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弘昼不敢起来,跪在地上支吾着,仍是想垂死挣扎。
“弘昼!”胤祥一声喝,以未有过的态度厉声道,“你说是不说?你不说,我现在便收拾进宫去,你拦不拦得住?”
“王父!”弘昼吓得背后霎时冷汗如雨,眼泪花都一下子激了出来,心道我怎生的这个命,竟夹在这要命的中间,横竖也是个死,还是先顾着眼下吧。便带着哭腔道,“回王父,皇父就是那日去祭天,天冷受了风寒,回来便病倒了。”
胤祥皱着眉,“这离祭天都好几日了,若只是风寒的话,怎会一直不见好?是哪个大夫在诊治?”
“回王父,是刘裕铎在诊治。刘裕铎说,皇父前阵子操劳忧心,伤了体气,这次风寒入侵便发作得略凶些,因此建议皇父好好调养几日,拔除病根。我这几日进宫请安,皇父是一日比一日好的,再说本来也没什么大碍,您别太担心。”
胤祥听这话,心里多少放回去一些,只是一双眼睛沉沉打量着弘昼,怕他是编些虚话假意宽慰自己。打量了会儿,见弘昼反应,并不像作伪,这才又放心了些。只是又想:比起自己,皇帝平日一向还算康健,若不是自己突然告病,撂下摊子给他,又叫他成天担心自己养病的事,想也不会病倒。想到这,心中不免翻涌起来,甘苦交杂,难以言喻。
弘昼望见胤祥皱着眉的样子,心里却是惶惶然,忙又道,“王父,王父,这两天天冷风大,最是不宜出门。侄儿知道您担心皇父的身体,但皇父头一日病倒时,最担心的便是您因他心急,赶着进宫,一来怕路上不妥,二来也怕过了病气给您,因而才交代侄儿一道瞒着您。皇父这番苦心,都是为了您好,您便等过两日天好了,皇父身上的病也不打紧了,再进宫吧。您要是强自进宫去探看,中途有个什么不谐,皇父的病怎么调养得好。”说着又伏下去,“王父,侄儿恳求您……”
胤祥回过神来,看着伏在地上的弘昼,放缓了声音道,“叫你起来不要跪着。你说的句句在理,皇上更是一番苦心,难不成我就是这么不讲理的人,叫你惊惧惶恐成这样?”
弘昼听了这话,心里骤然一松,很有气力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语气也轻松起来,“王父王父,我也是担心您,这才没了方寸,您可别怪罪呀。侄儿知道,您是最牵挂皇父的,若得知皇父病了,定是想插着翅膀飞到宫里去探视的。”
胤祥被引得笑了笑。弘昼又道,“但眼下正是这样苦寒的时节,您又在调养期间,侄儿也是再三权衡、万不得已,才忍心劝您待几日再进宫探视皇父。”
胤祥默然半晌,忽道,“你方才说,皇上是一日比一日好了,这话你若是欺瞒我……”胤祥也不往下说,弘昼看着却是一哆嗦,忙道,“王父!侄儿坦诚天地可鉴……”
胤祥神色淡淡的,又道,“你待会儿再去趟宫里,想办法把皇上的脉案拓一份拿给我看看,若你说的不差,看了脉案我便放心了。等这两天天色稍好些再进宫去。”
弘昼心道,果然不能轻易过关。还好他方才所言倒非虚,皇帝这几日确实天天见着起色。他赶紧不加犹豫的一口应承下来。
许是上天有感,才过了一日,京城便来了个大晴天,虽清早仍是偏冷,到晌午时,艳阳高照之下,外头已不像前几日那么寒意刺骨。皇帝因自己感觉好多了,又终归是闲不住的人,便从积了多日的折子里挑了些拿出来批阅,刘裕铎也不敢阻拦,只好嘱咐皇帝不要太劳累。皇帝批着批着,苏培盛便一脸忐忑的进来通报,说怡亲王进宫来了。皇帝笔杆子一顿,跟着干脆一摔,一脸的火气,似乎想开口斥一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苏培盛半晌没听到皇帝开口,心里天人交战半天,还是只好战战兢兢问了一句,“皇上,您看,要宣怡亲王觐见么。现在……轿子还在隆宗门那候着。”
皇帝一抬头瞪他一眼,苏培盛吓得身形一颤,皇帝道,“宣怡王华滋堂觐见。”
华滋堂?苏培盛一怔,但实在不敢再多嘴,只好赶紧退出去传旨。
等胤祥到了华滋堂,皇帝绷着脸叫他免跪,赐座,然后便自顾自的看着折子,也不说话,把胤祥晾在一边。胤祥心知皇帝这是在见气呢,心里有些好笑。他见皇帝气色看起来的确还不错,还有精神头生气呢,倒也放心了,索性陪坐着不说话。
僵了半晌,皇帝批折子的笔越来越慢,最后抬头看他一眼,咳了一声,胤祥这才笑着道,“四哥……”
皇帝冷哼一声,“怡王心里头有朕这个四哥吗?上次冒雪进宫,朕是怎么千叮咛万嘱咐叫你注意身体,你听进去一星半点了吗?”
