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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汉家宫上——by斜月帘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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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之后,每每想起今晚,我才发现,那个时候,我便已经走上了那条我一直觉得最愚蠢的道儿。在他说他梦见我喊他彻儿的时候,在他说他动怒填了含露池的时候,在他说他愿自己在含露池里跪上三天三夜换我记忆的时候,在我第一次开口叫他彻儿的时候……只是,当我真正明白想法儿回头的时候,却陷得太深拔不出来了。

我一动不动看着渐渐迷蒙起来的烛火,心里疼起来。

深深吸了一口气,推了推他:“吃好了就回去吧,这些日子忙,回去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他蹭着我的脖子摇摇头,我无奈道:“我还有一幅画作了一半,你赶快走,别碍我。”

他这才磨磨蹭蹭的松了手问道:“作的什么画?给我的么?”

“……”

什么叫打蛇随棍上。不过如此吧。

我冷冷道:“不是。我自个儿随便画的。”说着要摸到坐塌旁的拐杖站起来往搁着绢帛、笔墨的案那儿去。

他一把拉住我的衣摆:“都画了一晌了,这会儿刚用了膳,坐久了胃里积食,去园子里走走可好?”

我累得很,没工夫跟他斗嘴,只道:“你想去自个儿去,大冷的天,让我跟你去外面喝风吗?”

这时候,元安在门外低声道:“陛下。”

他扬声:“进来。”

元安走近恭声道:“都备好了,可是现下就去?”

“嗯,给朕加衣。”四下望了望,又问道:“红玉呢?”

元安回道:“方才说是玉堂的香料快用完了,她亲自去取了。”

刘彻不悦道:“玉堂别的宫女都是手里端豆腐的?”

一句话倒是不打紧,只是这殿里凡听得到的,除了元安,都齐齐跪倒一片。我早就习惯了刘彻这风一阵雨一阵的脾性,只轻轻按了按额角也不插话。当皇帝的,威严自然是顶顶重要。横竖他不是要人命。我何苦在这小事上让他失了面子。

恰时红玉捧了一只梳妆盒似地物什进来,看了眼下情势,也不由得跪了下去。

刘彻劈头便问:“朕有没有让元安嘱过你,你在王孙身边只伺候他起居用膳,你倒可好,一顿饭的功夫便寻不见人了?”

我正琢磨着要如何开口保她不被罚。

红玉早就吓得缩作一团抖得厉害,只把头磕的似鸡啄米一般,“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只是刚刚布好膳后,奴婢到寝殿铺床燃香时,才发平日夜里一直燃的熏香没有了,大人晚上觉浅,熏香一直是三分苏合香、三分沉水香、四分迦南香,我怕丫头们取错了分量,味道浓了轻了,大人晚上睡不好,这才,这才……”

我松了口气。

“好了好了,往后这些琐事早些做。你去,给王孙加些衣裳,他要出去。”

红玉自是知道我平日最爱穿的那件襟口袍角以釉青的丝线绣着几片文竹的细白薄锦斗篷。便取了那件来。

“太单了,前几日不是有送来一件银狐大氅?取那件来。”

他不说还好,说了我便有气,本来顶是好看贵气的一件银狐大氅,做的也甚是合身,却是生生的绣了幅蝶恋花,绿茎藤蔓走遍周身,点点缀缀了几朵似牡丹又似芍药的花,袖口处两只蝴蝶,随着动作起起落落,便真是跟游戏花丛一般。

看得我目眦欲裂,当下要拿剪刀撕碎了才解恨。红玉好说歹说才收走了,说:“大人若不喜欢,不穿便是,到底是陛下亲自指图描样给做成的。”

红玉正愣着不知如何是好,我一把扯过她手里的白锦薄斗篷自己穿上,冷着脸:“那件衣裳我看着不喜欢,穿着不舒服,扔了。”

“扔了?”他眨眨眼,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嗯,扔了。你以后没事别糟蹋东西,那一件银狐皮卖出去都够一般百姓一家人三个月的口粮,你可倒是有钱,不知柴米贵。”

“……”他张张嘴又问道,“王孙可是不喜欢我画的那图案。那下次……我画个百鸟朝凤让她们绣上去可好?”

