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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之前困在城堡里的生活只能称为软禁的话,现在被关在阁楼上的菲斯莱特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囚犯了。虽然他对自己的命运并没有多大信心,但也绝不会产生于事无补的焦虑。他颇懂得随遇而安及时行乐,可即便是他,独自关在斗室中,也无比苦闷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故意恶整他,这里竟然连一副纸牌都找不到,连单人纸牌都玩不了,这样的生活可说是度日如年。
埃尔弗回来之后没有对他做任何处理,也不曾跟他见过面,态度已经非常明显,就是要拿他当作最后的谈判筹码。按照埃尔弗的性格,恐怕不大会主动提出谈判的要求,要等着对方找上门来,才能不费力地获得最大的利益。但以索菲亚的铁石心肠,等到有些想念自己以至于要为了自己而跟对方谈条件,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这种事情苦苦哀求也是无用,只能耐着性子耗下去。历史上被一世囚禁的贵族也不少,菲斯莱特一边想着那些倒霉的名字,一边苦笑着考虑自己是不是也会成为其中的一个。
等待了许多天之后,当门突然被粗鲁地推开,他看到埃尔弗本人走进来而不是卫兵来送饭的时候,反而觉得相当意外。
菲斯莱特已经有三个多月的时间没有见到埃尔弗了,乍看之下有相当的变化。大概是夏季出征的缘故,埃尔弗整个人都黑了不少,举手投足间稍稍带上了一些军人的雷厉风行的态度,而且过往因为时时受人牵制而流露出的压抑神情此时也已经被一种唯我独尊的笃定所取代,使得菲斯莱特很难说究竟是如今的埃尔弗更加迷人,还是过往的埃尔弗更加可爱。此时埃尔弗的脸上还带着一些勃然怒色,说明他不是来释放自己或者来跟自己谈条件的,而是来找自己发火的。菲斯莱特挑起眉毛,似笑非笑地看向他,等着看他要如何发作。
埃尔弗离开了安洁丽娜之后,对菲斯莱特的怒火越燃越烈,他一时无法思考,只想抓住这个人面对面地质问他。在走上楼梯的时候,他觉得这样狂怒的自己相当可笑,事已至此,口头上的责骂或者羞辱又有什么用呢?但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当他看到了菲斯莱特那副好整以暇的邋遢样子,他变得越发愤怒。菲斯莱特笑吟吟地,并不说话,似乎在讽刺他方寸大乱。他努力使自己冷静了一些,说:“你难道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菲斯莱特故作迷惘,说:“我有什么想问的?我还能有什么想问的?哦,对了,有一件事我的确想要问问陛下。每一个来送饭的卫兵都知道了,只要我一问,就会绘声绘色地跟我讲,弄得我更加好奇得不得了,听说陛下从凯特里克带回来的,不仅仅是囚犯以及战利品,还有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人,或者确切地说,是一个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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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弗有些恼羞成怒,说:“这跟你没关系。”
菲斯莱特也相当窝火,说:“哦,真的?跟我没关系,那跟你的宝贝安洁丽娜一定有关系。”
埃尔弗说:“原来你还好意思提她的名字吗?”
菲斯莱特冷哼一声,说:“我为什么不好意思?对不起她的人是你。”
埃尔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我对不起她?你竟然敢说是我对不起她?那么你对她做了什么?”
