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洁丽娜的感觉却跟他完全不同。她本来就不喜欢这个软弱没用的国王,更不喜欢那双明明看着自己却又似乎穿透了自己的死气沉沉的眼睛,他的长像的确端正高贵,但是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样子,被迫坐在他身边,心里越来越沮丧。现在握住自己的双手并不冷,但是像枯木一般缺乏生气,使得安洁丽娜几乎要打起寒战来。却又只能勉强忍住,与他继续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至少在父母面前,自己还是得作作样子的。
音乐会正式开始前的间隙其实挺短,可是对两个人来说实在是足够长了。好不容易第一支曲子奏了起来,安洁丽娜才放松下来,终于不用继续找话说了。
菲斯莱特迟迟未到,埃尔弗也有些奇怪,不知道他又跑到里去鬼混了。第一支曲子近结束的时候,大厅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人施施然地走了进来,那种拖着鞋跟走路的懒洋洋的样子,埃尔弗扫一眼就知道是菲斯莱特来了。想到这个人选这个时候进来恐怕只是为了引人注目,埃尔弗几乎想翻白眼。果然所有人都转过头去望着他。埃尔弗也留意到,迟管安洁丽娜微垂着脸,可是一双眼睛也盯住了菲斯莱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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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诺兹小姐不顾礼节,在一支曲子正在演奏的中间,站起来迎了过去,满面笑容地给菲斯莱特让座,把他的位子安排在靠进侧门的一个空座位上,接着顺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这就有明显的邀请意味了。菲斯莱特既然来了,就没有理由拒绝她,一反过往的冷漠态度,跟她耳语着谈笑起来。
菲斯莱特一进来就看到埃尔弗跟安洁丽娜并排坐在窗边的双人沙发上,与众人隔开了一些距离,显得两人格外亲密,而且安洁丽娜的手还被埃尔弗握着,使菲斯莱特心里异常不舒服。好不容易埃尔弗偶然把脸转了过来,菲斯莱特就对他挤了挤眼睛。埃尔弗没有理睬他,却发现身边的安洁丽娜紧张地低下了头,日光透进窗子正好照着安洁丽娜白皙的后颈,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耳朵腾地红了起来。埃尔弗自然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寻常之处,皱了皱眉头,只能当作没看见。
第二支曲子结束之后,雷诺兹小姐和菲斯莱特说说笑笑地站起来,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大厅。两人出去时,安洁丽娜的视线明显在跟随菲斯莱特,之后就明显更加无精打采起来。埃尔弗没有再跟她说话,她也只是一味地神游天外。第三支曲子结束之后是歌手帕翠莎小姐的表演。帕翠莎小姐唱完两首短歌,是中场休息,埃尔弗就向安洁丽娜提议由她作向导去庭园里散散步。听到埃尔弗的声音,安洁丽娜就仿佛从梦中被惊醒过来,几乎吓了一跳,连连点头答应。
埃尔弗努力逗她说话,问她一些童年经历,比如如何读书如何弹琴之类。安洁丽娜毕竟是个乖巧的姑娘,埃尔弗给她开了个头,她就尽职尽责地把自己的生活一五一十地讲了下去,讲得非常详细甚至琐碎,连家庭教师是高是矮、家里的厨娘是胖是瘦都一一道来。她是个独生女,又有些内向,从小的生活就比较单调,不过平静之中也不无趣味,埃尔弗就津津有味地听了下去,两人的气氛才算有所改善。
春日午后的庭园里,阳光明媚,出来散步的并不只是他们俩,雷诺兹家的庭园又不是特别宽阔,于是时不时会有迎面碰上的人。大家向埃尔弗行礼,同时也免不了上下打量安洁丽娜,她就有些尴尬起来。身边的这个瘦弱少年,尽管没有跟自己订婚,连面都才刚见第二次,大家就都要把他看作是自己的未婚夫了。尽管自己要被强加上王后的头衔,可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只能算是悲惨命运的开头,谁都不知道这个没用的国王什么时候会死,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马上就给他陪葬,急功近利的父母实在太短视。再说,自己都还不曾谈过一场轰轰烈烈地恋爱,才十七岁就要结束少女的单纯生活,跟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朝夕相处,实在可悲。