胤祥正色道,“四哥,我正是听进去了。其实您染风寒的事,我第一天便知道了。但因那两天实在太冷,我自知不宜出府,所以虽然心焦,但也不敢再任性行事,只叫天申每日悄悄拓了您的脉案拿给我看。今日实是看着天色好了,这才进宫来……”
“哦?”皇帝吃惊不小,“怎么,你第一天就知道了?弘昼那小子……办事忒不牢靠。”
胤祥神色自如,“您也别怪弘昼,他心性真纯,在我面前哪里瞒得住事。”
皇帝没想到闻得这一出,一时间脸色也就和缓了,道,“如此看来,你倒是听进去一些。”
“所以啊,您还见我的气?”
“朕又不知道这些内情。”皇帝又想起方才情形,“怡王好大威风,朕不说话,你就敢施施然晾着朕,你心里到底有朕没朕?”
两人说笑了一阵,皇帝因病了多日,总算身上轻快起来,加上胤祥那么一说,他便觉得胤祥终于还是把他的叨叨嘱咐听进了心里,晓得要顾惜自己身体了,因而便格外的高兴,格外的有精神。末了道,“你既是进宫来了,便干脆住在宫里多陪朕几日,这些天积了不少事……你不是觉得太清闲了不得劲么,那就稍稍帮朕处理一些。还有,鄂尔泰到京了,云贵的改土归流,说是大功告成,其实推进稍急,隐患不小,这次得跟鄂尔泰再理个头绪。”
胤祥有些为难,“我在宫里歇一晚还行,多住的话,实在是不合体统。”
“好。”皇帝答得干脆,“那便住圆明园吧。入冬以来朕还没去过园子呢,园子里的规矩总没那么多吧?”
