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太了解雁太邵和凤凰之间的渊源,只是觉得雁子突然说要上天找凤凰,那真是没头没脑。
雁太邵道:「九州土地尽遭屠戮,血流成河——这样的事情,凤凰身为皇主,为什么能够不管不问?」
他的语气简直可以说是在责备凤凰了,朱鸾听到不由得觉得稀奇,这个总是口口声声崇拜凤凰的家伙,怎么会说凤凰的不是?
可没待朱鸾想通这件事情,雁太邵已经骑上他的背,朱鸾只得郁闷地嘶鸣两声,张开双翅朝天上飞去。
那道华丽的光圈沿着朱鸾的羽翼朝天际延展,一路洒下灿烂光辉,正在血战当中的人与魔,视线都不知不觉被吸引,天地之间,因朱鸾的飞天而出现了一瞬间的停顿,然而好景不长,伴随着一道刀劈斧砍般的惨叫声,残酷的战争又继续演绎下去。
天际仍旧盘旋着不少妖魔,但它们慑于朱鸾的神力都不敢靠近他,更不要说伤害他背上的雁太邵。朱鸾和雁太邵很快来到了高高的天际,俯瞰着下面层层羽翼叠起的乌云,听着那遥远的、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厮杀声。
明月的光辉仍旧清冷而温柔地洒落,这里好似一块宁静无比的乐园,但雁太邵的心里却禁不住苦涩地笑道:「这样明亮的月亮……多么讽刺呀,人间却正进行着最阴暗的杀戮。」
朱鸾不由疑惑地问道:「雁子,我们飞上来做什么呢?」
雁子该不会真的以为他们向着天空一直飞,就真的能够飞到凤凰的北辰天那里去吧?因为即使是朱鸾,最高也只是飞到位于天地中央的流云境,至于凤凰现在所在的北辰天,他也不知道在哪里。
谁知雁太邵却悲怆地叹口气,无奈地托起手中的凡木剑道:「是啊……我要做什么呢?我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什么神将的力量,于我而言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影吧……」
「那是我确确实实看到的,怎么会是幻影呢?」朱鸾不服气地说:「虽然我并不知道雁子你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但是力量是不会随便消失的啊!」
雁太邵苦涩地笑道:「但如果是从未属于我的呢……」
「这是什么意思?」朱鸾想不明白了,「既然不是你的,又怎么会在你手上?」
「这……唉。」雁太邵轻叹了口气,悲哀地仰天大叫道:「凤凰皇主!如果你真的在看着这一切的话,就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吧!」
他于愤怒之中抡起手臂,将自己手中的凡木剑朝着月亮扔过去:「我知道你从未属于我——」
一道茫然的光芒随着凡木的跌落从眼前划过,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雁太邵苦涩地笑了,望着脚下的一切,对朱鸾轻声道:「小鸟,我们走吧。」
「走?到哪里去?」
「到你想去的地方。」雁太邵口吻淡然:「我们去宁潇找到宝儿,然后大家一起商量要到哪里去。」
「啊?好啊!」朱鸾是个心无大事的人,他一听到雁太邵的提议就兴奋地回应:「以我现在的速度很快就可以找到他们——」
朱鸾扇动翅膀就想朝西边飞去,可不知怎么回事,他听到雁子又一声哀怨的叹息。
朱鸾知道这家伙不会像他口中所说的那么干脆,只好别扭地问:「雁子?我们真的……就这样走吗?」
「……」雁太邵默然不语。
「虽然我不是什么皇主,但我也觉得……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好可怕……」
