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弗近几天来的确是在有意引诱他,并且深以为耻,听他这样说,恼怒地转过头去。公爵俯下身来,像是又要吻他,他身体四肢都被绑住只能拼命扭着脖子。公爵的力气还是比他大得多,扶着他后脑硬生生地吻了下去,这一次他毫不留情地咬回去。公爵放开了他,捂了捂嘴,手上全是血,又是气愤又是伤心,含糊着说:“难道你将来就要一直这样恨我下去吗?我答应你,如果春天到的时候苛布里耶有变得明白些,我就去派人接他回来。”说完离开了房间。
虽然公爵并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但是也很少会做出这样肯定的承诺,埃尔弗只能姑且听之。西伯利亚究竟是个多么恶劣的地方,埃尔弗也并不是完全清楚,可是想到苛布里耶在严寒在望的季节去了那里就难道过得就好像心在受煎熬。公爵说要等到春天,说起来只有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怎么能不等呢?可是待在这个冷冰冰的房间里,一动不能动地躺在床上,觉得春天是那么远,遥不可及。
从表面上看,公爵的话暂时安抚住了埃尔弗,于是很快他身上的束缚就被去掉了,但还是不能自由走出房间。时时刻刻想着公爵的那个承诺,态度上不得不放软些,在一次又一次的可耻的交媾中,埃尔弗觉得自己的灵魂也随着等待磨损殆尽。
230.
公爵也许在暗暗担心埃尔弗的状况,于是吩咐老医生德威特调配了很多药水。埃尔弗从来没有说过不吃,甚至没机会说不吃,每天几次,由几个卫兵端进来,抓住他就灌。药水本身没什么古怪,大多掺入了改善口味的甘草,从其功效来看只是温和的镇定剂而已。喝下之后反应并不强烈,轻微的反胃感过去之后,眼前浮现一些薄薄的雾,耳朵上好像盖了一层纱布,听到的声音模糊不清,手脚麻痹,脑子里像灌了浆糊。实际上这种药水还是有用的,药效来的时候,胸口的疼痛减轻了不少。但是埃尔弗并不喜欢那种感觉,因为药水制造出来的迷雾隔在他跟哥哥以及苛布里耶之间,使他跟他们离得更远了。比起模糊地迷失,他宁愿清醒着疼痛。被灌药,几个小时后药效消失,再被灌药,在这个周而复始的过程里面,他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幸好心底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在呐喊着,重复着一个简单的期望。春天离得很远,但总会来的。
数过了一场又一场的大雪,埃尔弗等来了他人生中最苦闷的一个生日。他正好生在二月的最后一天,这一天他满了十七岁,像个疯子一样被单独关在房间里,连个对他说“生日快乐”的人都没有。不过这些都不是他关心的,他只想要生日快些过去,生日过后就是春天了。他急不可待,要找公爵问个明白。可是那一天公爵没来跟他一起过夜,接下来很多天都没有来,他已经数不清天数,只觉得过了很久很久。勉强维持的表面的平静再度被撕毁,没人理他,他就拼命地拍门。
每一次门被拍开的时候都不是公爵,而是一群卫兵。药水发生了变化,被灌下去之后,过不了多久,他就昏昏欲睡,完全不能自控地跌进黑沉沉的睡梦之中。这一睡就会睡很长时间,只要一醒,他就继续喊叫拍门,一刻都安宁不下来。事已至此,苛布里耶的状况不言自明,可埃尔弗就是不能相信拒绝相信。一边是可怕的猜测,一边是最后一丝朦胧的希望,他快要崩溃,宁愿被灌下一瓶毒药从此一了百了。
又一次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脸已经苍老得一塌糊涂,雪白的头发和髭须还是打理得整整齐齐,笔挺的外套让邋遢透顶的埃尔弗几乎开始惭愧起来,迟疑地叫了一声:“伯爵普罗克特?”