软弱的丈夫,循规蹈距的谈话,沉闷的生活,这些都不是安洁丽娜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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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弗不是不明白安洁丽娜的不情愿,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自己经历了太多大苦大悲,没有哪件事是情愿的。现在安洁丽娜被推出来填补自己身边的空位,这已经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不光是自己或安洁丽娜,世人都被困在各自的位置上动弹不得,能做的只是尽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而已。现在自己谈不上对她有多深的感情,可也完全不讨厌她,而且很愿意尽自己所能对她好,也许安洁丽娜的梦想跟所有女孩子一样是嫁给自己真心相爱的人,可是梦想跟现实毕竟是两回事,就算嫁给别人,也未必会比嫁给自己更幸福些。
其实埃尔弗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些想法是出于一些男人的本能。总之,他作出了决定,没有任何犹疑,或者说,他也没有任何别的选择。目前他没有办法在一个女人面前扮演一个完整的男人,但是对安洁丽娜这样单纯的女孩子做出一些积极的表示还是轻而易举。在走进一片小灌木丛的时候,他把安洁丽娜揽到了怀里。
安洁丽娜之前一直觉得他温柔文静,几乎像个姐姐的感觉,毫不防备地被他抱住,吓了一跳,才感受到男孩子跟女孩子毕竟不同。抱着自己的手臂其实很有力,毫无挣脱的可能,一只手掌抚摸着自己的腰部,动作非常熟练。安洁丽娜突然觉得,这个人根本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单纯,可是什么都来不及想,一只手掌扶住了自己的后脑,手指甚至霸道地差进了盘好的头发里面。那双浅棕色眼睛在自己眼前越放越大,安洁丽娜刚胆怯地闭上了眼睛,就被亲吻了。那双略微干燥的嘴唇吮住了她的,变换角度辗压着,一不留神,那灵活的舌尖就蹿进了嘴里,摩擦着她的舌尖。安洁丽娜完全呆住不能动弹,傻傻地任他亲了个够,直到那嘴唇转移了目标开始在她胸口舔吮起来的时候,她才吓得小声惊叫了一声。
埃尔弗从她胸前抬起头来,微笑着俯视着她,眼神非常温柔,说:“吓着你了?”
安洁丽娜的脸腾地烧了起来,有些神经质地摇了摇头,那神情活像受惊的小鸟。
不知怎么的,埃尔弗突然想起了海伦,如果她还活着的话,该有多好。看着面前的安洁丽娜,他的心里涌起了些许怜爱之情,又在她的脸上亲了亲,说:“别那么紧张,我不会伤害你的。”
安洁丽娜红着脸说不出话来,又摇了摇头。
埃尔弗放开了她,蹲到了地上,在草丛里翻翻弄弄,原来是在找从她头上掉落的珍珠盘发针。好一会儿找齐一把,递给她,说:“数数看少了没有。”
安洁丽娜一五一十地数了,说:“少了两根,本来有二十根的。”
那珍珠并不是多贵重,难得的是颗颗颜色相同。埃尔弗又找了好久,才找到了最后两根递给她说:“那么,我要走拉。”
安洁丽娜呆呆地说了一句:“再会。”
埃尔弗笑起来,摸摸她光洁的脸颊,说:“很快会再会的。你是个可爱的姑娘,我很喜欢你。”
他果真转身走了,头也不回。安洁丽娜站在那里,几乎又要变成一尊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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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洁丽娜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全身才不再酸软无力,无精打采地往大厅里走,这一天明明没做什么,她却快要虚脱了。匆匆走过草坪时,忽然又呆住,双腿不受控制,脚步停了下来。一棵巨大的老橡树下,有一个男人懒洋洋地靠着树干站着。安洁丽娜原本积郁沉闷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很想若无其事地走开,但是做不到。
菲斯莱特原本也跟雷诺兹小姐一起在庭园里散步,讲些无聊的调笑话,可是脑子里总是飘过埃尔弗跟安洁丽娜有说有笑的样子,心里就像被毒蛇咬了一样难受,果然没过多久,两个人就手挽手出来了。菲斯莱特试图忍着不去管他们,可就是忍不住,终于找了个理由暂时摆脱了雷诺兹小姐,跟在他们身后。远远看着,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临走时埃尔弗给了安洁丽娜一个告别吻,这也不算什么。可是等到安洁丽娜走过来,菲斯莱特才感觉不对了。她披头散发,嘴唇殷红,裙子上的蕾丝也全都乱了。菲斯莱特脑子里浮出无数恶毒念头,脸上却做出极亲切的表情来,说:“小姐,咱们又见面了,你还记得我吗?”
