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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汉家宫下+番外篇——by斜月帘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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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时,彻便立在殿阶下等,虽未下雪,却雾气腾腾。

他脸色不大好,我惊道:“病了么?怎看上去这么没神?”

他笑道:“你见我何时病过?”我一想确实,他身子骨好的很,不会轻易病。

回了宣室,我给他试衣,他愣了一会儿竟道:“田蚡,我不能再留着他。”

我一时有些不懂:“你说……什么?田蚡……为,为何?”我怕他知道田蚡那日在东宫那般放肆,有些心虚。

他直直的看着我的眼,一字字道:“田蚡,留着他,朝中许多事办不了,我等不了了。”

我心里一松,却道:“可是太后那里,他毕竟是太后的亲弟弟,你的亲舅舅。”

第二十五章

他微微叹了口气,似下着什么决心,半晌才道:“总会有办法。”我知道但凡他想做的事,自然会做的滴水不漏,只是田蚡这事,恐他是一急攻心,草草下手,可是要留不少后患的,毕竟,田蚡官至丞相,背后还有太后,朝中形势牵一发动全身,他怎会突然做这种决定?

但因着田蚡的龌龊心思,我也不敢跟他说太多,生怕一着不慎说漏了口,让他起疑。那田蚡怕是一时三刻便该毙命。

许久之后,我一直在想,若这时我跟彻坦明了,让他杀了田蚡就好了,我便不会生不如死、身心俱损,他也不会在我最后的日子里日日如刀剜心。

元光三年,春时雨季,比往年降雨多了些,黄河南岸决口,数些郡急报灾情,说是数百里村镇城池、良田沃土一片汪洋,死人牲畜如江中落叶,尸殍遍地,我翻了许久文书和府库钱账,也点了一拨又一拨朝中官吏去赈灾,可收效竟是微乎其微。

彻却是日日如旧,从不见用什么心思在这上面,我扔了一地竹简骂他:“你纵然是这天下之主,他们就是命贱,也是你的子民,你这是作践他们还是作践你的名头?”

他拖着腮帮子侧首看着我,笑的很是开怀:“年年都有天灾,王孙都没辙了,我就有了么?”

我看着他那般笑,心里直发毛,蹭地站起身,在殿里踱来踱去:“这终归都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怎的就能这般不在意?这不是吃人么?你可是皇帝,天下百姓千千万系你一人之心念,你怎么就能铁石心到这个地步?你不能庇佑他们安居乐业,拿什么良心对这头顶上朗朗青天?”

他也起身走到我跟前抱起来坐下,轻声道:“你别急,我自是有分寸,若此事如了我愿,我从此往后定让这天下永享康平,再不视人如芥。”

我心里实在觉得放不下,能有什么愿,要用这么些活生生的人命去偿?便圈着他脖子认真道:“我不管你有什么心思,总之我是见不得你这般糟蹋这天下,彻,帝王术固然重要,皇权也重要,可是天下以民为本,民生万物生,本灭万物丧,哪里还有什么皇帝权势,再说,我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灾民死得多于你的名声和皇权会有什么益处。”

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浓烈,分明一股想把人化进骨血的欲望和占有,搂着我的手越发用力:“我才不在乎那些,我只在乎你……”

我听得愣怔,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摇摇头不再说什么,只以为全是他找的什么借口推辞,轻轻叹了口气,放开他蹲下去捡起那些木牍重新整理起来。

又过了近半月,灾情不减反增,我夜里突然咳得厉害,他让红玉和元升把有关朝政的奏折全都拿出去烧得精光,只余了些辞文歌赋和杂谈疏论。

我倒也没说什么,他看我心里憋着一口气,怕我心气郁结,无奈笑道:“你放心,熬了这么多天,我派了人去了,这回保准管用,你好好吃东西安心睡觉,只要你这个春日不伤寒,我就好好治灾。”

我一听这不要脸的话,便拉着脸恨道:“你爱理不理,横竖天下人都死净了,我也落个清静。反正我也从不觉得你当这个皇帝于我有什么好,人死绝了我倒可以随便找块地盖间茅屋住上一辈子。”

他刮了一下我的鼻梁笑的颇有几分无奈:“就你别扭。”顿了顿又道:“你还能想出让谁去治灾么?”

