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听果然也不再跟我打哈哈,扯了扯衣裳坐正了些,“他本是想拍老太太马屁,谁晓得被你今日这么一出‘九九消寒图’和那一通‘无为而无不为’的歪理翻了棋盘,一顿晚宴也吃的如鲠在喉,只怕这会儿心肝肺都碎的噼里啪啦。”
我死撑着眼皮趴着,脑筋却清楚得很,忍不住噎他几句:“狗屁,这样你便心软了?他跟老太太示好、到处阴结贵族高官、访寻贤士时可没可怜你,这样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他当这国都长安是他淮南国的都城寿春么?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若是当真忠心无二,大汉朝正值用人之际,自然是高官厚禄鲜花着锦的好生养着,若是存了异心,便是只狐狸,也得剥它一层皮下来。得让他们知道,这大汉天下,要么听你刘彻的,要么就去听阎罗王的。还反了他们了不成?”
我索性闭了眼。实在困得厉害。
只听他轻声笑了笑,也懒得睁眼去瞧,他接着道:“那你可是有法子了?”
我似是小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听着他说话,“嗯?你说了什么?什么……法子……”
他贴着我耳根子说:“没什么,我就是看你能熬到什么时候,才这么一会儿,就乏成这样?”
我一抬手,反手扇了他一巴掌,“你若再不滚,我有的是法子让淮南王替你当这皇帝。”
他一只手拖着我往床榻上去,腾着一只手轻轻地扯我脸皮:“想睡觉就好好说,说什么胡话。”
我给他捏的脸皮都疼,两只手缩在被子里伸不出来,索性反口便咬,噙着他手指头咬的见血才觉得解气。
听见他“咝咝”的抽气,还说着:“我在这儿你若觉得睡不安心,我这就回去,明日再说。”
“嗯……”
之后刘彻又嘀咕了什么话,一句也没听着。
过了几天,也没见着人,想是忙着应付那些个个心怀鬼胎的贵族宗亲。我自然乐得清闲,只过一天当两晌,吃饱喝足睡稳。
再者便是拿了弹弓去打鸟雀儿,刨了蚯蚓去钓鱼,跑上街去看这条街上斗鸡、那个胡同里狗咬架,听着东家的媳妇儿骂男人没本事、西家的男人教儿子念诗文……民生百态,好不热闹,这一天一天,过的也快。
今日正晌午,红玉正布膳时元安来寻,说是刘彻在宣室摆宴,诸王要离长安回封国去。是以这算是送行宴了,在场的,必然少不了刘彻想要提拔的内臣。
红玉给我更衣时我问元安:“除了诸侯王,还有谁在?”
“有庄助庄大人,程不识和李广两位将军,博士董仲舒,郎中令石建……”
我点了点头,“嗯,皇上这些日子在忙什么?可是在为诸侯的事情?”
“倒也不全是,只是常常召见淮南王。”
我一听便笑了,“我知道了。”
到宣室殿时,两列食案已经酒食杯盏陈布停当。没一会儿人也各位就齐。
座下每一个八成都是刘彻有意让来的,我微微扫了一眼。
不论诸侯抑或朝臣,都在捉摸着刘彻的言语动作,可刘彻也不好就明目张胆的横眉冷对了他那些叔伯表亲……
我正思忖着,正巧宫人们上了一道莲藕,刚一搁上来,我便轻轻咳了咳,一脸厌弃地顺手将那盘莲藕推到案角。
那些人里,庄助只轻轻笑了笑,李广将军嘴角微微抽了一抽继而又看了看刘彻,程不识将军一向的木雕冰块儿脸,各诸侯的脸却是难得一致不约而同的犯了些绿。
刘彻终于说了句:“元安,怎么交代布膳的?谁让在王孙那里放莲藕的?去撤了,换一道荠菜。”
语出,四座皆惊。我依然垂着眼夹菜,也不谢恩,只当是平日一样。本就是让那些墙头草看——跟着刘彻有肉吃。
刘安益发的坐如针毡,我心想,若敢给你一丝的缝隙钻,我便不叫韩嫣。刘彻新政第一回祭刀的是赵绾、王臧,第二回便是你,杀的就是你这只鸡去儆那些猴。
我皮笑肉不笑的问道:“皇上,淮南王素来好学黄老,臣下日前读书时,遇到些难懂的,今日能否向淮南王请教一番。”
刘彻看上去明明是一副看好戏的皮相:“有什么你便问,朕这位叔叔确实是我大汉肱股之材。”
我欠欠身,问道:“老子有曰‘天长地久,天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不知淮南王可是知晓?”
