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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汉家宫上——by斜月帘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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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里狼籍一片,木牍竹简七零八落,数十支或玉雕或犀牛骨的羊毫狼毫笔碎成一地,老树根雕做的笔格和紫金石端砚也如冰崩裂,烛台半倒,铜盆翻覆……

宣室殿里,始作俑者喜忧参半,喷嚏连连……

……

我一夜梦了好些次,醒也醒不过来。

“韩大人,做恶梦了不是?”红玉好不容易把我唤醒。

我抹了抹头上的汗,有气无力:“什么时候了?”

“才四更天。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不了。”我想起刘彻给的那朵玉昙花,“你去把今天带回来的盒子拿来。”

我打开给红玉看:“你还记得么?”

红玉看着我点点头:“记得。三年前的事了。”

我立时浑身僵了僵:“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玉跪倒颤声道:“那日奴婢实在不得已,是陛下让我燃一鼎迦南香,好让大人睡的,陛下他,他不知道大人在等昙花。也不知道昙花只开两个时辰。”

她缓了缓又絮絮地道:“大人那年暮春的时候,说是在山里一位隐士那里得了那株昙花,那隐士还说,那昙花已经长了三年,那年九月中旬要第一次开花,此后便每年都会开一次,但大人跟奴婢说,不能让陛下知道,不然就养不活了,所以就……”

“哦?那你说,我睡了以后,是谁看了昙花。”

“是奴婢守着陛下看的。”

原来,韩嫣等了几夜的昙花,竟让刘彻白白捡了个便宜,天子到底是天子,狗屎运也是当当响。难怪我梦见韩嫣雷霆大怒。

我让红玉起身过来看:“那你看看,这朵玉花和那日的昙花像么?”

“像,像极了。”

“那株昙花现在呢?”

“只开了那一次,大人没见着,那花娇贵得很,当年过冬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死了。”红玉见我没应话,又赶着说:“陛下说,一定给大人寻一朵不败的昙花来,在夜里也开得好的。”

难怪要用羊脂玉和夜明珠来雕,果真是在夜里也开得,果真是不败,我盖了盒子:“哼,真是个缺心眼儿的,那活生生的花跟这死东西能比么,若昙花真是日日都开,还有人守着看么?”

且……有钱了不起啊。难怪韩嫣骂起刘彻来怎么那么畅快淋漓。这个皇帝,还真是个,夯货。

又一连许多天,过得还算安妥。只是天越来越寒。

今日天大亮的时候,红玉摆着案上的竹简,叠放着作画用的绢帛,我坐在门口,喂着笼子里的两只鸟雀儿,和小小的竹篾器里的蛐蛐儿,一边儿哼着二十一世纪的歌。

——“难道我就这样过我的一生,我的吻注定吻不到最爱的人……难道爱情可以转交给别人,但命运注定留不住我爱的人……我不能我怎么会愿意承认,你是我不该爱的人……拿什么作证,从未想过爱一个人,需要那么残忍,才证明爱得深……”

“大人唱的什么歌,真好听,红玉怎么没听过?”

废话,你当然没听过。“我也不知道,随便哼哼的。”

我刚一抬头,就瞅见刘彻带着元安远远的往这里来,哎……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我还是去画画得了。

“王孙,你过来看看,我这位叔叔好雅的兴致。”刘彻扔了一堆竹简在案上,一脸戏谑。“还写了一部书,奶奶给赐了名,就叫《淮南子》,还着人抄了好些份,让朝中官员们传看。”

想来肯定不是武侠小说,我头也不抬:“不看。”

他愣了一阵子,打发净了殿里的宫人,翻着那些竹板:“过些日子就是冬至,今年的宴设在东宫,老太太已经说过话了,趁着我的那些个叔伯兄弟到长安觐拜宗庙,便也同朝中百官一起来,权当也是一次家宴。”