我摇摇头,能派的都差不多了,连韩安国都去过了,也没什么收效,当下疑道:“真是怪事,怎么一个黄河决口就能闹成这个样子?”

他拿着竹卷转来转去把玩:“亏你还看过那么多河道治理的案例,差一点就找上古时的大禹治水了。既然人也不差钱也不差了,还怀疑自己的能力么?怎就看不出,这哪里都是天灾,只怕是人祸。”

我登时若醍醐灌顶,是了是了,怎么就忘了,自古赈灾可是块肥肉,到谁那儿都是要撸走一块肉的,那些吃软怕硬不中用的地方官员,自以为山高皇帝远管不得他们,但凡上头拨下去的东西,就没有顺顺当当到位的,便是只铁公鸡他们也能啃下一层铁锈来,我心里一火,咬牙问道:“那你可查出来是谁了?砍了,灭了九族,反了天了。”

他摇头一笑:“看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理政不知天下难,你想得倒容易,派去的赈灾督查个个都是圣旨节杖手诏一应俱全,谁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打那些钱的主意?更别说地方官了,金子搁在他们脸前他们都不敢摸摸。”

我急道:“那究竟是哪里出问题?”

他避而不答,只淡淡道:“没事,我有分寸,这回,让魏其侯去,养了这么久,该拿他用用了,他那点肠子估计也憋急了。”

我不明白他意欲何为,但听他说起魏其侯,却也有些心里发虚,中气不足也似问道:“窦家……现在可都靠他了,你想做什么?”

他冷哼道:“窦家?你以为我留着窦家是为什么?”

每次他如此神情和语气都让我觉得背上有些冷嗖嗖的,我抿了抿唇直摇头,眼里竟是有些无端的惊惧。他回神来,把我搂进怀里柔声道:“王孙,你在怕?”

我苦笑道:“嗯。”

是怕……

他拍拍我的背,叹道:“我本不想,可是,我不能容许有一点威胁你的东西存在。”

“可他们没有威胁到我。”我有些心虚。因为总觉得彻对田蚡有些不明所以的戒备,我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什么,却又不敢轻易试探,他比我聪明许多。

他故意放平语气,抚着我的眉鬓缓缓续道:“你知道么?帝王术说白了,不是打压灭尽,而是制衡,只有如此,才能物尽其用,也不致朝中一边倾倒,一方一手遮天。我留着窦家也是为此。你不是也这么想的么?不然在钱财上,你不肯给田蚡婚娶用度,却对姑妈一味宽放。”

我点了头“嗯”了一声,又说道:“我以为,你总会有几分,为了阿娇……”

他手上明显僵了僵,我突地觉着心里漏了一下,默无声的侧过脸避开他抚在我眉角处的指尖。他似是也惊了一下,手上收紧力按着我的脸,便印上唇来:“别躲,别躲我。”他闭着眼,眉间丝丝倦意。我看的心里一阵阵难受,只轻声道:“我没有。”

他只贴着我的唇,不再动,许久才松气道:“王孙,我知道,去者已矣,存者当惜,阿娇她……我此生欠她,下了地狱,便是油锅刀山我都替她受了就是,只是,你是我现在唯一剩下的,若护你周全要我舍了阿娇,我也不会眨一下眼。”

我咽了咽泪,却笑道:“是啊,反正也欠了她了,你这算是破罐破摔?还是债多不愁、虱多不痒?”

他也笑:“是啊……”

彻果真算得透准。

赈灾一事,其难治的根本在于,历代黄河雨季涨水,一直有扒北岸的堤用来泄洪,以保南岸的民田,可如今去了许多官员,却是下不得手。

因为近两年,北岸也有良田千顷,而且,南岸的田是百姓的,北岸的田是田丞相和王太后的,谁敢去扒?

