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很可爱。”皇帝颇赞许的摸了摸小猫的头,又摸摸和惠的头,“和惠啊,比它还可爱。”
胤祥在一旁默默无语。
过了一会儿,底下人将膳食准备好了,和惠这才将小猫放了下来。哪里知道刚一撒手,那猫儿竟嗖的一下就窜了出去。和惠惊的叫了一声,扑上前想把它捉住,那猫儿看起来柔弱无骨的,动作却迅速灵敏得很,追赶了两下,竟一下子窜到了墙边立着的描金柜子顶上。待和惠追到柜子下面,那猫儿身子一摆,却把柜子顶上放着的一样摆件给扫了下来,皇帝与胤祥眼睁睁看着,还来不及反应,那摆件哐当一声,砸到地上,摔成了两瓣。
和惠也被那声音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去看汗阿玛与阿玛脸色,只觉得两人脸色都十分难看。她似乎知道闯了祸,先赶紧蹭在皇帝身边,怯怯的叫了声汗阿玛。胤祥却先反应过来,带着怒喝了一声,“苏培盛!”
苏培盛应声赶紧进来,胤祥吩咐道,“把和惠先带出去。”又看了一眼,皱着眉道,“还有那只畜生。”
和惠这下知道闯的祸不小了,哇的一声哭起来,“阿玛,阿玛,和惠错了,您是要赶和惠走吗?和惠不走。汗阿玛,汗阿玛……”
“和惠,阿玛不是要赶你走。”皇帝这时才开了腔,“你看这屋子里打碎了东西,总得收拾一下。你先去别处好好的用膳,汗阿玛和阿玛不会生你的气。”
皇帝语调低沉,虽是不见怒色,却带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和惠平日里纵然是有些调皮娇纵,这一下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乖乖被苏培盛带了出去。
等和惠一走,胤祥叫其他人也退下,却亲自走到柜子底下把摔成两瓣的摆件捡了起来。这摆件原来是元年时胤祥呈给皇帝的一件寿礼,当中是一座和田玉圆盘,通体莹润,毫无暇色,底下是同色玉石做的云纹盘托,又雕了只托桃的小猴儿,寓意祥瑞福寿。摆件雕工一气呵成,色泽匀净,只有猴子手中的寿桃另用翡翠与碧玺镶嵌,素雅中透着一点儿俏皮。皇帝当时一见便十分喜爱,只说这寿礼不但做工精妙奇丽,寓意更是和美吉祥,为不负胤祥心意,一直以来都摆在园中最常待的寝殿里,到现在也有七个年头了。
胤祥将东西捡起来,只见圆盘正当中裂成两瓣,那猴子的一只手恰被摔碎,碧玺雕成的寿桃脱落出来,上头两枚翡翠叶子也缺了一角。他只觉得心里莫名一绞,顾不得皇帝先前的劝诫,起身便直直跪在地上,“四哥……”却不知说什么好。
皇帝一震,赶紧去拉扯他,“做什么,起来起来!你是不是想到别处去了?朕只是心疼你头一年花心思送给朕的礼物竟这么摔碎了,又是和惠惹的祸,也没个人可罚。”皇帝哼了一声,“你若过意不去,明年便备个更称心的送给朕。”
胤祥见皇帝忽然换了神色,只觉得半信半疑,“四哥……您……”
“你当朕要怎的?朕是天家,天命所护,这等小事儿有什么挂怀的?”皇帝笑了笑,“你有这功夫想东想西,不妨想想明年给朕送什么好。说起来,朕什么也不缺,就却一个身体康健、百病不侵的十三弟。”
皇帝这么说来,胤祥心里头倒觉得轻了一些,他见皇帝神色自然,不似作伪,便跟着笑道,“四哥都这么说了,胤祥怎么能叫四哥失望。”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便叫人把和惠带过来,重新上了膳食。和惠被吓得不轻,眼睛都是红通通的。两人见了不免心疼,齐齐的哄了一阵,这才把和惠哄得重新开心起来。
小年夜便这么过去了。到了第二日,胤祥见着皇帝,却见皇帝神色疲惫,即便是隔着镜片,也能瞧见眼睛下的青色眼圈,胤祥心里便又有些起疑,只道,“四哥,您昨儿夜里是不是睡得不安稳?我看您像是有些疲倦……”
“哦。”皇帝扶了扶眼镜架子,“昨儿陪着和惠多说了会儿话,夜里净梦着她顽皮来着,的确是没睡好。”
胤祥默然。
再过三日,胤祥到寝殿时,竟见着那被摔坏的玉盘用金丝给镶嵌起来,重新摆在了柜顶上。胤祥吃惊不小,“四哥,您把这玉盘修好了?”