安洁丽娜答不出话,只能默默低着头。
菲斯莱特故作惊奇,说:“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真让我伤心。那一天在舞会上跟你跳第一支舞的就是我。”
安洁丽娜紧张得快要晕了,低声说:“我不记得了。”
菲斯莱特说:“我对你的印象却很深呢。那天的舞会上,就只有你勉强可以算是美人了。但是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遇到你,难道你的父母平常都不让你出门吗?”
安洁丽娜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对自己感兴趣,心想,明明在茶会上遇到过好几次了,是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不过这也没必要深究,安洁丽娜回答:“我对人多的场合其实没兴趣。”
菲斯莱特说:“那么正好,我也不大喜欢人太多的地方,听说这栋宅邸背后有一处小坡,看日落很不错。不如我们一同去看日落吧。”说完也不等安洁丽娜同意,就自顾自转身走了。
安洁丽娜心里挣扎得很厉害,一个声音说去吧去吧能跟他一起看看日落就很幸福了,另一个声音说何必接近这个男人,明明是不可能有结果的,接触得越多,将来只怕就越伤心。
菲斯莱特向前走了一段,发现安洁丽娜没有跟上来,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她。就是那样一个慵懒的眼神,就使安洁丽娜心头剧震,一瞬间感情战胜了理智,跟在了菲斯莱特身后。
安洁丽娜跟表姐关系并不是太亲近,不过雷诺兹家背后的这处小山坡却是她幼时常来玩耍的地方。菲斯莱特在前面带路,一丝不错。他一个外来人,对这些僻静之处也这么熟悉,恐怕是常跟女人幽会的关系。安洁丽娜虽然单纯,却也隐约想到其中的道理,自己其实并不想做这些女人中的一个,可是结果自己跟别的轻浮女人也没什么两样。这样想着的时候,心情越发抑郁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菲斯莱特反倒表现得不像轻浮男人,连她的手指都没碰一下,话也讲得比较少,只是静静地陪着她,看着太阳慢慢沈下去,天空从浅蓝慢慢晕成深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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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洁丽娜的心里充满了自相矛盾的决断。看着天色,晚餐应该已经开始了,却不舍得离开。即使留在这里,也并没有什么话可以跟身边的男人说。同时心里还要赌咒罚誓,以后再也不跟这个男人独处。
菲斯莱特在她面前故作姿态,只因为她是个单纯的处女,如果态度随意反而会引起她的反感,装出犹豫深沉的样子,马上就会引得这类少女动心。但安洁丽娜性格自有古怪之处,菲斯莱特沉默不语,她更是一言不发。菲斯莱特本性并不是个静得下来的人,时间一长,疲惫不堪。不过他自然不会把自己的情绪泄露出来,拿捏着深情款款的语调说:“风起了,你觉得冷了吧?报歉我之前没有想到。我们这就回去吧。”
安洁丽娜穿着一件露肩的长裙,下午有阳光时还好,太阳一落山,早春的夜风吹到身上寒凉透骨,肩头早就冰冷了。听他这样讲,心里有些暖意,低声应着:“好的,回去吧。”
菲斯莱特让她先走,她就坦然走在前面带路。走不了多远,身上一暖,原来菲斯莱特把外套脱下来披到了自己身上。宽大的上衣几乎要把她整个包裹起来,衣服上传来一丝特殊的香料味道。她又脸热起来,说:“谢谢。”
菲斯莱特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你跟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
安洁丽娜觉得他这话讲得太古怪,说:“你又有什么地方身不由己了?”
