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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汉家宫下+番外篇——by斜月帘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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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静默许久才道:“先生回吧。我想再坐一会儿……”

听着陆先生走远,又过了一会儿,竟听见他强抑着哭起来,我按着门棱的手缩了回去,心中一伤,便坐下去咳起来。

他推开门,“你想要什么?渴了么?怎么不叫红玉自己跑下来?”

我撑着站起来:“我在殿里看着外头的雪好看得很,想出来看看。你是不是在外面看呢?”

他脱了自己的大氅给我穿上,抱着我跨出去:“嗯,你想看我就再陪你看会儿。今天夜里天晴了不少,确实好看。”

他蜷着腿倚在檐下的短塌上,单手把我搂在怀里,短塌旁的茶盏中温酒渐渐凉透……

天阶月色凉如水。风起雪落叹无声。

夜未央,人未眠,心有千结泪有千行……

更漏滴到天渐明。竹纱一抹空余香。

爱尽。魂归。断肠……

第四十三章

虽一日日熬着,却也熬到了开春时候。

先生倒更愁眉不展,他虽不言片语,可久病成良医,我自己清楚得很,本来春发时候就极易伤寒,冬时那一剑,更是雪上添霜。

春来,实在是比冬时凶恶十分。

先生拿着笔愣着下不去手,想来是这幅身体千疮百孔,根本无从所治。

我支着棍子慢慢走过去,语出轻淡:“先生,别为难了。皇上不会怪你的。”

他忙在木牍上写了几味药,训斥道:“什么别为难?医者苍生为念,哪一条命老夫也不能视如草芥,必要尽心而为。怎会怕为难而弃之?”

红玉捧着一个香鼎燃起一些香料,先生突然问道:“玉堂可是经常燃沉水香?”

红玉被问得一愣:“不常啊,经常燃的是苏合香和迦南香,只是我觉得天渐暖了,怕殿里生什么虱虫,只清明前后这几天每日熏半个时辰。”

先生这才点了点头。

我叹了叹气:“先生说的是……”却又极是不忍开口道:“先生,若哪一日该我命绝,还请先生照看着皇上……他……”我垂了垂眼:“皇上心性至烈,我怕他一时受不了……”

陆先生摇摇头:“韩大人糊涂啊,情字入心,哪里还看得见别人,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唯大人能说得通。天下芸芸众生都是徒劳……”

是啊,情字入心,还能看得见谁?

我扶着拐杖缓缓坐下,心中一动不禁又有些咳。我看着陆先生忙来忙去,总是有些不忍,却道:“先生,韩嫣想拜托一事。请您有空去一趟长门宫瞧瞧皇后娘娘可好?”

先生叹了口气点点头:“我记下了,你看好自己就好了,别多想了。”

清明时节雨,淋刷的高檐宫墙愈发青碧幽深。

我坐在宣室后的玉泉台中喝茶,雨水顺着檐角滴进渠中,时急时缓,嗒嗒的好似乐曲,又在水里开成花,他坐在另一张矮案上翻阅折子。

我看他坐了一个时辰了也不嫌累。

“你念折子给我听,我闷得慌……”

他侧首微笑道:“好。”说着翻了卷出来,拿着过来坐在我旁边,轻声念道:“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我听着笑道:“写的不好……”他看着我也笑:“总归不是我写的,我也不觉得好。”

“那你念它做什么?”

他看着檐下的雨珠神色有些恍然:“我总觉得,有一天,我跟王孙也能跟诗里说的一般‘泛泛杨舟,载沉载浮’,这般就好了。”

我夺过他手里的竹卷一挥手扔进渠里:“这些文绉绉的诗文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人看得多了就爱胡乱想……”

他没想到我突然情绪大变,脸上竟愣了愣,却又无奈地笑道:“你这脾气发的好是莫名其妙。”

我抿了抿唇不说话。我不是要这般无理取闹,他连念一首诗都想着与我“泛泛杨舟”,那若我不在,他要再看了这些矫情的字句,怕是更要伤神。我可是要在这些日子里给他留下这后半生的念想么?那我何不如现在就死了,也好过多活一天给他多一天往后的伤心事。

他看着我摇摇头,伸手把我抱过去:“你啊,让我说什么好呢?”