刘安坐的端然:“知晓知晓。”
我接着道:“那这话所寓之意,想必淮南王也是铭刻于心了?”
刘安闻言颤道:“这,这……”
刘彻笑笑:“叔叔但说无妨,既是圣人所言,又有何难言之隐?”
我又疑道:“嗯?”
“这句话是说,是说……”刘安犹豫了一刻,索性一咬牙说道:“老子是说,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是因为它们不为自己的生存而自然运行,因此,有道的圣人遇事谦退无争,反而能在众人之中领先,将自己置之度外,反而能成就自身。”
我悠悠的拿着木杓起着酒,冷冷的笑了笑:“王孙愚钝,只在淮南王的话中听出了四个字——以退为进。不知淮南王觉着,是也不是?”
你自己跟老太后和皇帝请旨,想缩居淮南国,永世不来长安,真当刘彻看不出来?想以退为进?若让你得逞了,那所有的诸侯都敢心怀叵测,坐山观虎斗,大不了东窗事发窝到封地做个地头蛇霸踞一方,也掉不了一根毫毛。想的倒是美,若让你如了愿,刘彻这皇帝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刘安正觉得窘的发懵,刘彻又当起好人来了:“这些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不必太过计较。”
一顿宴下来,着实让不少人惊出一身冷汗,我慢慢地踱着步子下宣室的殿阶,一心满足。
“韩大人……”听到有人唤,却连头还没回,就被一人按住手腕。
那人虽面如冠玉,一双眉眼似笑非笑,看一眼便不舒服,再看更觉得生厌,他缓缓道:“淮南太子刘迁,想与大人单独说几句话。”
我只盯着他拉着我的那只左手,又见他直勾勾的看着我,觉得甚是恶心,心里一怒,冷然道:“这还在宫里,太子便是自己不要脸,也得给淮南王留着脸。”
他愣了一愣,继而便笑得更是奸邪:“韩大人难道不知,我淮南国富庶之地,寿春之繁华锦丽,几胜长安,大人若是肯去,刘迁定倾国相迎。眼下皇上与窦老太后……”他顿了顿又道:“大人如此精透,出海明珠般的人儿,何苦在这里看人脸色?”
不知死活的东西!
我看着他的左手,心里阴森森的笑。
微抬了头,恍做一副了然之态:“本来还不知道淮南王敢有如此大的野心,现下听太子这番话,倒是觉着……淮南王这哑巴亏吃的一点也不亏。太子倒是孝顺,真舍得把自个儿亲爹就这么卖出去?”
他听得气急,捏得我的腕骨咯咯直响,恶狠狠道:“你……敬酒不吃吃罚酒。”片刻却又缓了缓眯起眼笑起来:“真像一条漂亮的毒蛇,便是捉住了,也舍不得伤,长着这么一张妖丽的脸,却又心毒牙利,让人爱不得恨不得。刘彻果真是好福气。”
我骤然觉得瞳孔一缩,却仍气定,也不用力抽手,漫不经心的道:“太子也果真不怕死。”
刘迁得意道:“若你这般骄傲的人,难不成会去告诉刘彻我对你说过这些轻薄的话?即便是你说了,以他这时候的能力,怕也是只敢讨讨嘴上便宜,还当真动得了我父王?”