“这……”胤祥看着皇帝病得瘦了一圈的脸颊和熠熠的双目,辗转半晌,只得答了个好字。
最后皇帝把候在外面多时的弘昼叫进来。
“你王父说,朕病倒第一天他就知道了,朕是怎么嘱咐你的,办事忒不牢靠。”
弘昼一怔,刚想抬头,身形一顿,又赶紧伏下去,“子臣无用……”
皇帝又训了几句,弘昼跪在地上偷瞄了几眼胤祥,见胤祥八风不动,心里不由得欲哭无泪,蒙骗王父果然是要不得的……就算是奉旨行骗。听着皇帝的训,弘昼只好一句接一句应着,“子臣无用”……“皇父说的是”……“皇父教训得对”……
半天,皇帝终于像是训完了,“起来吧,光朕说管什么用?你要听得进去才行。”
弘昼赶紧道,“子臣一定用心记用心学。”
最后皇帝淡淡道,“朕要去园子里接着调养,月底社稷坛的祭天,你替朕去。”
弘昼愣了愣,眨了眨眼,半晌才道,“子臣领旨……”
“好好准备,不要出岔子。”
弘昼诚惶诚恐,“子臣一定好好准备。”
一旁胤祥脸色也有丝吃惊一闪而过,只是很快便恢复了神色。
皇帝却再无话,摆摆手,“嗯,你跪安吧。”
番外
近日满朝文武都发现,皇帝的心情特别好。整日里春风满面,洋溢着一股由内而外的喜气。众人不知何故,只觉得相当不可思议,朝会上往往互相一照面,都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副梦游般的表情。
这一日休沐,一清早怡王便奉旨觐见,因天色好,只乘了一顶轻便小舆,一路从交辉园到圆明园。正值初夏,园子里草长莺飞,繁花盛开,远处波光粼粼,风拂柳摇,端的是绚烂好时节。胤祥眼中美景掠过,心里却颇有些微妙。自过了五月端阳,皇帝的心情便从忐忑难安的谷底一下子荡到了空中,道胤祥与他已渡过大劫,往后的日子都是天赐来的好缘分,不可辜负。于是时不时的有些稀奇主意,一会儿赠他一些照儿时玩物新作的东西,一会儿说要在园子里添建一面诗墙,将他们往来唱和的诗都镌刻上去,一会儿又计划着等明后年清净些的时候一道下一趟江南,泛舟西湖……总之主意层出不穷,实叫人难以招架。这次召见,也不知是否又有了什么新主意。
到了芳碧丛,胤祥见皇帝那一脸兴致盎然的神情,心中越发的打鼓。皇帝见了他便笑呵呵道,“朕看你最近气色真是不错,人是越发的显得体面潇洒了。”
“皇上……”胤祥实不知该如何答话的好。
“怎么,夸你一句就不好意思了?”皇帝显见的心情极好。
胤祥索性闭口不答话。
皇帝也不在意,笑呵呵的把他往北面院落引,便走便道,“你这样体面的人,该多有几幅画像才对。三年那次,看你那样子活似跟画师有仇一样,再说那时脸色也不好看……”
胤祥心道不好,“四哥,您知道的,我实是不宜画像……一坐到画师面前便觉得不自在。”
皇帝不在意道,“没关系,这次不用画那种正襟危坐的。”
什么?胤祥只觉得自己的心进一步的往下荡去……
到了北边小院,只见边廊屋檐下挂了一排各色衣饰,匆匆一瞥,从汉代的深衣到两宋燕居服再到时下的长袍私服,一应俱全。皇帝得意道,“从古至今,朕都备齐了,你看着选几件试试,园中各色景致也都有,可画些自然意趣的,你也省得不自在。”
见胤祥半晌没答话,皇帝又用手指指道,“朕看这晋汉的广袖深衣不错,飘逸清秀,朕跟你选一处竹林对弈一盘,画一幅‘名士风流’如何?”
……
郎世宁在院外候着,只觉得等候的时间格外漫长,实在不知道皇帝和怡王怎会商量这么久还没个结果。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郎世宁终于看到苏培盛步履匆匆走来,即近了一看,只觉得苏公公神色呆滞,很不寻常。
但郎世宁深知不宜多话,只恭敬听苏培盛吩咐说带上画具去后湖西岸等着,郎世宁便领了旨,匆匆去了。
在湖边又等了一晌,不一会,只见小路上一顶小轿款款而来,轿子到了跟前,怡王掀帘下来,身上只穿了身极轻便的皂色私服,轻绸质地,腰间缀了一块福寿玉佩。柔和阳光下,但见怡王面色白净,双目微挑,嘴边似噙着一抹隐隐笑意,倒有种平日少见的轻快潇洒。
郎世宁参见完怡王,等着给皇帝行礼,怡王却一摆手道,“不必了,皇上忽有要事,今个儿便只有我一人了。”说着,怡王又一转身把轿帘掀起来,从里面抱住了一只通体雪白、金瞳闪耀的大白猫。
郎世宁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听到苏培盛重重一声咳,才回过神来。两人一照面,互相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脸呆滞。
“郎先生还等什么呢?”怡王一句话叫郎世宁彻底醒过神来,赶紧小步走上前去,一一的架起画布,摆上画笔。
这时底下人给怡王递上了一根鱼竿,怡王一手接过鱼竿垂在水中,一手抚上懒洋洋倚在他身边的大白猫,神色淡淡道,“开始画吧。”
郎世宁赶紧应声。
这时那大白猫忽然抬爪挠了挠怡王腰侧,怡王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补了一句,“对了,这只猫儿务必要用心画上。”
——
元宵贺礼以及伪断更赔礼。
祥瑞御免。
16.破晓
弘昼走后,华滋堂一时有些沉默,皇帝颇有些意味的看着胤祥,似乎等着他开腔。半晌,胤祥也有些无奈,道,“您这一下子可是给了天申重压了。”
皇帝支着耳朵听着,然而胤祥说完这句,却又没了下文。皇帝便有些不满,道,“朕的公事私事,你都是有管着的。唯独对储位一事,朕是怎么暗示都等不到你半个字。怡王就不能开开金口,给朕参详参详?”