这其中曲曲折折天家阴私,谁伸伸手便要惹一身毛,官吏也是人,也想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小日子,是以那些派去的官员一回京便告假。

而魏其侯窦婴,性情高端,虽不在朝中居高位,却依旧自命不凡,广交雅士,此番被彻招来赈灾,竟也是屁颠的去了,分明也是个沽名钓誉之人,哪里还有丁点儿出世的高姿?

窦婴拿了诏书,三下五除二的扒了北岸,淹了田家和王家的千顷良田。朝中一些看不惯田蚡仗太后之势欺人的,趋之若鹜的往魏其侯那里倒了。这梁子,算是结的结结实实。

彻看着朝中形势风起雾转,只冷眼看着,似是这些事从何起往哪里发展,全是他一手导成一般。

这事歇了一段倒也没起什么大浪,彻却似乎有什么疏漏一般,整日还一副若有所思。

直到有一日晚膳时。元安说到魏其侯府的奴才有眼无珠,在街上失手胖揍了丞相府的男宠,长安城里街街巷巷说的沸反盈天,丞相大失脸面。彻突然甚是高兴,晚膳都多喝了一碗粥。

我一看他用过晚膳后眯起眼神直盯盯的看我的脸,声音黏腻沙哑如同泼了一桶蜂蜜般叫:“好王孙……”,浑身便一阵寒战,耳朵根都被鸡毛掸子扫了一扫,当下拉着脸鲠直了脖子强硬道:“我有几卷竹册没看完,有几幅画描了一半,你还有晁错的《论贵粟疏》没背会……”

他断然道:“晚上看多了坏眼神儿,明儿再看。”

我捏了捏拳头,却垂了眼,有气无力咳了咳,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低低地软声道:“我前天夜里还发热,这几天困得很。”

他伸过手探了探我的额头,轻笑道:“待会儿我让他们再熬一副药吃了。”说完又凑近,在耳朵边儿哼哼唧唧道:“好王孙,你就再从一回……”

这等脸皮我见得多了,心知说什么也不管用,立时站起来快步回了玉堂,上紧殿门,恶狠狠跟元升道:“把那紫檀木案搬来堵住,拿着那短棍守着门,谁进来打谁,往死了打。”

夜里我看了看元升大睁着两眼守着门口,方才美滋滋的睡下,半梦半醒时竟突然有人爬上榻来,我登时一激灵,还没来得及伸脚踹便被抱的死紧,正欲破口大骂,就被堵住口吻得一塌糊涂。

……

殿里只余百宝架上一颗搭着黑绡的夜明珠散着玉色光华,我一挪一挪的往榻边滚,他突然伸手捏着手腕拉过去搂在怀里,“再往外蹭就掉下去了。”

我怎么躺都觉得浑身酸疼,抽着鼻子嗓子一吭一涮的,他笑的欢实:“王孙,别哭了,你都哼唧一晚上了,也不累?这么有精神,再来一次好不好?”

我抿着嘴,喉咙里还是止不住呜咽咽的,半晌,终于觉得有些活了,张口便道:“畜生。”

他却腆着脸大喇喇的道:“这能怨我么?我整天能看能摸不能吃的,都憋出病了,好容易吃一回,能不畜生么?”

他一贯不要脸之极,可这些话便是听一千回,我也听不惯,话一入耳我就起一身鸡皮疙瘩:“你……”

他低了头舔舔我的睫毛,嘿嘿笑道:“你这张嘴就这时候不管用。”

第二十六章

说来也奇怪,彻一连数天下朝后召田蚡到宣室,我讨厌看见田蚡,便躲在玉堂,也不知道都议些什么,直到他拿了卷竹简心情煞是不错的来玉堂时,我还不大高兴,瞥了一眼:“我讨厌田蚡。”

他随口道:“我也不喜欢。”说完摊开竹卷给我,笑得狐狸也似,“田蚡弹劾灌夫。啧啧,真是件妙事。”

我并不在意,灌夫是窦婴的人,田蚡吃了亏,又寻不到缺儿搬了窦婴,拣软柿子捏,这事就算闹开了,也就是狗咬狗,灌夫本就一方恶霸、狗仗人势,宰了他也理所应当,有什么好高兴的?