伯爵满脸的皱纹牵扯出一个慈爱的神情,却并没有露出一丝笑容,带着些严厉的口吻说:“没想到陛下竟然还记得我。”
埃尔弗回想一下,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他,自从跟苛布里耶热恋以来,甚至没有想起过这个人,也很少想除了苛布里耶以外的其它任何事情,不过还是有些奇怪,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责备自己,说:“我怎么会不记得你?你开始在我父亲身边做秘书的时候,连我的哥哥都没有出世呢。”
231.
伯爵说:“是吗,陛下还记得旁人的事吗?很久以来,陛下的眼里就只有那个年青人吧?”
埃尔弗说:“苛布里耶给了我之前从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我不能没有他。”
伯爵说:“陛下年纪还小,所以动不动就说这种决绝的话。其实每个人都是独立的,没有谁是没了谁就不行的。”
埃尔弗突然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猛地抬起头来,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干什么要跟我打哑谜?”
伯爵一言不发地递过来一件东西,埃尔弗拿到手里,心里猛地一震,突然想起那一天,公爵去了芮格日,把自己跟苛布里耶弄得精疲力尽,好不容易走了,苛布里耶就跟自己来了一场最严肃的谈话,当时他手里拿的就是这个小笔记本。翻开磨损不堪的羊皮封面,里面写得密密麻麻的字,不是联络人的名字,不是逃跑的路线,不是摆脱追兵的计划,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的名字,翻过来倒过去地写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候是工工整整的全名“Alfred”,有时候是昵称“Alf”,还有很多是潦草的缩写“AL”。眼前自然而然地又浮起一层不透明的泪雾,想到那一天苛布里耶拿着一张精细的地图,不自觉地翻弄着本子要找出来。奇怪的是,从头翻到尾也没有找到那张地图,焦躁起来,开始有些粗鲁地翻弄着那些纸页,封底的夹层散开来,掉出来一片薄薄的东西。一时看不清是件什么东西,用手背努力擦干了眼泪,才看清这是一朵干燥的蓟花,被纸页压得扁扁的,却仍然保留了夏末最美丽的那一抹粉紫的颜色。
数不清的情绪涌上来,堵住了喉咙,埃尔弗颤抖着双手抽泣起来,哽咽着说:“原来他已经死了吗?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了?他明明那么年轻那么健壮。”
伯爵说:“是的,苛布里耶已经死了。据说他在海上就开始生病,几次发烧昏迷。到了罗曼诺夫王朝的杰多夫斯克,他一直卧病在床。他是我们的外事秘书,所以在当地还是得到了最周全的护理。可是他还是一病不起。”
埃尔弗很想像小时候那样放声大哭,可是悲痛堵在胸口,无论如何都发泄不出来。伯爵也没有说什么空泛的安慰他的话,只是默默地坐在床边。过了很久,埃尔弗只能说出一句:“是我杀了他,对吗?”
伯爵抚着他的肩头,说:“不,陛下没有杀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苛布里耶也有他自己的。”
埃尔弗摇着头说:“怎么会?苛布里耶生来就该死在那个地方吗?”
伯爵说:“当然不是,可是他会那样死去,原因其实不在陛下。”
埃尔弗说:“你说得对,我很恨那个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恨得厉害。”
伯爵说:“我想我们都有充足的理由恨他,虽然仇恨是一种丑陋的情绪。同时我们也有充足的理由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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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弗被失去苛布里耶的伤痛淹没了,茫茫然地说:“是吗?这样有意义吗?苛布里耶已经死了,我永远失去他了,不论我们怎么惩罚那个人,苛布里耶都不能回来。”
伯爵突兀地抓住了他的肩膀,这失礼的动作把埃尔弗吓了一跳,伯爵却变本加厉,粗鲁地摇晃起他来,一边像发怒一样地说:“陛下,所以我刚才问你,你还记得我吗?还记得除了苛布里耶以外的任何人吗?”
埃尔弗期期艾艾地问:“为什么这样说?我为什么不记得?”
伯爵说:“陛下还记得一年多之间的圣战吗?”