菲斯莱特说:“在女孩子看来男人在外面的世界行走是一件自由惬意的事吧?其实哪里是这样?男人的世界,靠的是地位权势,像我这样的家族里的小儿子,被兄长们同辈们挤压着,连呼吸的空间都没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满怀抱负,想要为国家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可是其实呢,我连养活自己都困难。”
安洁丽娜想到自己,因为家境不如人,所以根本没有办法选择自己喜欢的想嫁的人,也就无法选择想要的生活,这样的痛苦,哪里是身为男人的菲斯莱特能够理解的,说:“你们男人家就算报怨自己身不由己,也没办法体会女人的苦处。”
菲斯莱特说:“女孩子也不明白男人的理想和抱负吧。而且,像我这样没有地位的男人,连跟心爱的女人结婚的办不到,看着自己爱着的女人被那些人品低劣的男人折磨又是什么感觉呢?”
听到这句话,安洁丽娜几乎要流下泪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把眼泪憋回去,说:“你也有过深爱的人吗?”
菲斯莱特说:“当然,在我的心变得千疮百孔之前,充满着更种美好又温柔的感情,美得就像夏夜里最清澈的梦。可是现实太无情,我爱的人嫁给了个空有贵族头衔的垃圾,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偏偏她不肯要我帮她,连面都不肯再见,她说不论生活怎么对她,她都不想违背自己原则,即使不爱她的丈夫,也要忠于她的婚姻。我再也不能见到她,因为她说,只要一见到我,即便她能克制住自己的身体,她的心还是马上会背叛自己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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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洁丽娜说:“你有多久没见过她了?”
菲斯莱特说:“算起来快有十年了。她比我大三岁,所以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岁了。从她结婚到现在,我都再也见不到她,只能隐约听到她的消息。听说她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安洁丽娜再也忍不住,眼泪从脸颊上滚落,努力维持着正常的语调,说:“她是个坚强的女人。”
菲斯莱特说:“你也很坚强。看到你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她。”
安洁丽娜流着泪,没有回答。
菲斯莱特说:“亲爱的,你该不会哭了吧?”
安洁丽娜说:“没有,我没哭。”
话虽如此,菲斯莱特何等精明,立该听出她讲话时的那一丝鼻音,知道自己已经打动了她,一阵得意,接着说:“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特别,我想,你对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吧?”
安洁丽娜的脑子混乱起来,她不敢相信这个让女人们趋之若鹜的男人竟然对自己情有独钟,但这些话又是如此甜蜜动人,使她不舍得不相信。而且,自己身上又没有什么可图谋的,菲斯莱特没有必要欺骗自己。她一时没有说话,实际上也就是默认了自己对菲斯莱特有感情了。
菲斯莱特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吃了一惊,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他转过了身子。月亮这时候已经升了上来,月光照着她的脸颊,泪痕满面。菲斯莱特从她身上披着的外套口袋里拿出手帕,为她擦去了眼泪,她也渐渐平静下来。菲斯莱特说:“从前我年轻的时候,不但没有地位,而且没有胆量。现在我已经足够成熟了,不会再犯从前那样的错误使自己遗憾终生。你呢?你有没有胆量呢?”
安洁丽娜果然被他的言语挑动,不过内心深处还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阻隔在自己与菲斯莱特之间的并不仅仅是胆量问题,可到倒是什么问题呢,安洁丽娜一时想不明白。
菲斯莱特靠近了她,双臂轻轻环住了她的腰。安洁丽娜突然想起,就在今天下午,自己刚刚被另外一个男人拥抱过,转眼就对菲斯莱特投怀送抱,这样的自己实在不堪。菲斯莱特的头慢慢垂下来,嘴唇离她的越来越近。她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他,月光下看到菲斯莱特的脸,有一种完美无缺的悲伤。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再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她转过身,提起裙子快步跑了回去。菲斯莱特的那件外套无声地落到了草坪上,他一时间觉得无趣之极,捡起了那件外套,慢慢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