也不知道是摆谱给谁看?看刘彻漠然不慌的神态,想必已然是胸中万壑了吧。老太太想借各诸侯王敲敲刘彻,刘彻莫不是也想借此镇镇各诸侯。这祖孙俩,也真配。

还家宴?鸿门宴吧!却不知这斗起来,谁是那倒霉催的炮灰。

至于我……便是再厌弃刘彻,这样的立场,却是半点马虎不得,老太太即使再折腾,撑死了不过就是五年八年的事儿,最终这大汉天下,还是要跟刘彻的姓。

他支着下巴斜眼看我笑道:“冬至,好日子啊,《周礼》曰:‘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连这《淮南子》里也说什么‘甲子纪年,六十年周而复始,冬夏既立,冷暖必分,夏而三伏,冬亦九九。’说的倒是真好。”

我拿过来看了看,又扔了回去,讥笑道:“淮南王刘安,倒真是个见风使舵的,看来也真喜欢《老子》,难怪太皇太后待见他不待见你,你若再逆着她搞那一套孔孟,可得早早的选好棺材板儿,是要用楠木还是用柏木,也要让那些修建茂陵的工匠动作快些才好。”

刘彻拿着一卷竹简,瞄着墙边的一推,又掂掂手里的,一个燕子抄水,便将手里的一卷抛过去,还真就整整齐齐的垒起来了,回身来坐在我旁边笑道:“那王孙倒是说说,该如何?你终于肯关心我了?”

我伸着舌头舔了点酒水,眯了眯眼:“这皇帝,你当是阿猫阿狗都做得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费神去。”

我转念一想,刚刚听得他说《淮南子》文曰‘冬夏既立,冷暖必分,夏而三伏,冬亦九九’,便指了指作画的台案:“你去画一图,一株九枝腊梅,每枝上只作九朵无色无蕊梅花,再临上一幅空心字,就写‘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末了要盖上你的印玺。”

他倒是听话,拿着笔便画,边画边笑道:“虽然我不知道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只要王孙想要,一幅画有什么难的。”

我听惯了他胡言乱语,心情好了也不在意,心情不好便损他两句。我还在想着,老太太不是喜欢老子么,崇尚无为而治么,这有什么难的。

我在一旁指指点点刘彻作的画,一边不经意的絮叨:“先秦诸子百家,本没有什么对错,老庄宜修身养性,孔孟宜教化百姓,法家宜颠转朝堂,兵家宜纵横沙场,至于墨家、阴阳术、纵横术,自然也不是全没有道理,更没有哪一种学说就能囊括万物、横行天下而立于不败之地的。”

刘彻顿了顿笔笑:“看透了这些,儒家、道家自然是没有什么分别,哪里至于亲祖孙以此对立,非要争出来个高低?你还真当我看不出吗?”

他趴在我耳朵边:“若是不闹这么一出,你怎么知道哪些人整日背地里使绊子。”他直了直腰,拿笔一指墙角的书简,“就好比我这位叔叔……”

我叹了叹气,好一招引蛇出洞,现下只要看准了谁往老太太那儿扎堆儿,往后就好办多了。这些朝臣诸侯,碰上这么个当皇帝的,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狡兔三窟便能保命,他们怕是十窟也不成。

刘彻年方一十七,果真是帝心如海,深不可测。

把他打发走,我拎着那画好的画儿看了看,画的还凑合。

冬至日,百官觐拜后,皇帝与诸侯礼祀宗庙。

一行车马粼粼簇簇浩浩荡荡,宫人执着九龙伞瑞草伞、双龙扇孔雀扇,禁卫军铿锵巍峨、森严规整,弓矢戟钺井然林立,裲裆铠甲阵列雄壮,旌旄飘飘,铜铃铛铛,幡旗猎猎,司乐官奏礼、执事官引导……