菲斯莱特说:“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还是回到我刚才的问题吧。看来老塞斯一倒台,你身上的那个枷锁马上就被去掉了,这个我不吃惊,哪个男人都不喜欢那种东西,不过你见异思迁的速度太快了,快得连我都没有想到。”
其实埃尔弗在出发离开伊苏吕堡之前就自行想办法去掉了那件耻辱的饰物,但他不想跟菲斯莱特讨论这个,不耐烦地说:“别胡搅蛮缠了,我不想谈这个。”
菲斯莱特突然发狂一样冲上来,把他按到门上,粗鲁地摸下去,果然触手绵软,跟正常男子没什么差别。埃尔弗出其不意,使劲挣扎,他又突兀地放开了,在窗边的椅子上翘着腿坐下来,说:“为什么不能谈,人尽皆知的事情,独独不能在你面前提?我偏要说。那个可怜的蠢姑娘安洁丽娜,傻乎乎地一直在为了你跟她求婚的事烦恼,可你呢?一到凯特里克就被一个键琴师给勾搭上了,着迷得失魂落魄,舍不得留下他,还一路带回伊苏吕堡来了。”
埃尔弗低声说:“德拉蒙德只是一直想要到伊苏吕堡来加入宫廷乐队,想要个更好的前程,这没什么奇怪的。”
菲斯莱特怪腔怪调地说:“‘这没什么奇怪的。’我很好奇他到底长得有多英俊漂亮,原来他只是一头银白头发,浅灰的眼睛,苍白的脸色,瘦弱得好像风一吹就跑,原来这就是你的口味?真够古怪的。也许吧,说不定键琴师的手指异乎寻常的灵活?不过也不可能有我的功夫好吧?”
埃尔弗说:“难道你这是在质问我吗?或者就是在辱骂我?你根本没这种资格。”
菲斯莱特说:“接下来你还想说什么?我都能猜到。你想说你想跟谁上床就跟谁上床,没人可以来过问,因为这是你的权利,对吗?那么那个蠢姑娘安洁丽娜可以来质问你吗?不过她肯定连这位亲爱的德拉蒙德是谁都不知道,更不会跑来质问你了。”
埃尔弗说:“你不会想不明白吧?德拉蒙德来伊苏吕堡跟我和安洁丽娜的婚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会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菲斯莱特哈哈大笑,说:“那我和安洁丽娜上床也跟你和她的婚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对吗?你总不至于认为完全是我一个人在诱惑她,而她纯洁美好一直在忍受我的侮辱吧?你问过她吗,你敢问她吗?她到底爱不爱你?她心里爱的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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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弗沉默了,这的确是所有问题里最糟糕的一点,安洁丽娜看菲斯莱特的那种眼光很直白,就跟所有被菲斯莱特的魅力迷住的女人一个样,不过埃尔弗一直没放在心上,他觉得这根本都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在面对菲斯莱特的质问时,他的立场莫名地苍白起来。
菲斯莱特得意地说:“看来你也很懂女人的心。不过你一定不能想象吧,你的小姑娘也很懂你的心,她第一次躺在我的床上的时候,哭得肝肠寸断,她说你不爱她,而且永远都不会爱她。那么她到底是该老老实实地守着一个冷冰冰的丈夫,还是该找个她爱的人体会一下做女人的幸福呢?”
埃尔弗说:“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关键不在于她爱谁,不管她想怎么样,我都是会原谅她的,关键在于你,你爱她吗?别骗鬼了。既然你不爱她,为什么要玩弄她的感情?”
菲斯莱特说:“玩弄她?你凭什么说我在玩弄她?一个女人需要男人给的温暖,于是我慷慨地拥抱了她,安慰了她,难道你要怪我为她做的事情吗?在你对我不闻不问的时候,我有多么孤独,你怎么会想得到?在那个当下,我跟她是互相需要的单身男人和单身女人,没有人可以来指责我们,你也不行,你气势汹汹地跑来质问我,可你又有什么资格呢?你跟她甚至连婚约都没有。哎,别急着反驳我,你是跟安洁丽娜求婚了,可她答应你了吗?”
埃尔弗说:“不论如何,我跟她的交往都是以结婚为前提的,可是你口口声声只有享乐,你想过要承担责任吗?”
菲斯莱特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承担责任?就算她怀了孩子,我有说过不要她和孩子吗?”
埃尔弗瞪大了眼睛,说:“原来你知道?你老实说清楚,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要毁了她?”