“叫邹文玉赶工赶出来的。”皇帝解释道,“毕竟是你给朕的寿礼,意义不同,再说朕也舍不得这么好的玉料,还是原样的修复了摆在这儿吧。”
胤祥心里愈加的起疑,眼看着皇帝眼下的淤青愈发明显,连眼睛里也能瞧出血丝来,不过是过了四日,竟像是憔悴了好几年的光景。他心里越起疑,表面上却平静下来,只是不动声色的陪着皇帝说起了公事。
到了晚上,胤祥迟迟的不就寝,待到正殿那边灯熄了,便叫张瑞去把苏培盛唤过来。虽是不合规矩,但苏培盛果真也悄悄的跟着张瑞到了清晖阁。一见了胤祥便扑通跪下去,带着哽咽道,“王爷,老奴知道您想问什么,皇上这几日不知怎么的,每天夜里睡下不到一个时辰便被噩梦惊醒,往后便几乎睡不着了。老奴在一旁伺候着,真是替皇上急得不行。”说着抹了抹泪,“皇上身体何等金贵,怎么受得这样的熬,这不过几日,气色上便能瞧得出来,可他还总叫老奴不要跟您多嘴……”说着偷偷用眼睛瞅瞅胤祥。
胤祥点点头,“你放心,我问你话,必不叫你受拖累。”又问,“每日被噩梦惊醒?可传太医瞧过了吗。”
“刘裕铎前日便开过安神静气的方子,可这两日也没见着起效。”
胤祥一时沉默,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苏培盛偷偷瞧了一眼,大着胆子开口道,“王爷……老奴虽然身份卑贱,可也是真心孝敬皇上,老奴……老奴斗胆猜测,皇上每日做噩梦……会不会……会不会是叫什么阴邪之物……”
“好了。”胤祥忽然打断他,吓得苏培盛赶紧闭嘴跪在地上。胤祥道,“皇上身份尊贵,承接天命,什么阴邪之物能侵害得了?”
“是是,王爷说的是,是老奴鬼迷心窍,老奴这张贱嘴……”苏培盛赶紧给自己掌了一下。
胤祥摆摆手制住他,想了一会儿,又问,“那个白玉盘摆件,皇上这几日有再提过吗?”
苏培盛一愣,想了想道,“就是那日,皇上叫海郎中拿去修复,皇上原本问海郎中,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叫那玉盘完好如初的合起来,海郎中说没法子,皇上便发了脾气……”
胤祥心里一沉,心想皇帝果然还是忌讳此事。可转念又想,皇帝性格刚强,摔碎玉盘虽然不吉利,可也不至于因此便到了寝食难安的份。胤祥脑海中不由得有些纷乱,心情阴阴沉沉的理不出头绪。这时又听苏培盛问,“王爷还有什么要问老奴的么,若无事,老奴得先告退了,老奴实在不便在此间留驻……”
胤祥回过神,“也是,今日谢谢苏公公了。”说着给张瑞使了个眼色,张瑞便领着苏培盛退了下去。
这一晚,天地间风平浪静,万籁俱寂,胤祥躺在床上却是没了睡意,乱糟糟的挨到后半夜,因倦极了,便有些迷迷糊糊,云里雾里间,却又不断想起那块被摔成两瓣的玉盘来。最后胤祥仿佛正梦到自己捏着那颗碧玺寿桃,一激灵却醒了过来,这才发现外头天光已微微亮了。他强打精神的起了床,定定神,忽然想起来这一日已经是腊月二十九,雍正七年的最后一日。
17.春风送暖
年前最后一日休沐,胤祥早起看皇帝脸色,仍是憔悴得厉害,皇帝却急着打发他回府里,只说今日按规矩得回宫中设除夕家宴,叫胤祥也早些回去陪陪家人。胤祥也不多言,笑着应承了,只对皇帝道,“四哥,我这就回去了,再见着您,可就是明年了。”
皇帝眼神一闪,似是恍惚了下,道,“多话,什么今年明年,不过是几个时辰的事,怎么,你还舍不得朕了?”