「那又怎样?我们能够做什么吗?」雁太邵冷笑两声:「我又没办法分开他们。」
「就像天帝那样,将妖魔和人类隔绝两边。」雁太邵道。
「雁子!你看下面!」
朱鸾虽然翔于高空,但鸟的眼睛是可以环视天地的,所以他不需要低头就可以看到地面上发生的事情。
灯火辉煌的拂啸城因为这场战争而黯淡无光,地面上浮着一层浓浓的尘雾,看不到星点的光芒,只能够听到锵然的兵器和妖魔们獠爪碰撞时的狰狞声响。
有无数的污血正在纵流,有无数的灵魂正在颤抖,这毫无生机的场面本已经无法带给雁太邵一线希望,但在苍茫的大地之中却不知从哪里钻出一条长蛇,通体碧绿,仿佛不是蛇,而是一块美丽的翠玉。它的身形足有一条河流那么长,势如游龙,有无数的光点在它的身边聚集,仔细看,那并不是光,而是被蛇的盘旋所卷起的,无数的小旋涡。
游蛇所到之处,大树被连根拔起,土壤被掀翻,露出泥土的生硬气息,天地都仿佛要被翻覆似的,轰隆隆的响动声不断从大地深处传来。正在厮杀的人魔大军全都愣住了,妖魔们飞上天空要躲过这场灾变,而无助的人类却只能够慌乱地在地上跑来跑去,被大地的震动弄得狼狈不堪,东倒西歪。
「发生什么事了?」朱鸾怯怯地回头问,而雁太邵也只能够茫然地摇头。
没想到的是,连鲜血都没能够分开的这场人魔大战,竟然真的因为这条游蛇被从中一截两半,分离在两边,一半在天空,一半在陆地。
妖魔们仍在天空虎视耽耽,可那条游蛇却以可怕的势头朝天空散发出一股难以推拒的力量,它越往天空飞腾,妖魔们和朱鸾同时感到有可怕的气旋正在将他们向天上推,紊乱的气流在身边流动,习惯了在天空平衡飞翔的妖魔们都控制不住地晃来荡去。
朱鸾吓得大叫:「哇啊!我飞不稳了——风好大!」
雁太邵啼笑皆非,他和朱鸾一起在气旋中荡来荡去,心想这样翻风覆云的恶作剧似乎是他熟悉的一个「好朋友」的拿手好戏。
那条游蛇越逼越近,终于在即将撞到雁太邵的一刹那间化为一把身形婀娜的玉杖,落到了雁太邵的手中。
雁太邵一把接住,不知自己是该表示喜悦还是欢迎,绝望之际被他抛弃的凡木,竟然仍是不忘履行她忠诚的使命,为雁太邵完成了心愿。
雁太邵不知该怎样停止这样厮杀,也许真的唯有将人类和妖魔永远地分开……使他们永不相见,这样无谓的争战才能够停止,这样可怕的仇恨才能够消逝。
雁太邵苦笑着。
周围卷起的气旋还没有消失,并且渐渐变成了呼啸的风暴,成群的妖魔们在风暴中发出了不甘心的嘶鸣声,却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被命运卷向未知的洪流当中。
朱鸾和雁太邵也一起随着风暴被带进黑暗当中。在意识消失之前,雁太邵感到自己好像看到一道光芒,一道比他所见到的任何光芒都要耀眼的光芒,虽然在眼前一闪而逝,却令他永远无法遗忘。
他想,这大概是刚刚升起的太阳……最无私无畏的光芒。
普照四方,绝不厚此薄彼,在这黎明之初,无论是九州天地还是妖魔异界,都同样地享受到了这光芒。
雁太邵再醒来的时候,感到身边已经不是人间那样的熟悉的环境,周围充满了一种干燥的温暖,容不下一丝的潮湿与阴暗。
他睁开眼睛,在一片洁白的雾气当中,他看到羽形的朱鸾正悠悠地沉睡着,华丽的羽毛如地毯般铺在蕴含洁白光芒的地面上,让人感到非常安心。
而在朱鸾身侧坐着一位眉眼都与他极其相似的男子,他一身白衣,正如春风般微笑着,抚摸着朱鸾的羽毛,一脸宠溺地望着怀中的小鸟。
凤凰——
雁太邵惊异得想要大叫,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他已经知道这不是梦境,也不是被封印在「空」境中的过往记忆,而是确确实实正在经历的事情,他真的和朱鸾一起来到了北辰天,见到了凤凰!