我冷冷的看了看他,“太子说的是。”
一路走到阶下一辆华丽的车轿前,他这才渐松了我的右手腕,笑着上了车走远……
我盯着那车架好一会儿,又在沿路的一座亭里坐了坐,才笑眯眯地往玉堂去。
回去时恰巧元安在玉堂候着,“大人怎现在才回来?”
“有事么?”
“没有。只是陛下远远瞧见淮南太子与大人走的甚近,有些不放心,让奴才过来瞧瞧。大人没事就好,我好回去回话。”
我叫住他:“我有事想麻烦公公。”
“大人请讲,便是上天入地奴才也帮您办了。”
我笑道:“那倒不至于,只想请公公瞒着皇上就好。”
之后,我交代元安一事,他说不难,我也放心,毕竟是刘彻身边的人。
待元安走后,红玉来帮我去了沉重的袍服,看到右手腕上一圈青紫,惊道:“大人在哪里受伤了?”
我这才觉着有些疼。微微转了转手腕,便疼得厉害。
红玉忙丢下衣裳,“大人坐着不要乱动,我去拿热毛巾和药膏来。”
我一直宽心道:“不碍事,不碍事,哪有那么娇贵。”
红玉还是不放心,连晚饭也不让拿筷子,睡觉时也一定要裹上一条厚实实的毛巾。
元安办事果然靠谱,第二日,我午时歇醒后,就见玉堂里跪着一个小仆从,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在殿里扫来扫去。
红玉给我递茶:“大人醒了,元安公公差来的人,说是大人昨儿交代要找的。”
“哦,我知道了。”我又差了红玉去取一只盒子。
待红玉回时,那人看了看盒子,便一口应了我刚刚交代的事。我指了指几上一碟糕点,“这个赏你了,事情办妥了,会有人处理善后,你只管照我的吩咐做该做的事就好。”
我吹了吹茶气,抿了抿茶,轻描淡写地道:“只是,这事若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便抉了你的舌头去。”
“是是,小人都知道。”小奴端了碟子点头哈腰的退了。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满心欢悦的拿起笔和竹简子细细的描起字来。
没过几日,正晌午的时候,我与红玉坐在园子里的浅渠旁钓鱼。我执着竹竿子,红玉绷了竹圈儿绣一块方帕,其实也知道那浅渠里没什么东西,只不过静坐着晒晒太阳,消磨时间。
隆冬时候,正午的太阳还好,裹着厚厚的貂裘倒也暖和,阳光泼泼洒洒,渠水轻悠悠的晃着,我眯着眼似睡非睡。刘彻来的时候,也没说什么话,径直地拿了竹竿像模像样的坐下。
坐了不到一顿饭的时候,我便收了东西要回,倒不是别的,只觉着两人这样坐下去,气氛诡异的很。真怕自己把持不住,一头扎进那渠里。
“怎么不钓了?我才刚来。”刘彻后脚跟来,扯着我的袖子。
“你长得沉鱼落雁……”
回了玉堂,刘彻倒也乖觉,自己坐在炭炉旁翻检几卷木牍,不时拿笔做些批注。我就坐在门口太阳地儿下用柳叶刀削一段木头。
只是每回抬了头便能看见刘彻拿木牍支着下巴眯眼含笑的瞅着我,索性转了身背对着他,心里却总是想着刘彻那眼神,在不太明朗的殿堂深处,黑亮剔透的漆似夜枭,而且一副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神情,笑起来却是真好看,可我竟越想越觉得揪心。
一出神,刀子就划了手,直到红玉进门时看到惊叫起来,我才觉着疼,自己用袖子擦了擦血迹。心里只叹这些天果真是不太走运。
我让红玉把刀子和木头收起来。刘彻过来捏着我的指头看了看,“想什么这么出神?嗯?”