我着了繁琐厚重的朝装,煞有其事的立在百官中,却是只知道随着他们站定、起步、叩拜。

未央宫的前殿,大得惊人。

我远远的瞧着高高的龙椅刘彻四平八稳的坐着,身着十二章纹的冕服,头戴十二旒的冕冠,透着冕冠上的玉珠,那双桃花眼再不是平日见的嬉闹清和,转眸点头,不怒自威,起手落掌间,尽是涤荡山河的气魄。

他的脸看的不甚明晰,却让我时时心惊,总觉得,那眼角的余光停在这里。

此时,他是泱泱大汉朝的天子,一肩担尽天下苍生、两手撑起千秋万古的天子……

我一时觉得浑身颤了颤,不由脚下虚晃向后退了一小步,身后有人扶着我的胳膊轻声道:“大人可是累了?陛下交代过,大人若觉着不舒服便让奴才扶您回去。”

我轻轻推开他:“不用。”

这等场合,也是能不顾百官诸侯的开小灶、走后门?这刘彻倒真有些敢捅破天的潜质。

提心吊胆、磕头跪拜的折腾了一晌,午时才回了玉堂,又困又饿的,眼都发昏。我吃饱喝足,嘱咐了红玉晚宴的时辰,便倒头睡去了。

被红玉唤醒的时候,天是墨青色,更了衣裳冠了发束,把刘彻前些日子画的寒梅图带着,正迎上元安来寻,便带着红玉跟着他往东宫去。

一路上花香袅袅,若有似无,琉璃宫灯红绸缎,铺天盖地。不时有宫人端着精致的糕点果脯细步趋过。历经文景之治的大汉朝,想必是钱堆北斗、米烂陈仓。

东宫正殿密压压数百人,却是端然的正襟危坐,坐的最远的,怕是连皇帝和太后的脸都瞧不见。也不知道是来吃饭的还是来陪跪的。

元安领我坐下,是刘彻和太后皇后们左下首的位置,想必都是三公和内臣,右下首的自该是诸侯王,往后,便是一些长安城的贵族外臣和家眷妇人。

众人坐定,乐声起,编钟、古埙、牛角号,呜呜咽咽的,活似国丧一般,难听得很,看人听得如痴如醉,我也不好意思堵耳朵。

传令官尖利的嗓音划殿而过:“太皇太后到,太后娘娘到,皇上到,皇后娘娘到。”

这大汉朝果真以孝治天下,竟连传令也能把皇帝放在太后后面去。

刘彻笑眯眯的扶着窦太后坐下:“慢些,坐好了。”

老太太毕竟已是耄耋之年,发鬓斑白,骨瘦嶙嶙。不知是余威犹存,还是旁边大汉天子的恭谦之姿,却依然有令人生畏的气场。

“都起吧,别跪着了。一年就这一次,不讲什么虚礼了。”老太太看着密压压的跪了一地高官权贵,心里自是十分受用,笑的皱纹都多了好几条。刘彻倒是孝顺,喜笑颜开的。

红玉跪在我身旁添酒加菜,不时提醒我,哪个是淮南王刘安,哪个是河间王刘德,哪个是江都王刘非……除了长得比一般人都好看些,看上去并没什么特别的,想来天家之后,貌美是必然的,不然也忒对不起后宫里那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吃着吃着,老太太就问起来:“淮南王的书,都可曾看过,我看了些,倒是写的不错。有空都看看,养天年又修性。”

“太皇太后说的是,黄老学说博大精深,的确是能安我大汉之邦的不二选择。”

“高祖开我大汉,改秦之败,崇黄老,于民休养生息,宽简刑政,实乃顺天应民之上上策。”

……齐懿王。

……燕王。

……济川王。

我心里冷笑,天堂有路你不走,偏生个个都不长眼的往刀上撞。

微抬了头看了眼刘彻,果真笑的像捡了金子似地。

“外婆,好好的吃饭,说那些文邹邹的干嘛,不过说起来,我虽不知叔叔写的那部《淮南子》,倒是听得人说我刘德表兄才真真是个视书如命,好学之人,据说还藏有《左传》、《周官》、《礼记》。”阿娇细声轻语,一边脆生生的叫着窦太后“外婆”,一边不动声色的抑道扬儒,跟老太太唱反调。