我听他这般说,自是已经知道我那点心思,便硬着脖子索性说道:“彻,我若死了,你别伤心可好?你若那样,我死都不安心,懂么?”

我话说到此,便说不下去,只觉得有水珠落在额上,他的声音从头顶上下来:“好,我不伤心……我怎么会伤心呢,我知道王孙一直会在我身边,保我平安喜乐,佑我国祚绵长……”

我笑笑点点头:“好啊,这就好……”

他裹了裹我膝上的兽皮:“这雨下的阴冷,在外面时间长了不好,我送你回去。”

我等他出宫去看河道,让红玉给我换了衣备了车,去长门宫一趟,自上次在梅圃被江都王伤了以后,红玉就寸步不离,这回一定要跟着,我也不坚持。

这些日子宫里有人竟在传唱《长门赋》,听那辞藻华丽、曲调凄婉,着实像是司马相如之作。

车马停下时,我看着宫外还有辆马车,倒像是哪个官员的妻妾座驾,青盖粉帘银钩,好不精致的模样。

我支着拐杖,红玉撑着伞扶我进去,正要差人去通报,却见阿娇与另一女子坐在院中亭下对弈。

她微侧了侧头也不说什么,继续与那名女子下棋,我站在亭外等着,只是阿娇倒也并不恶意为难,一炷香的时候,停下手对丫头道:“给韩大人赐座。”

比起阿娇的绝丽和倨傲,她对面的女子看上去淡雅温婉许多,一袭莹蓝的锦衣,将眉眼衬得有些微模糊流转,似罩着一层蓝盈盈的薄雾。

她轻笑道:“娘娘输了。”笑起来更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似是看淡风月的莞尔,更似无悲无喜、随物赋形的淡然欢悦。一张脸、一副神情,似一渠芙蓉,比绿萼梅柔美,比兰草妩媚,比木槿优雅,比莲懂得入世而不沾染……

阿娇依旧冷静,语音清定无波:“相如是大汉文人中翘楚,文君素来也耳濡目染,我可曾在琴棋之艺上赢过你?”

原来是抛父弃家当垆卖酒为爱私奔的蜀中奇女子,司马相如之妻卓文君。

她对我笑道:“韩大人,民女有礼了。”

我淡淡还礼,这女子必定不简单,司马相如何等奇才,在她面前竟也是俯首帖耳,连纳个小妾也行不通,一首《白头吟》彻响古今,堪堪是古往今来女子之典范楷模。

“大人今日所为何来?”阿娇问道。

我笑道:“娘娘在宫中或许不知,未央宫近日传唱着一首曲子,作词谱曲人甚是呕心沥血,可谓千古奇文。便叫做《长门赋》。与娘娘休戚相关。”

阿娇指尖一顿,眉毛些微的皱了皱,卓文君唇角笑意渐深。

我继续道:“皇上并不擅长这些词啊赋啊的,觉得宫闱幽怨,有碍朝野之刚正,多少有些生气。”

阿娇眼中一冷,竟冷笑起来:“那大人整治一下吧,别让皇上听见就是了。”

卓文君伸手捏着阿娇的手,面色愠恼:“果真江山易量,帝心难测。”

我轻笑道:“夫人也见过那篇文么?写的真是妙极,私下里头,大家都说是司马大人之作,毕竟大人的诗文大汉朝的才子们还没有能与之匹敌,只要有一人如此说了,自然是不胫而走。只是不知皇上会不会因为文辞好而不计较司马大人祸乱朝纲的罪名。”