身边的景致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但他和凤凰却像是初次相会般陌生,雁太邵当然知道自己曾经伴随凤凰有几千年的时光,但那毕竟是太遥远太遥远的事情,而那些记忆伴随着他的雁玉分离,已经自他的生命中被抽离出去。
如今的他再面对凤凰,除了一位臣民所有的景仰和畏惧,已经不再掺杂有其它的感情。
雁太邵只觉得心惊肉跳,他很想让小鸟醒过来帮他缓解一下这可怕的场面,可朱鸾昏昏地睡着,浑然不知他的处境。
「他暂时不会醒来的。」凤凰轻轻一笑,带着点挖苦他的意思:「你还想让他帮你说好话吗?」
雁太邵浑身汗如雨下,他尴尬地支支吾吾:「不……不……」
「那么你是害怕我喽?」
「不……」
「那你为什么发抖?」凤凰一脸很好奇的样子,眉眼都在笑,望着他。
雁太邵连看着他的勇气也没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张与小鸟酷似的面孔,带给人的压力却那么大。果然是因为君主的威仪吗?还是……仅仅出于自己对过去的恐惧?
「唉……」凤凰轻叹一口气:「雁玉,你果然忘记我了。」
「唔?」雁太邵惊讶地抬起头来:「我——我没有!」
「你骗我。」凤凰呵呵笑道:「既然你没有忘记我的话,那你说说看,我最爱吃的水果是什么?」
「啊?」雁太邵呆住了,他真没想到从凤凰皇主的口中竟然会吐出和朱鸾一样顽劣的台词来。不过转念一想,就算是皇主也是要吃东西的啊,总不能够饿着肚子日理万机。
凤凰发觉自己的问题难倒了雁太邵,竟然颇得意地扬眉笑起来,即使是这样调皮的笑,九州皇主的凤凰还是与朱鸾有截然不同的风姿,那样盖世的风采令雁太邵不敢逼视。
他垂下头来,小声地问道:「朱鸾他……怎么了?」
「哦,我只是让他睡一会儿……这样小家伙就可以在我怀中多躺一会儿。」
「为什么不叫醒他呢?」雁太邵奇怪地问。朱鸾与凤凰兄弟五百年没有见面,难得这次有机会,朱鸾也一定非常思念凤凰的。
「不。」凤凰却无奈地摇摇头:「我曾于天帝座下盟誓,千年之内绝不见朱鸾一面。」
「啊?」雁太邵惊愕地问:「为什么?」
「唉……」凤凰轻叹口气:「雁玉你还不清楚吗?」
他目光凄楚而黯淡地望着雁太邵,唇角是无奈至极的笑,雁太邵突然想起自己曾于「空」境当中与凤凰的对话。凤凰为了让九州天下能够有一位端正无情的帝王,将自己的弟弟朱鸾封印,让他于华诞山下沉睡千年。然而最终凤凰还是没有抵过思念这极具摧毁性的力量,悄悄将朱鸾神魂中的封印解开,使他渐渐醒转,为了使朱鸾苏醒后在人间不再闯祸,他还派了身边的天谴前去接应,保护朱鸾。
自己怎么会把这件事忘了呢?他分明就是那个「天谴」啊!这一次不知为了什么,雁太邵只要一想到自己曾是天谴的身份,就感到无比地滑稽与荒谬,仿佛这一切都是阴差阳错,那种经历从来不曾属我。
「我……我都不记得了。」雁太邵只得小声地说:「关于过去……能够回忆起的太少太少。」
「……」凤凰有了一瞬间的沉默,但是突然,当雁太邵为自己记性不好而感到惭愧的时候,凤凰却喜悦地叫一声:「你终于成功了。」
「成功?」
「经过这么多年,你终于拥有了自主的意识,不再跟随着我的脚步,不再将我的话当作命令……你现在是一个人了,雁玉。」
「我……我叫雁太邵。」虽然不好意思,但雁太邵还是小声地提醒道。
凤凰绽开美丽的笑颜:「是啊,雁太邵……很绕口的名字啊。」
雁太邵撇撇嘴,「反正您也并不时常叫我。」
凤凰做了个略表讶异的表情,仿佛一时无法适应那块总是黏在自己身边的雁玉,真正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不仅拥有了自己的鲜活生命,还有了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想法。