我甩开他,皱了眉也不说话,吸了吸指头。
红玉端了盆子拿了药膏来,“大人这些日子怎么总不小心?不是伤了手腕就是割了指头。”
刘彻抓着我的手捋了袖子,“手腕,哪个手腕?这又怎么回事?”
直看见我右手上余着的一点淤青,眉毛便皱成一团,冷声问道:“被谁伤的?”
“自己磕到的。”我胡乱应付了一句。
“连我都敢骗了?要我把宫里的奴才都叫来问问不成?”
我张嘴就要骂他,恰巧元安来了。
进殿便跪倒,抖成一团:“皇上,出事了……”
刘彻拿了药膏往我指头上涂着:“能有什么天大的事儿?”
元安怯生生的瞅了我一眼,复又慌忙垂下头,语无伦次述道:“淮南太子,刘、刘迁,出事了。”
刘彻也奇道:“他不是就要回淮南国了么?还能出什么事。”
元安额上冷汗涔涔:“今日,太子刘迁的车驾在路上疾驰,不知怎么那马就惊了,刘迁从车里滚了出来,摔得半条命都没了,车轮打胳膊上轧过去,轧断了左手,驾车的小奴也因一时惊惧,跑得没影儿了。”
我听了不由得笑道:“火急火燎的,我还当是出了什么事,不过是个诸侯太子断了一只手。那么能得罪人,还敢到处乱跑,胆子倒是大得很呐。”
刘彻挥退殿里宫人,仍接着给我涂药,头也不抬:“我看你可比他胆子大的多。”
我抽开手:“你可曾见过我踏出宫里一步?”
他抬了头,一扬眉道:“真是奇了,我可是说这事与你有关?”
“你……”我自知被他绕进去,却仍是不服地骂:“猪头猪脑猪逻辑。”
他又拉过我的指头继续擦药,却摇了头道:“不过,你这事办得不好。”说着又替我揉了揉右手腕,“若是我,就让那车轮子打他脖子上轧过去……”
我听了倒也一喜,却又讥笑道:“你可是能让那拉车的畜生听懂你说话?”
他眼神黯了黯,拢着我的手低声道:“真不待见你这副样子,既是为了我,怎么就不能好好说句软话让我高兴高兴。依你的性子,刘迁怕是早该化了灰了,你无非是觉着他若死在了长安,倒叫我难做人,这才放了他一马。”
我竟觉得像是被人捏了七寸一般恼羞成怒:“呸,你哪只眼瞧见是为了你?少他妈做春梦。”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又心满意足的笑了笑:“若真想杀他,又有什么难处?自然有的是法子做的人不知鬼不觉。这等不知死活的畜生,只要他一只手怎么够?”
我听了心里一沉,急道:“既是畜生,你又和他计较个什么劲儿?它咬你一口,难不成你还要反咬回去?那你倒成什么了?我这么做了,自然是这么做的道理。你现在倒是只管争一口气去割了他脑袋,可他那条贱命不值得费那么大周折。”
我转了眼瞄着不远处矮案上的嵌银镶玉镂空燃香鼎,悠悠然道:“倒不如留着,一来震慑诸侯,二来,也是个生钱的绝妙法子。淮南王既能到处拉拢人,必是钱多的很了,此时他定然也知道刘迁断腕所为何事,若他父子还想全身而退,钱给的少了,我能答应么?此事,其他王侯若听得半点风声,自然亦是趋之若鹜,去财消灾这个理他们懂得很。咱们只管坐着收银子就是了。”
刘彻嗤笑道:“这么些年我还从不知道,你竟是个能看见钱的主儿?大汉如今最不缺的便是钱了。”
“现在是不缺,往后用处就大了。打仗便是烧钱,你以为呢?自先帝时‘七王之乱’以后,各诸侯国虽无能力拥兵自重,却是囤金敛财,淫靡极乐……”我忽地意识到,这打仗……似乎不该说,刘彻此时自顾不暇,连皇位都搞不定,必然没有想那么长远,我赶紧又顾左右而言他:“总之,权该要,钱也得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