一屋子奴才,憋到内伤……

“闭嘴!”朝你个头,你倒是穿个百鸟朝凤我看看。

他也不再争执,回头对红玉道:“再去取条毯子来。”说着伸手拉我往殿外去,殿里几十双眼珠子,我不由收了收手,刘彻登时一愣。

元安多通透一人精,在宫里滚打几百遭,早磨得一副水晶琉璃也似的心肝,若不是生着一副皮囊,天黑了都能拿出来当灯使。当下走近道:“韩大人腿脚不便,让奴才扶着。”

一路下来,多少有些奇怪,打头四个掌着灯的奴才亦步亦趋,刘彻长身负手,信步闲庭一般,侧后边儿,元安扶着我缓缓跟着,我身后,自然是红玉抱着毯子和我外出带贯了的暖手炉。

不过将将入夜时分,只是冬日里天渐短,夜里又起雾,便是掌着灯园子里能见度也不过三米。

弦月初升,烟云如缎,星子恹恹的躲在云中,隐隐现现。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夜。

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一直走到我未曾到过的一座亭里,兽皮做的隔帘将这八角亭裹得好似一顶蒙古包,只留着一小扇门大小的入口,元安扶我坐进去,我奇道:“难不成你要在这里吃夜宵?”

刘彻冤魂似地委屈:“好好地兴致,全给你一个‘吃夜宵’搅了。我可真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在西北风里吃夜宵的皇帝。”

我看看矮案上温着的桂花酿,抬头看看捂的严严实实的八角亭,嗤笑:“人说春来赏花饮酒,夏夜雨打芭蕉,秋高月下听风,岁寒红梅傲雪。眼下你倒真是好兴致。”

我又伸出一根指头指指头顶,“凑合着就算有酒有月吧,你又把这亭子裹得铁桶也似。可是这真龙天子果真不同凡响,有通天眼么?隔着这厚帘子也看得见广寒宫里的玉兔嫦娥?可惜我肉眼凡胎的,倒觉得便是去喝风也好过坐在你这里有兴致。”

他听了不怒反笑:“王孙病了一场,别的倒是有些不一样,就是这张嘴跟以前一样,牙尖嘴利的,我倒是觉着……”他弯着腰在我耳边道:“更喜欢。”

我一时怒火攻心,抓起案上一杯酒尽数泼在他身上。若不是离得远了些,我是想把炉火和酒壶一并豁向他来着。

他一手按着我的腕,一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愣了愣。

“灭灯。”他音一落地,亭阶上站着的宫人就灭了灯,连亭子里唯一一方开口的也放下帘子了,这回真真是成铁桶了。

只余着热酒的炉子里的火光,任何事物都只见黑乎乎的轮廓。

感觉到刘彻蹭过来的脸,我伸手推,不耐烦道:“你到底是干什么?”

“王孙,我想你。”他在我耳边低低的嘟囔。

我恨的磨牙:“你想死。”

“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一手掴开他搭在我肩上的胳膊,一手利落的掐住他咽喉:“你再胡说八道试试。”

他艰难的挤出一句:“你真要谋杀亲夫啊。”

……

刘彻!今天不是你死,就是……还是你死。

“咳咳……好王孙,我不说了不说了,咳咳,你再用力,我脖子要断了。”

想得美,便宜都让你占了,你说句不敢了就算完了?你脖子不断,怕是将来我脖子要断了。

他挥着爪子折腾了一会儿,真不动了,直往地上滑。我心里一咯噔,偏又看不清,只在他身上乱拍一气,试着问:“刘彻?”

没反应?

“刘彻?”

还没反应?

明明知道他不可能这么容易死掉,但心里还是慌了。颤颤的叫:“来人。快来……”

他腾地坐起来拿手捂我的嘴,“你叫人干嘛?我若死了,你该哭着跟我说真心话才是,怎么先去叫奴才?”