胤祥似没料到皇帝竟会这么堵着问,又沉默了半晌才道,“皇上,您知道的,储君一事事关大体,我心里若真有了好计较,怎会不言明。我若只为避嫌而钳口安身,我……”
皇帝一怔,也跟着沉默起来,面色沉沉,“朕子嗣单薄,弘历弘昼又都是子不类父,你也觉得,他们两个资质都当不得托付?”
胤祥见话说到这个份上,便道,“您知道的,按说起来,我与弘昼情分终归不同,他心性聪颖,又不失真挚,可说是十分难得。只是目前来看,他是多了几分跳脱,却少了稳重贵气,也仿佛少了一份装着江山社稷的胸怀抱负……”
皇帝专注的看着胤祥,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至于弘历……他比弘昼要稳重些,只是我看他,也不十分像您。”胤祥似微微摇了摇头,“我对他到底不像对弘昼那样熟悉,或许不能评价周全……我只是想,您的新政虽是泽被苍生的好事,施行起来却须迈得过险阻,挨得过诋毁,若非有极刚坚的心志,极大的胸怀,如何冒得了这险,吃得了这苦?我是看不透,弘历是否有这个心志……”
皇帝沉默半晌,深深叹了口气,“你啊,总能跟朕想到一块儿。朕就是担心,他们两个人都不叫人十分的满意,但偏生没得可选。朕叫弘历去河南,叫弘昼去祭天,也是有意要多磨练磨练他们,看看能否叫他们多知些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少了顾忌,胤祥笑笑道,“您叫弘昼祭天,只怕是给弘昼和弘历都添了心事哪。”
“呵,就是叫他们多烦心烦心,也好过成天安逸享乐。哪怕是起些浪花吧……”皇帝拿起茶盏吹了吹,“横竖不比我们当年,乱不了。”
过几日,皇帝便拉着怡王一起住进了园子里,皇帝照旧住在九州清晏殿,胤祥则是皇帝好说歹说了一番,终于在九州清晏西进的清晖阁住了下来。平日里胤祥照旧调理休养,但皇帝有事不决时也倒方便一起商量,日子便过得极快。
转眼到了小年,这日因天气也暖和,皇帝便叫人把和惠给接到园子里来,陪胤祥一起吃顿小年饭。和惠到时,怀里还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猫儿,和惠当宝贝似的拢在怀里,下人要替她抱一下也不答应。胤祥见了便微微皱眉,道,“怎么把猫儿也抱过来,这成什么样儿?先叫人抱到别处放一会儿,听话。”
“不行!”和惠叫了一声,眨巴眨巴眼就往后缩。皇帝便急着瞪胤祥一眼,“你凶什么?”又和颜悦色对和惠道,“和惠到朕这儿来。”
和惠赶紧抱着猫儿蹦过去,咯咯笑道,“汗阿玛您看,它多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