埃尔弗仿佛又看到了当时无数人被杀害被处决的情景,低声说:“还记得。”
伯爵说:“那场战争里的人们是在为陛下而战,也是为了自己的信念而战。他们不想看着奸邪之徒控制了最尊贵的国王、借此任意妄为、只为了图谋一点私利就搞得天下大乱,所以舍死忘死。那场战争失败了,我们很多的战友死去了。陛下以为只有自己失去了爱人吗?不是的。有数不清的人们失去了爱人和亲人。我这么大的年纪了,只有一个女儿,嫁给了我的侄子,可是连家里最后的这一个男人也死了。”
埃尔弗当时就听说过这件事,可之后很久都没有再想起,也许是在逃避这么沉重的现实,这时非常内疚,说:“对不起。”
伯爵说:“陛下用不着为了这事道歉,因为对他们来说,他们死得其所。陛下的错在别的地方。”
埃尔弗说:“你是说我不该私自逃走,是吗?”
伯爵说:“是的。陛下难道不知道对那些死去的人所肩负的责任吗?怎么可以一走了之?”
埃尔弗无法回答。回想当时的情景,苛布里耶的痛苦那么清晰,活生生的就像是自己身上的痛苦一样,自己别无选择,因为绝对不能看着苛布里耶继续痛苦下去。即便是现在,自己也没有后悔,甚至还在想,怎么没有早点逃走。可是伯爵说的也是对的,自己的确背弃了自己的责任,对不起那些比自己还要痛苦的人们。这两件事情都是天经地义毫无疑问的。于是埃尔弗渐渐冷静下来,说:“我当时是逃跑了,可是并不是因为我胆小怯懦,也并非是完全为了我自己一个人。现在,我失败了,被抓了回来,苛布里耶也死了,事实告诉我,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我也受到了报应。那么,正像阁下所说的,我要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们讨回公道,让有罪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伯爵耸了耸肩,说:“陛下终于说了句像样的话。我一个老头子了,现在还能被派来,无非是公爵以为陛下对我还有一点点老情份。陛下也不想永远被当做疯子绑在屋里吧?目前能做的第一步,就是告诉公爵再关着你是没有道理的。过去之所以公爵能安心地把陛下安置在外面,是因为陛下很安静得到了他的信任。那么,请陛下再次获得他的信任吧。我要走了。我就告诉公爵,陛下只是不确定苛布里耶的下落,所以不能平静,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也就不会再闹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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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弗向伯爵普罗克特做出了保证,绝对不再胡乱发泄情绪。伯爵似乎满意了,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怜悯的神情。那种怜悯几乎又要扯断埃尔弗头脑里的某根敏感的弦。伯爵没多久就退了出去,不知道他是怎么跟公爵交待的,三天之后公爵再次进了埃尔弗的房间。
也许是体恤埃尔弗的心境,公爵表现得极其温柔,上了床搂着埃尔弗的肩头,说:“还在难过吗?是不是还在怪我?我一直都犹豫着没来看你,就怕我来了反而刺激你。”
埃尔弗必须做出平静的样子,但又不想假笑,冷冷地看着他,说:“没什么可难过的了。”
那种神情看在公爵眼里反而显得格外真实,简直就像在赌气一样。公爵赔着笑,说:“蜜糖,你要怪就怪我吧。总之我将来都会好好对你,好好补偿你。”
那种感觉就像嘴里塞满了有毒的荨麻,有口难言。埃尔弗的心中充溢的除了痛苦还是痛苦,却一点都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拼命维持着平板的表情、空洞的眼神,久而久之,竟然习惯成自然,连正常的表情是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这样做的确是相当有效的,公爵暗暗观察了他月余,觉得他似乎没什么异样,逐渐放松了对他的看管,而且说到做到,对埃尔弗越来越细致体贴。伊莱亚斯和菲恩确乎被送走了,埃尔弗偶然想到这两个人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们。公爵显然没有再勾三搭四,因为每晚他都跟埃尔弗同睡,到后来把个人用物全都搬到了埃尔弗的房间里来,白天也常抽出时间陪着埃尔弗。当埃尔弗再次走出房门的时候,满山遍野都已经是明媚的春光了。