卧槽……

我该说什么好呢?你想让我说什么好呢?

无语问苍天——观音佛祖上帝耶稣,随便来一个,把我收了吧。

我现在爬也要爬回玉堂去……

“王孙,别走,还没开始呢。你看这个。”黑灯瞎火的,我隐约看着他又从旁边抱上来一个大匣子。足有个脸盆那么大。

“什么我也不想看了。我困了。”我不是困了,我他娘的是心律不齐了。

第七章

“你看你看……”他说着开了盖子。

一霎时,十平米大的亭子里豁然晶亮,莹然华光,我微微眯起眼,那盒子里竟是脸盆一般硕大的一朵玉雕昙花。可若说是玉,又为何暗夜闪亮,莫非,是夜明珠?天底下便是碗口大的夜明珠也难求,别说是这么一只盆子大的。

我直盯盯的瞅着那朵玉花,花瓣透白剔然,隐隐还有纹络,一丝尘垢也无,我轻轻摸了摸,当真是珠雕玉砌啊,花蕊透着一丝淡淡的黄光,月色一般清淡诱人,我喃喃道:“你说,这要换人民币……”我吸了口冷气,那换成的人民币,怕是垒起来都能把我活埋了吧。

“嘿嘿……”刘彻在一旁笑的奸诈。

我强作镇定,偷偷咽了口水。旁击侧敲:“这是哪儿来的?怎么做的?”

他把脸凑过来:“亲我一口这花就归你了。”

我愣了愣。

“算了算了,本来就是要给你的。”刘彻把木匣子往我跟前推了推。

刘彻……其实……我刚才在考虑要亲你来着……你既然说算了,那就算了。全当你欠我的。

“这真是整颗夜明珠吗?”小小的亭子里比打了十根电棒都亮啊。

“哪有这么大的夜明珠。倒是两块上好的羊脂玉,外加一颗碗大的夜明珠。”刘彻还翘着二郎腿无所谓的喝酒。

我一激动,扯着他的袖子:“两块羊脂玉?明明是一朵花,为什么要用两块?”

他凑近到花跟前,指着说:“你仔细看看,这是两层,就像一个里子,外罩一个壳子,夹层里便是化了粉的夜明珠。”

为了这么一朵花,粉了一颗夜明珠!

能这么闪闪发亮的夜明珠,必然是深海里的精品。如此大块的羊脂玉,更是昆仑深山里和田玉中的极品。

不是我要这么激动,这羊脂玉实乃白玉中翘楚,软玉之最,洁白非常,质地细腻,光泽滋润状如凝脂。

难怪人人都想当皇帝,当皇帝就是好啊。

“这么两大块玉……就这么给毁了……?”我有些不敢信。

他递给我一杯酒,我发现手都颤了,我默念,咱不能这么没出息,不能。

他笑笑:“哪儿能啊?我倒是没什么,只是怕要专门用来做这个,你就不会要了。”

还好还好,还不算作孽。我浅浅的抿了口酒。

“所以嘛……我把剩下的雕成皇后玉玺了。”

一口气没提上来,喷了他一身,还把自个儿呛得不轻。你还不如别说……

刘彻的脸在玉昙花和我的眼神里兜兜转转,似乎是想看出些什么。最终看我没反应,忍不住问道:“你觉得怎么样。有什么感觉么?”

感觉,肯定有,我讷讷的点了头,幽幽地说道:“钱多,烧得慌。”

“……”

用两块羊脂玉只为雕这么一朵玉昙花……

“为什么,突然做这个?”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他有一时间的失望,“没有为什么。你不记得了我还记得,我以前答应过你的事。”