菲斯莱特说:“哪里谈得到毁掉不毁掉?一个孩子而已,她要是一定要生,就给他一个姓氏好了,反正我的姓氏也不值钱。”
埃尔弗狂怒之下走过去一巴掌打到他的脸上,发出极清脆的声响。菲斯莱特也被这一耳光激怒,死死瞪着埃尔弗,咬牙切齿地说:“埃尔弗,这是你第二次打我的脸,就算你是国王也好,不能用这种方式侮辱我。”
埃尔弗说:“不用说两个耳光了,多少个都是你应得的。安洁丽娜的孩子没有了,她将来也不会再有孩子了,这样你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那也是你的孩子,你没有心吗?”
菲斯莱特嘀咕了一句:“那得怪她不爱惜自己。”
埃尔弗想也不想,又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眼看着菲斯莱特的脸很快红肿起来,觉得自己竟然想跟这个人讲道理,简直是彻头彻尾的傻瓜。他转身就要走,却被菲斯莱特从背后拦腰紧紧抱住了。
菲斯莱特说:“好吧我承认,我对那个傻姑娘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只是绝对不能容忍你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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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弗说:“我真的想不通,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她并没有招惹过你,也没有害过任何人,你怎么能够毁了她的一生,之后还这样若无其事?”
菲斯莱特说:“为什么你口口声声都是她的一生?为什么不考虑一下我的一生?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你意识到自己是怎么样残酷地在对待我吗?明明是我见到你在先,明明是我先跟你在一起了。你还记得吗,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很快乐,可惜太短暂,是不是短到了你根本记不起的程度呢?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亲吻怎么拥抱怎么做艾的吗?你还记得我们怎么样一起睡去一起醒来吗?”
埃尔弗自然记得当时的欢愉,其实当然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欢愉,他不是石头,不可能在那么亲密之后心里无动于衷。可他还是觉得,菲斯莱特不可能跟安德雷卡或者苛布里耶相提并论。他知道什么是爱,因为他曾经那么热烈地爱过,也那么热烈地被爱过。他无法像过去那样毫无保留地用心去爱菲斯莱特,因为菲斯莱特时时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到两个人中间,他对他甚至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菲斯莱特说:“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样无情地甩掉我的吗?前一天还跟我同床共枕,一转眼就开始当着我的面跟安洁丽娜卿卿我我,激怒了我之后又找我的茬,硬生生地把我赶走,连一个机会都不给我,为了跟她结婚,就这样对待我,难道就不残忍吗?你知道我有多恨安洁丽娜吗?她傻乎乎的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道,轻而易举就可以跟你结婚,偏偏她还不懂得满足,成日里愁眉苦脸。凭什么她就可以得到这么多,而我就一无所有?我又做错了什么呢?只不过看透了她那颗又自私又不安分的心,推波助澜了一下,何以见得我就是有罪的,而她就是纯洁的?”
菲斯莱特所说的埃尔弗并不是不能明白,那种爱人就在眼前却不能属于自己的痛苦他也尝过,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像菲斯莱特那样做,自己更不会。如果哥哥还活着的话,也许最终自己还是不能留在他的身边,可是自己宁愿自己孤独一世,也不会去毁坏别人的安宁。菲斯莱特经历过的痛苦,并不能成为他伤害别人的理由。可是到如今再来跟他理论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伤害已经造成,如果不是自己思虑不周的话,也不会让安洁丽娜遭殃,如果自己当时多为安洁丽娜考虑一些,今天就不会是这样的状况。
埃尔弗不发不语,不想再跟菲斯莱特说下去,使劲去掰开菲斯莱特的手。
菲斯莱特却执意不放,说:“埃尔弗,其实你真正在意的事是奥克尼群岛的事吧?你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件事问出来?”
埃尔弗转过头冷冰冰地看着他:“那件事情我很在意,但是我不想跟你讨论,因为跟你讨论也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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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斯莱特说:“你回来之后,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其实就是在跟我生气吧?就算我十恶不赦,也要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埃尔弗说:“那我给你这个机会,如果你这件事讲完还要纠缠我的话,我就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菲斯莱特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一开始到伊苏吕堡来就是存心预谋?”