原本以为伯爵普罗克特完成的任务就不会再出现,哪知道之后他经常进出城堡,声称是来看望埃尔弗的。公爵不好拒绝这样一个请求,就默许了。伯爵是个细心并且耐心的人,在与埃尔弗被隔离了一年多之后,一点一滴地重建了最初的秩序,而公爵也一点一点地让步了。最开始只是故意选在早餐时间频繁到访,既来了,就没有不一同吃早餐的道理。吃了早餐还不走,拉着公爵和埃尔弗一起闲聊,哪怕只是天马行空的胡扯,也能挨到公爵处理政务的时间。他一边高谈阔论,一边带着埃尔弗参与其中,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从前三人每天早会的状况。公爵不是看不出他的打算,但是想到给埃尔弗找点事做也许对精神有些益处,琢磨了一番,就接受了这个新的日程安排。
埃尔弗体会到伯爵的苦心,更是尽力配合。只是想起自己与公爵之间的关系,往往觉得荒谬绝伦。这竟然越来越像感情不合的夫妇之间的日常生活了。被不得已绑在一起,煞费苦心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和谐,同起同坐,一起食不下咽,各自转着各自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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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公爵来说,那也是极其荒唐的一年,撇开一切明的暗的形势气氛,他本人的心思陷入了一个混沌不明的困境。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对埃尔弗的感情,那已经不仅仅是喜爱,简直可以说是眷恋到了扭曲的程度。苛布里耶带着埃尔弗逃跑的事强烈地刺激了他的神经,而苛布里耶死后埃尔弗疯狂的反应慢慢变成了他底的一个结,不但难解并且不情愿去解。原来向来冷淡高傲的埃尔弗可以那样深切地爱一个人,并且那个人身份低微如苛布里耶。为了苛布里耶他可以什么不顾,连放弃王位出逃这样的荒唐事都做得出来,而对自己却连一个微笑都不肯给,这种感觉已经不是酸涩可以形容。
原来肉体的纠缠是这样贫乏的一件事,在床上埃尔弗向来乖顺,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具风情,其中的愉悦比起过往不减反增,但短暂的愉悦过后内心的空洞却越来越大,自己不但想要他的身体,还想要他的真心,想得快要发疯。为什么他要那么恨自己?因为自己除掉了安德雷卡?那又怎么样呢?如果自己不除掉安德雷卡的话,他也会跟自己一样一辈子与王位无缘。肯定也因为苛布里耶的死?然而苛布里耶明明是罪有应得,况且自己并没有处决他,只是暂时把他送走而以,谁让他那么背运的呢?埃尔弗怎么能将这笔帐算到自己头上呢?实在太不公平,偏偏不论自己怎么解释,埃尔弗都听不进去。
埃尔弗很快脱离了颠狂的状态,之后恢复了既顺从又冷淡的态度。自己说话的时候,他默默听着,不发表任何看法,自己一转过身,他却能跟老头子普罗克特谈得推心置腹。自己变着法子讨好他,他不为所动,一哂而过。自己在床上百般挑弄,他也常常情动,可一旦激情平复,他又对自己爱搭不理。公爵的心时时受着失落感的折磨,可惜热情不但没有减退,反而越来越讨好埃尔弗,欲罢不能。
这些都还不是最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埃尔弗的年龄。岁月蹉跎中,公爵不得不意识到,埃尔弗竟然已经十七岁了。他还是身形纤瘦,仿佛风一吹就会飘走,可是也毕竟是十七岁了。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年纪,公爵原本不能想象自己会把他留到这个年纪。之前有一些不听话的党羽,总是鼓躁着要快些干掉埃尔弗,不惜用强硬的手段来威胁。公爵毫不犹豫地想办法除掉了他们,不是不明白这些人的心思,只是不喜欢受人威胁,同时不认为自己会把埃尔弗留太久,就算对这个孩子再有兴趣,过不了一年半载大概也就淡了。哪知道这一拖就拖过了埃尔弗的十七岁生日,到如今已经完全下不了手。埃尔弗的言行举止还是那么安静,看上去那么无害,使他根本找不到除掉他的理由,只能放任自己在隐约的不安中一直沉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