明眼人怎么会看不出来,河间王刘德里里外外都标着是个儒士。

“是,是,是。”老太太呵呵笑起来,也不板脸不高兴,看来,到底是唯一的外孙女。

刘彻,你真是欠她的……

第八章

“我记着,差人给皇上送了一部《淮南子》,韩嫣,你可是也随着看了看?”

我默了三秒,微微笑了笑,你果然还是不放心。

起身离了席位,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谢太皇太后赐书,卑臣伴陛下读了些,黄老一家博大精深,淮南王见解独辟,确实佳品。”

老太太侧了身轻拍拍刘彻的手背,“你觉着呢?”

刘彻看了我一眼,微一笑:“孙儿与王孙所见略同。”

老太太点了点头,又道:“那,韩嫣你说说,有何略同之见?”

“陛下备了一幅画,太皇太后看了,自然明白。”我从袖里取出寒梅图铺开。

躬身道:“《淮南子》书曰:夏而三伏,冬亦九九。是以这图便叫做‘九九消寒图’,自冬至日起,每日染就一朵梅,添上一笔字,待满图梅开,字字墨满,便是万里春至。似日日无为,日久天长,却是无不为。太皇太后觉着是不是这个理?”

老太太当然从没见过这些,亦是高兴,便赞道:“好,好,这无为而治,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么?所以我就说嘛,这治天下如烹小鲜,也如作这‘九九消寒图’,无为而无不为。彻儿总算是开窍了。”窦太后话里有话,说得明明白白——她的孙儿,那个少年皇帝刘彻,还是很听她的话的,她依然是这大汉的顶梁柱。赚足了风光,老太太又笑着对我点了头,“韩嫣这图倒是有心了,该赏。”

刘彻时不时斜斜眼往这边瞅,偷了腥一般恶心的嘴脸。看得我本来食指大动的兴奋劲儿直成了食肉难咽。

一顿饭吃的倒还算是有惊无险。

夜渐深起来,饭罢茶毕,淮南王只向老太太和刘彻求了一道恩旨,借年迈无力,以后便免去了年年来长安觐拜。刘彻亦是答应的爽利。

这一招金蝉脱壳他使的倒及时得紧,也太小看了刘彻。

散了筵,回玉堂的路上就已恨不得闭着眼走了。回去只去了外衣就死狗一样倒在榻上。刘彻进来的时候也是全然不知,直到他对我耳朵吹气般叫着“王孙”,我才觉得如鬼缠身……

背对他不动声色的裹紧了被,翻了翻眼皮:“我困得很,没力气骂你,不想死就乖乖滚回宣室去。”

刘彻扯着我的头发笑:“我不想死,也不想回宣室。”

我心里一闷,转过身一脚把他踢下去:“不想死也由得你?”

心里想了想,裹着被下了床榻,坐在案边:“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然,你不走我走。”

“我今日在东宫时还在想,真是‘国破思良相,家贫思良妻’。你翻脸也忒快了些。”说着还八爪鱼似地往我身上蹭。

思良妻……我登时一颤,抬手把他脑袋往下按,差一点磕到几案角上去,才松了手,咬牙道:“真是给鼻子上脸,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么?”

他疑道:“为什么?”

“把脸伸过来,让我抽你十个耳光你就知道了。”

“……”

“还不滚么?”

“死、也、不、走……”

“你……”我扬起手就想抽他。

“我都说过好些回了,你打不过我,还要试么?”

“……”

这么僵着也不是好事……

我又裹了裹被,眯了眼趴在案上,含糊的问:“淮南王,你想如何?当真这么便宜了他,放他回淮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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