凤凰的内心很复杂,他说:「当初我将你派下人界的时候,曾担心你的单纯与朱鸾的捣蛋碰在一起,不知会惹出什么祸事来,但雁玉在人间五百年的历练……想必是比跟随我的时候懂事多了。」
雁太邵吐了吐舌头:「皇主,我们惹出的祸还不够大吗?」
「哦?」
「我们……」雁太邵想到自己在来北辰天之前曾参与的那场人魔大战,不禁惆怅地低下头去:「面对那样的惨剧,竟然无能为力。」
「那并不是你的错。」
「……」
「唉。」凤凰叹口气说:「为什么你和朱鸾总喜欢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呢?他将太古时的天下大乱都归咎于自己是一只带来灾难的鸟儿,而你又为自己无法调解人类与妖魔间的矛盾而惭愧……这样复杂的问题,连天界的众神们一时之间都无法解决,我怎能寄望于你们两个?」
「这样啊……」凤凰不说还好,一说雁太邵心里更加觉得自己无能。
凤凰知道自己的安慰对于本性多愁善感的雁太邵来说没有用,他只好说:「况且,雁太邵你不过是一个凡间百姓,在危难关头应该要怨天尤人,就像你在月下高呼的那样,斥责我身为九州皇主,却放任自己的百姓被残害——真正有罪的是我。」
雁太邵听凤凰这样说,更加惶恐不安,他急忙慌张地说:「不!不——这不是您的问题!人类与妖魔的仇恨冲突,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解决的。」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又要自责呢?」
「我……」雁太邵梗住了。
「雁……」凤凰轻轻地念道,把手在雁太邵肩膀上轻拍,「你的本性中有凤凰所无法表露出的善良与仁义,你的心胸中埋藏着我不足外人道的软弱与渴求,即使你不愿意承认自己曾为我躯使,但你我相伴多年,心心相映,很多事情是无法分离的。」
凤凰的目光温润而挚诚,他的目光看起来并不像在注视着自己,而是望着不知名的远方,但雁太邵却感觉到自己被这目光时时刻刻包容着,每个角度都是凤凰殷切的关注。
他默默地垂下头来:「皇主,对不起……」
「为什么又说对不起?」
「因为我……背叛了你。」
雁太邵拾起脚下的凡木剑,说:「我忘记了生命中最初的忠诚、忘记了对您不离不弃的誓言,我……我贪恋人间的自由自在,想要逃过您赋予的使命。」
雁太邵心中惭愧至极,没想到他的话却引得凤凰失笑,「那正是我所希望的啊。」
「什么?」
「我希望你能快乐。」凤凰温柔的话语仿佛轻风般吹拂着脸庞:「你和朱鸾都是我所珍爱,我希望你们能够快乐……而留在我的身边,只有严苛的纪律与政法,我没办法将自己的爱给你们。」
「这……」雁太邵听得有些迷惑。
凤凰却微笑着说:「你问一下朱鸾就知道了。」
雁太邵轻轻点下头。
凤凰回过头去,宠溺地望了一眼酣睡中的朱鸾,说:「也许我们俩真的是天地的两极,只能并存却无法相容。酣睡中的朱鸾是最可爱的,而朱鸾大概认为……只有梦中的哥哥才是他最想要的吧。」
凤凰略微无奈地笑了笑,雁太邵却极力肯定道:「不!小鸟在梦中都思念着您,他一定更想见到真实的你!」
「哦……」凤凰淡淡地笑道:「假如在我们永恒的生命当中,这份思念都不会变质的话,那么就让我们再等待五百年吧……待到九州世界在我冷酷无情的管理之下终于四海升平,届时一定需要一个像朱鸾这样天性善良、拥有无穷创造力的君主,来将其带入繁华昌盛的时代吧……」
雁太邵很吃惊地问:「您真的打算将王位让给朱鸾?」
「他难道没有告诉你吗?」
雁太邵结结巴巴地说:「告诉了,可我——我以为他是痴鸟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