她抬头一望,眼里有些惊异闪过,却控制的极好,笑言:“不明所以胸无点墨之人自然看不出《长门赋》与拙夫的文辞有何不同,但如大人这般自小就伴皇上揽阅古今文集、了然历来佳作的人,必然不会人云亦云。”

果然,那《长门赋》并非出自司马相如之手,我猜的果真不错,卓文君何许人也,若不是心坚如壁,哪里能做得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这番凌厉的话来?必是看不得阿娇如此幽闭长门,为她讨个公道,彻便是千夫所指万人垢弃。

当初我让司马相如做御用文人为彻歌功颂德,如今卓文君用那些文辞歌赋来反讥彻忘恩负义,这些文人手笔,当真一剑两刃。

我见她如此说了,自然见好便收,总是对阿娇有愧,若不是为了彻,我哪里犯得着为了这些小事再伤她一回。

我点头道:“那是自然,司马大人是皇上极赏识的文官,想必也不会做这些风花雪月之辞徒惹得皇上不高兴。那韩嫣便告辞了。娘娘保重。”

刚起身走了不足五步,身后卓文君声音有些戏谑:“韩大人也要保重些个,夜路走多了,总是会遇到鬼的。再者,情深不寿呢……”

我并不回身,笑道:“谢夫人关心,可夫人觉得韩嫣是怕鬼的人么?再说了,既然不怕鬼了,岂有怕死之理?”

刚走到宫门口的一株花树下,看着红玉站在路上张望,正要过去,却听蓁儿跑着叫住:“达人等一下。”

我转身问道:“怎么?”

蓁儿看了看周围,有些害怕的样子:“是太后吩咐我,说……说大人放不下心,总会来长门宫的。太后让我给你带话儿,说大人若不想看着娘娘死于非命,就自个儿去东宫找她。”

她说着拉紧我的袖子跪下去哭道:“大人,娘娘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您就看在她与皇上好歹夫妻一场,救救她。别人不知道,可大人一定看得清楚,娘娘她从不曾对不起皇上。您知道的……”

“我知道了。你放心,这事绝不能让娘娘知道了。”

她这才起身谢道:“是,奴婢知道,谢大人……”

我走出宫门时红玉看见后忙跑过来,看我拿着拐杖的手抖得厉害,忙扶着:“大人怎么了?连伞也不记得拿回来。身上都淋湿了,快回宫去。”

我一上车便喷嚏连连,红玉急得催车夫:“快些。大人怕是着凉了。”

一回宫,彻出了玉堂正往外跑,一看见就问道:“我回来见不着你,正要出去找,你去哪儿了?”

我笑道:“还能去哪儿,就在园里亭中坐了会儿,忘了带伞,想着雨停了再回,却没想着一直下,我就是怕你等不及,所以就回来了。”

他这才看见我衣服有些湿,便骂红玉,“你就不能先取把伞让王孙淋雨?”

我忙拉着他:“你别骂她,是我不让的,你给我换件衣服。晚上我想吃糕点,让她去做。”

他冷着脸抱起来往寝殿去。

第四十四章

他冷着脸抱起来往寝殿去。

我有些睁不开眼,他低声道:“等雨过了,我们回五祚宫去。不知怎的,你在这里,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我低低的应了一声,他见我困,便也不说什么。

今年的清明雨似乎格外长,都连下了十天也不见晴,淋了雨后病又重了好些天,我心记着蓁儿丫头的话。

王太后迟早要见,她在背地里使了这么多动作,不亲眼看着我断气,哪里踏实得了?