哦,原来刚才那一脸期盼,是想用着无价之宝唤回一些韩嫣之前的记忆。

他撩开帘子看了看,“元安,你送王孙回玉堂。”红玉替我裹了毛毯。刘彻让她抱着木匣一并回去。

我在亭外站了站,夜色愈深,月愈黯星愈倦,木匣里一朵世间独一无二的玉昙花,如一颗世间独一无二的心……

临走时侧着身子回看了一眼,他一人独坐在幽暗的亭中,斜斜的倚着引枕,炉子的火光映着他的轮廓,有夜的淡伤,他手里的耳杯热气氤氲。却无故的让人心凉。

我皱皱眉:“元安,你去把帘子放下,夜里寒气重。”

回玉堂时,已经月上中天。

一夜未安眠。反反复复的做着一个梦。

梦见——九月清秋,更深的夜里,月将圆未圆,月影澄净清幽,树影错落斑驳,宫殿里烛台交错,白净的纱幔轻摇不定,如云如雾,十三四岁的少年坐在矮案旁,守着一株花骨朵,脑袋一磕一磕的打盹儿,宫女又拉了拉少年身上的毯子,几次三番的提醒:“大人睡会儿吧,红玉替你守着,花儿开了再叫你。”

少年颜容清丽,墨发如缎,微眯的杏目月一般莹然,乱人心肺,鸦翅也似的两扇眼睫密密的微微上翘,眨起来似能散出馥郁香味,左眼角下浅浅一点朱砂泪痣,吞吐掩映,妩媚中隐隐藏了几分果决和倔强,薄薄的竹青色素净衫子里,露出一段颈子,玉色凝脂。钟灵毓秀、光风霁月的美人儿。

少年伸了一根手指搁在唇边:“嘘,心诚福灵,我若再去睡,它今晚又不开了。拖过了花期,今年就白等了。”他伸手轻轻碰了碰花骨朵,小指微微蜷着,珠白玉润几近透明,偏指尖稍稍绯红,如案上含苞待放的昙花。唇角微勾,轻轻一笑,双瞳翦水色如春花,堪堪是如冬尽河开,寒冰澌溶。那摸样,分明是几年前的韩嫣。

宫女放低了声音:“可都等了三夜了,大人眼眶下都泛青了,若是太子殿下知道了……”

韩嫣挥挥手,打了个哈欠,坐正了些,斜斜的睨了眼角,笑的猫儿一般狡黠:“没个七八日,他背不下来《孙子兵法》的九变篇和地形篇,这会儿要么在梦周公,要么正揪着耳朵苦思,没工夫来玉堂,咱们只管看着昙花就是了。”

话刚刚落地,另一少年踢门而入,邋遢着一件衮金瑞兽祥草的玄色外衣,一双桃花眼顾盼生姿甚是好看,长身玉立,俊挺如峰,手里提着一只鎏金酒壶:“谁说我背不会?我连行军篇和火攻篇都背完了。我说你千方百计的让窦婴考我兵书,敢情就是为一朵花儿,那花比我还好看?”

韩嫣斜睨着他:“这不还没开呢,我怎么知道它是不是比你好看,你比那街上拉磨的驴好看倒是真的。”

说着又皱着眉尖看了看刘彻半披半穿敞着怀的外衣,忍不住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就算宣室的奴才都死光了,你是自己没长手么?若是想着凉吃药,自己去浇几桶冷水,大半夜穿成这样来碍人眼不成?”

一旁红玉忙上前去给刘彻系好衣衫。又扯过一条毯子给他搭上。

刘彻瞧着韩嫣一脸倦相,转了转眼珠子,扭头对红玉嘀咕了几句,也坐在矮案对面,韩嫣一眨不眨的看着花骨朵,刘彻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韩嫣。

红玉捧了一鼎小香炉,战战兢兢的放在案上,顷刻,刘彻心满意足的看着眼前的人磕了一会儿脑袋终于趴在案上睡的死沉。

翌日……

除了案上一朵开败了的昙花、余下的半壶酒和燃尽的一鼎迦南香,还有持续了一整天的摔打声,和骂人声。

“畜生、禽兽,猪狗都比你通人性……”“你个死了没人埋、活着葬天坑的夯货……”“活该你骑射的时候摔断腿、狩猎的时候被野猪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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