胤祥只是笑,像是点了点头,却又并不接话。皇帝瞧着那模样,仿佛回到了少年时,胤祥单独从扈出发前,那不舍又有些顽皮的模样。他心神一震,最后却只摆摆手,“好了好了,快些回去吧。”
宫里的家宴是早备好的,宴席上皇帝精神困顿,强撑着听各人送出的吉祥话。弘历刚从河南赶回来,说了些当地的见闻,又叫永琏给汗玛法拜年,稍稍热闹了一下。但众人亦看出皇帝精神气不佳,因而也并不多话,家宴草草吃完便散了,皇帝只说近日劳累,想休息养神,独自回到了养心殿里。
一进殿苏培盛赶紧跟上去,“皇上,刘裕铎调理的安神汤药,您看是否要用一些?”
皇帝揉揉眉角,“喝了几天了,也没见什么用处。”顿了顿又道,“还是拿过来吧。”苏培盛赶紧依言行事,底下人又在炉中点了香片,一时间暖阁里香气氤氲,又兼天气晴好,周遭阳光充沛,暖洋洋的,倒是分外怡人。
皇帝因前几日睡眠实在不足,到这个点困倦得厉害,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虽然梦里仍不太安稳,倒不像前几日夜里那样噩梦缠身,再醒来时只见外头已是一片暮色,苏培盛恭恭敬敬候在一旁,“皇上,怡王方才过来了,见您在小睡,便没打搅,此时正在外头侯着呢。”
皇帝一震,一瞬间觉得自己像回到了数月前,刚刚宾天重生的时候,仿佛这几个月的种种聚处不过是镜花水月,南柯一梦。他心中震颤,陡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恐惧,半晌才勉强定了定神道,“叫怡王进来。”
待胤祥进来,皇帝盯着他,见他面色整洁,神态平静,跟数月前截然不同,这才陡然松了口气,四肢百骸中的慌乱骤然撤去,“这是什么时候,你进宫来做什么?年前你陪朕在园子里住了这么一阵,今天才叫你好好陪陪家人,你把朕的话当耳旁风了?”
“我也是家宴完了才过来的。”胤祥轻声道,又笑了笑,“四哥说得好生分,您不也是我的家人。”
皇帝一怔,心口一跳,忍不住打量了一番胤祥,又招手道,“你到朕跟前来,朕好好看看,这是朕的怡王殿下么?平日里朕说‘兄弟怡怡’,你只会‘以礼止情’来着,今个是怎么了?莫非是朕在梦里头没醒呢?”
胤祥倒是依言坐下,“四哥,您在梦里头也这么语锋犀利啊?”
皇帝忍不住笑起来,又绷住神色,道,“你今个到底怎么回事?这个点儿来做什么?”
胤祥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四哥,那个摔碎的玉盘,您其实还是忌讳的吧。”
皇帝脸色一变,“怎么忽然说到这上头来,那天不都跟你说的好好的,你怎么就是想不开放不下?”