埃尔弗不说话,心里觉得,事到如今,这已经是毫无疑问了。
菲斯莱特说:“有时候你小看了我,可有时候你实在是高看了我。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呼风唤雨,也并不是步步为营时时算计,我自己,只是别人手上的一枚棋子而已。我曾经如痴如狂地爱过索菲亚,但她却是个过于现实的女人,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身上可供她利用的任何一点价值。我到伊苏吕堡来,就是专程想见见你。最初是对你很好奇,我想知道,让老恶棍魂牵梦绕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然也有现实的原因,但主要是为了你。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但这并不妨碍我爱你。你对人太冷淡,因为你什么都没放在眼里,世上的活人那么多,你却单单惦念着一些死人,你的灵魂里有那么多的热情,但却抛洒在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地方。这样的你很特别。而你也很爱我吧?我们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时光都不是假的。我对你说的那些承诺全都是真的,但我也并不能为所欲为。我知道你需要强有力的支援,我可以帮你找到,但是索菲亚却不可能平白无故出兵,她要得到她够得着的利益,一点也不能少,她就是这样的女人。事情只能这样发展,不是单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其中有让你不快的地方,但我毕竟还是再一次实现了我的诺言,我并没有讲大话欺骗你。你除掉了你的敌人,但也付出了一些小小的代价。那又有什么过份的呢?世事都是有代价的。你何必要跟我赌气呢?”
埃尔弗说:“你当然可以为自己开脱,但在别人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的罪还构不成间谍奸细,但在我们的王国面对动荡的时候,你们浑水摸鱼,以你为诱饵,从中取利,这件事已经足够讨厌了。更何况你还害了无辜的安洁丽娜。不过你还有你的价值,我不会杀你,我要关着你直到你的女王派人来接你回去。”
谣言不胫而走,在前一个季节风靡伊苏吕堡,迷住了无数女人心的惠特莫尔侯爵竟然是国王的情人。国王为了独占他的爱,使尽招术,最后不惜把他关在城堡里不让他离开。而惠特莫尔侯爵的前情人,安恕的女王索菲亚对此恼羞成怒,派军队袭击了奥克尼群岛。国王仍然舍不得放掉侯爵,对奥克尼群岛的事据绝做出反应。人们饶有兴味地谈论着这桩花边消息,猜测着其结局究竟如何。就在与此同时,公爵塞斯等一干叛党被一一定罪,即将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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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理教的势力被扫除之后,公爵塞斯失去了所有舆论上的支持,成了王国历史上的头号奸臣。贵族们反复讨论,拟定的罪名是勾结利默里的野心家前亲王莱尔德及长岬四郡的叛徒图谋叛国。尽管有些顾虑他是否会在法庭上讲出不该讲的话,最终还是进行了公开的审判。埃尔弗当然没有到场。那一天,据说是法庭头一次塞下那么多人。公爵在众人面前表现得非常镇定,展现了前所未有的贵族风范,给自己的辩护也不卑不亢娓娓动听。然而他说什么也是于是无补,判决在开庭之前就已签署,是斩刑。
审判的当晚,有仆人传来了口信,说公爵提出了刑前最后的愿望,就是见埃尔弗一面。最终的请求是不可以拒绝的,即使是由自己最憎恨的仇人提出的也是如此。于是埃尔弗令人提着灯,摸黑去了那在贵族们眼中最不吉利的塔。其实所谓的塔是许多世纪前的王宫的残存建筑,目前的主要用途是关押有身份的囚犯。公爵被押送回伊苏吕堡之后一直囚禁在这里。
埃尔弗跟着卫兵走过荒凉幽暗的庭院,阴森森的走廊,到了一间特殊的审讯室里。空荡荡地狭窄房间,被铁栅栏分成了两半,靠窗的那一侧是犯人的位置,靠走廊的那一侧的是审讯人的位置。坐在犯人的位置,只能看到空白的墙和紧闭的门,坐在审讯人的位置却可以看到窗外的风景。不过埃尔弗是晚上来的,坐下之后只能看到黑洞洞的窗子,还有窗前苍白如鬼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