气,也不敢动,只眉毛越皱越紧,隔一会儿便不动声色抽抽手。
他微低着眸子看着叠在一起的手掌,轻声道:“前些日子在清飞亭,我问你可记得我在上林苑说的话,你只说不记得,这些日子忙,总找不出时间来跟你说。”
他又用力的攒着我的手,我侧了头愤恨的瞪他,他却是仍旧低着眸子,殿里的烛子轻轻晃动,像是没有丝竹伴奏的无声之舞,殿里朦朦的晕黄火光,像雾一般拢在他眼睫上,本就略有凉意的脸上,在烛火下一闪一闪,便显得分外愁情不解。
他继续道:“我想你一定不记得,我就慢慢再和你说,自我登基至今,除了去年新政揽了一些有用的人,到现在也没什么特别的进展,自赵绾和王臧死后,身边都是庄青翟和石奋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兵符也还在东宫校尉程不识将军那里,所以……”他顿了顿,我听得有些胆颤,想知道,却又不想知道。
权倾天下是一种蛊毒,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心底都有这么一条毒蛇,说不想要不想得到,全是违心,这种独揽江山高高在上的广阔,不是女人能弥补的,任何情爱都不能与之消抵。正是对这种万人之上的荣光的欲望,才支撑着几千年的发展和进步。
古时河山做局,逐鹿中原,现代运筹帷幄,叱咤商场。千年来,形式不同而已。
而我,也是一个男人。
可不想参与其中,却也是为着刘彻的身份,还有他与韩嫣的一段孽缘。自古王者路无人能伴,注定孤身向前。他是皇帝,我若决计与他并肩,为他清障,他便是不求作为,只安安稳稳的守住祖业,就会有史官为他粉饰歌功,而我,只要参一脚,最终或成功或成仁,抑或尸骨无存骂名千古……
一直以来,怕的便是这退不得进不得的处境,本想他这些日子忙,我已经动作很快了,不曾想今天他竟说起这些。
我已经算是成功的引了阿娇的注意,也已明明白白的告诉阿娇,韩嫣大病一场,便是连十几年来的苦读之果也一并忘了去。若是一句“无意苦争春”让她放不了心,她完全可以以此为由,跟老太太说了,免去了韩嫣伴读之职,既是个胸无点墨的,哪里还有什么理由做皇帝的伴读少傅?更无任何理由常住在宫中。
我意想,若阿娇动作够快,等刘彻忙完了这阵子,回过头来和我说什么政要机密,见老太太已经亲自罢黜了韩嫣,也必不会再提。
即便是爱,我若一味避讳,想必刘彻这九五之尊也全然拉不下脸死乞白赖,日子久了,自是“贵人多忘事”,久而久之也会作罢,而我回了韩府,虽不如宫中,自也是不愁吃穿,不求显赫富贵,好歹混个寿终正寝。
只现下看来,我这如意算盘打得过于自负了些。若阿娇刻意隐下这事又该如何?难不成我自个儿跑去跟老太太说?这不明摆着我厌弃刘彻,莫说得罪刘彻,老太太那里也是不大好圆满的。
再者,刘彻在我未能全身而退之前,与我说起太多自己的壮志雄心,乃至他的一套争权手段,便是阿娇与老太太那方点了头,刘彻也必不会应允了。
现在真真是天不遂人愿,要把我与刘彻在这即将骇浪滔天、风起云谲的大汉朝栓在一条船上。
我不由得皱紧了眉。
“王孙。”刘彻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掰过去看他,“听我说话你还能走神?”他话里僵硬,一脸不悦的神情。
不知怎么,他一旦眼眸微眯,神色深暗,我便心有戚戚,“没……没有……”
他忽的凑到我脸前,我被他捏的脸都有些痛,微微的挣了挣,他索性双手捧着我的脸:“王孙,你只能想我。”
他看起来像盯住猎物的狮子,极具爆发力和危险性。
我是有些怕,但这些日子,我已经适应,越是在这种处境下应该越冷静理智的与刘彻周旋,我转了眼神不看他,一脸不耐烦,“我整日能见到的人就那么几个,还能在想谁?你别在这儿没事生事,给人添堵。”
他唇角微微上挑,一脸释然,烛火映进他的眼里,晶亮慑人,缓缓的压过来半截身子。
我忙伸手推:“你……”
不容反抗的堵住我的嘴唇。虽然不止一次给他占便宜,但每一次都不啻于五雷轰顶,等脑袋转过筋来,已经不知道被这登徒子在舌头上卷了几回了。
我亦柔亦刚,竟似乎已经让他觉得,若不对我逼得紧,他靠着皇家天威或多或少都能揩些油,只怕,我一味的不计较,他便要从揩油发展成猪油蒙心了。
我的缓兵之计,在他那里却是将计就计。
我制造一切机会分解他对我的注意和控制。甚至不惜冒险,一边与他好生相处,一边想尽办法从此躲得远远,一生不再走近他。而他亦是表面对我和顺宽从,却又事事透尽一种‘你非我莫属’的决心。
最终,要么我全身而退,要么他大获全胜。当真是要“步步惊心”了不成?
我猛然推开他,一边用袖子擦嘴唇,一边按着胸口剧烈的喘着气咳起来。他伸手轻轻拍拍我的背,我出手一挥挡住他,用极冷漠的语气轻声道:“走开。”
他微微愣怔了一刻,依旧不顾我的抵触,将我圈在怀里,“我整日看你这样,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自打你病了以后,我总梦见你跟以前一样唤我‘彻儿’,可一醒过来,便想起你已经不认得我了。”
我听着他渐渐沉重起来的鼻息,竟也觉得心里难过十分。
他轻低了头,额头抵在我颈窝,“我和奶奶为此僵持了好些日子,也一怒之下把东宫外的含露池填了,其实我也不止一次想,若能让你记起些什么,莫说大汉朝能拿得出的,便是让我在含露池里跪上三天三夜又有何妨。”
原来,皇帝平民,高官囚犯,在情之一事上没有谁比谁更幸运,动了情,就成了命运的乞丐,除了等着它施舍给你,别无他法。
我张了嘴,竟发现嘴唇也发起抖来,半晌无法开口说话,却感到他轻轻颤抖的肩膀,一个皇帝也是有如此单薄无措的时候。
“彻……彻儿……”
我不得不承认,我良心未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