自窦老太太死后,她理所当然地想着要干政,没想着彻事事与她愿违,起初塞进朝中的一批爪牙,我交代张汤严办了,与魏其侯争锋,虽说灭了窦家,却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结果,至于田蚡一死,她恨我简直是想剥皮戮骨。

再者,平阳公主攒着劲儿的往宫里送女人,一批赛一批的年轻貌美、夺心摄魄。彻也不怎么看上眼,公主心里大是窝火,这一对母女,能容得下我天都能下红雨。

太后到底是深宫里经风历雨的,这借刀杀人、使鹬蚌相争之计,端的是妙到颠毫。

深宫中的女人,洞人心的本事真是手到擒来,她心里清清楚楚,江都王爱阿娇成痴,河间王是已逝栗太子刘荣的亲弟弟,与彻,自然是面和心不合,她背地里教唆着江都王刘非与河间王刘德以皇后之名诛我,此事若成,我死,若不成,阿娇死。不论如何,她都是得利的渔翁。或许,她并不是想要谁的命,只是想让她那个跑得太远的儿子兜回头去求她。

可她没有料到阿娇此一招釜底抽薪,并不配合。最终只是丢了本就不在意的后冠,却更乐得清闲。

彻为皇帝,宫中如此变动,他又岂有不知之理?此后,怕是更对王太后感情上疏淡政治上禁严。

却说王太后,从一个小小的官吏之妻,抛夫弃女再嫁入皇室,在景帝那样一个有志之君的眼皮底下,从一个美人到宠冠后宫,把彻一个非长非嫡的皇十子,硬生生推向帝位,却丝毫不落窠臼。如此女子,若无一点过人之处岂非笑话?

这家国天下,她一样样也不曾手软。

她此番说要阿娇的命,无非是想要我的命。可我竟不知道,阿娇已与朝堂无染,在天下人眼里,不过一个废后,一个入了冷宫的女人。还有什么能落她下手?

彻这些日子日日都在身边,我想去一趟东宫根本就不可能,他负手站在殿门口,我看见的正是他斜侧着身子,玄色的锦衣看上去傲然挺拔,英伟异凡。

他看着檐下雨幕,怔了许久方才微微勾起唇角轻笑,像是自言:“明日或许就晴了,五祚宫也布置的差不多了吧。”

我有些不解:“五祚宫布置什么?”

他转身走过来:“你记得么?去年冬时我说有件事等你春时好起来再告诉你。”

我记得好像有这么回事。

“明天回五祚宫你就知道了。”他眼里有些奇异的神采,如期盼已久的心愿近在咫尺,触手可握。

我看着他卖关子倒也不好奇,只撇撇嘴翻白眼,一脸不屑。

若是明日要走,那或许就在回不来未央宫了,我拉拉他:“你还记得么?小说送我娘的遗骨回大漠,我觉得也该回来了,你替我去一趟韩府,整饬一下,等小说回来让他住下。这世上我只他这么一个亲人,我本想亲自去看看,可累得很,怕走不动,你就去吧。明日回了五祚宫,怕是就没时间了。”

他笑道:“好,你好好歇着,我亲自去可好。”

我点点头又对红玉道:“给皇上取了箬笠,他不喜欢撑伞。你也跟了去吧,娘走的时候,我也没有整理她的遗物,你去看看,她兴许留着什么给我做了一半的衣服鞋子腰带的,见了就拿回来吧。”

红玉便也拿了伞出去。

看着他们渐渐下了殿阶,身影在雨里渐模糊起来,我突然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从心里疼到指尖,元升看我愣的出神,“大人看什么呢?”

我摇摇头:“过来,扶我去东宫一趟。”

元升犹豫了一下:“皇上不让去吧。”

我对他笑道:“没什么,明儿我跟皇上要回五祚宫去,就不常回来,这偌大的未央宫,总得劳烦太后撑着,皇上今日忙,我就代他过去给太后问安。”

元升想了一会儿才过来扶起我出门,沿路经过舜华殿,瞧见卫子夫为小公主撑着伞在喂池里的鱼。她远远地看着我似乎有些不明所以的紧张。

站了一会儿,我快要转过弯去的时候,她突然把小公主推向一个宫女跑过来:“大人近来可好?”

我回礼:“娘娘,韩嫣只是外臣,娘娘如此屈尊,不怕招人闲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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