只是我竟没想到,窦婴会为了灌夫出头,更没想到,灌夫被田蚡弹劾其中缘由渊源已深,我差红玉去问了籍福,红玉回来说,丞相娶亲当日灌夫闹了酒场,宾客不欢而散。

天刚刚入秋,爽朗的很,我坐在园子里的浅渠旁边,抬眼便是青天风举、云澄空净,一碧万顷的舒荡。坐了许久,也不见鱼竿动弹一下,索性拉了上来,饵都没了。

红玉见状,忙扬声叫:“元升,过来给大人装鱼饵。”说完忙闪过去五步远,元升从罐子里捏出一截蚯蚓挂上去,“好了,大人接着钓吧。”

过了好一会儿,红玉才端了铜盆脸色煞白地过来,“脏死了,再擦擦脸和手。”

我面无表情:“钓一会儿鱼,你给我擦了五把脸了。”

她拧了毛巾,皱眉道:“又不是非要钓多少条,何苦要用些活蚯蚓?看着都恶心,晚上还吃得下东西么?”

我瞟了瞟元升:“我又没摸,是他装的饵。”我还为着那日他把刘彻放进来的事耿耿于怀,吃里扒外的。

红玉叹叹气,“所以,我得回头跟皇上说,元升太恶心了,不能让他伺候大人沐浴,把他遣去御膳房烧灶。”

我点点头,悦然道:“也好。”

红玉眨了眼笑得花儿一样。元升登时颤声道:“大人,你别上了红玉姐的当了,他跟皇上串通好的,您要把我遣走了,没人伺候您沐浴,红玉姐可就正好天天让皇上陪您沐浴了。”

红玉如同活吞了只猪蹄似地脸涨得通红:“你几时看见我跟皇上串通的?我跟你一样胳膊肘往外拐?你再胡说,我让你把那罐蚯蚓全吃了。”

我扔了鱼竿怒道:“你们一个个都吃了熊胆了?转着圈儿的诓我?这招谁出的?”

元升缩了缩脖子,怯怯道:“我若说了,大人可得替我还了赌钱输给他们的月奉,是红玉姐和元安骗我的,说我守门时让皇上进玉堂,他们赏我一碟蜜饯,还说往后赌钱输了都不用给。可那天我让皇上进去了,第二天他们没给我蜜饯和欠条,还被大人踹了几脚。刚刚还说要把我遣到御膳房烧灶。一定是元安看皇上时常在玉堂自己又不能跟着伺候,想法儿把我撵走呢。”元升本就有些胆小,说着说着就抽鼻子。

红玉嗔道:“就你胆小,连玲珑都不如,哪能让你在御膳房呆一辈子去?不就是十天半月的事儿么?”

我拍拍元升的头,瞪了瞪红玉:“呸,元安脑子里才几根筋?没刘彻在后面给他支招,他长了几颗脑袋敢打元升的主意?”转头又对元升道:“没事,今儿我让皇上把元安三个月的月钱都赏你。让红玉做三个月蜜饯给你吃。”

元升露着两颗虎牙笑的合不拢嘴,头点的鸡啄米一般:“嗯,谢大人。”刚冲红玉得意,红玉伸手拧了他一下低声道:“我做的东西,除了皇上和大人,哪个敢吃,你敢,我割了你的舌头。”

我面无表情威胁道:“你再多说一句,往后钓鱼,你装鱼饵。”红玉听后果真安生了。我心里发笑,连只蚯蚓都吓死你,还嘴硬。

过了没一会儿,玲珑手里拿了个箬笠过来,“这么久还不回去,我怕大人晒坏了,拿了东西来遮遮太阳。”

我又坐了一顿饭时候,站起身:“回去吧。不钓了。”

回了玉堂,竟是见阿娇站在殿里百宝架前,手里恰是提着我和彻从匈奴带回的鹿头骨,我一时愣在当场。

她转过身,我看的一阵骇然,直往后退。若说这天下还有让我寝食难安、如剑悬顶的,其实王太后与田蚡并不足惧,卫子夫与后宫佳丽更如九牛一毛,阿娇才是那个真正能诛心的一个。她诛的,是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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