“您道我想多心么?”胤祥再开口语气里竟像带了丝薄怒,“您自己看您这憔悴样子,除非我眼盲了,才能瞧不出来。”
皇帝心里一咯噔。胤祥平日里甚少发脾气,但若真上了火,就是他这当皇帝的,也是有几分忌惮的。再开口气势竟被胤祥压了一头,无奈道,“你发什么脾气?朕前阵子风寒刚好,许是因此才心神不宁,睡不好觉……”
胤祥哪里肯信,只道,“和惠闯下这祸,您心中萦怀又何必强撑着?总归是我送的寿礼,若真要折寿,那便折我的寿好了!”
“胤祥!”皇帝啪的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胤祥也一怔。“你把刚才说的混账话给朕吞回去!你当朕真怕这霉头折了自己的寿么?还不是!……”
“还不是什么?”胤祥追问。
皇帝骤然火起,可被胤祥这么一追问,火气又腾的下去,很快省起,是不是被胤祥故意套了话去。可话起了头又被胤祥揪住,胤祥哪里肯再让他装糊涂。
“四哥,您到底担心什么?您不说,就忍得让我胡思乱想么?”
“好好,拧不过你,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皇帝被胤祥磨得没法,“早先朕在宫里给你设醮祈福,法师说除了八字外,还可拿一样你的东西供在道场。朕想那玉盘是个祥瑞之物,出自你的手笔,又是朕的寿礼,便把那玉盘送了去,既合了它和美团圆的寓意,也算是以朕的天家脸面为你祈福。哪里知道……竟会给摔碎了……”皇帝皱了皱眉又道,“不过,这阵子眼看着你气色越来越好,朕心里不知道多高兴。这玉盘摔碎,也不见着就预示什么,朕说你多心,其实是朕自己多心放不下……”
“四哥……”胤祥心中震动,原来追问半天,却是这样的情由。
“你方才说什么折你寿的混账话,这不是戳朕的心窝子么?朕倒宁愿这玉盘于你无碍,折朕的寿也罢了。”皇帝想来想去有些生气。
“四哥!”胤祥也把脸一沉,“您说我戳您心窝子,您这话是又戳还给我么?咱们这样车轱辘来去的有什么意思?您也说我这阵子气色渐好,这玉盘说到底也不过一个物件,您就宁愿信这怪力乱神的,也不信我?”
皇帝咳了一声,“朕也自问啊,朕怎么会这么疑神疑鬼,赶上这么点意外就沉不住气。许是被八年时的梦境给骇着,朕一想到,这立马就要到明年去了,离端阳也不过半年光景,朕这心里头就像见鬼一样静不下来。”皇帝说着,像是有些懊恼似的,捶了捶自己额头。
“四哥……”胤祥心里就像被浇了一锅沸水,轰隆隆的响着,又连带着把他的眼眶也烧热了。顿了半天道,“前儿您说,你就缺一个身体康健的十三弟,我可是应承了您的,我在您心里,总不会就那么言而无信吧。您要无事的话,我今天便歇在宫里陪您守岁如何?我陪着您看看,这‘明年’也没什么可怕的,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也照旧陪您守岁。”
夜里,苏培盛吩咐几个太监在西进的院子里放了些爆竹,选的自然都是些花火鲜明、又不那么惊扰的。皇帝和怡王并未出来观赏,但也算给暖阁周遭添了些过年的气氛。过了戌时,宫里熄了灯,周围便静了下来,苏培盛在门口候着,不知多了多久,听到里头怡王唤他,赶紧推门进去。只见皇帝已脱了靴子半靠半躺在靠墙的通炕上,身上盖着原先通炕上的锦被。怡王则坐在一旁。皇帝眯着眼,像是快睡过去了。苏培盛听胤祥道,“你去拿锦被还有软枕过来。”
苏培盛心里一惊,为难道,“王爷,您和皇上在这……只怕歇得不好。”
胤祥只挥挥手叫他快些拿东西,苏培盛只好应声退了下去。等拿了锦被和软枕来,到底进出有些动静,皇帝有些醒了,问,“现在什么点儿了?”
“还不到亥时,且早着呢。”胤祥答道,又示意苏培盛过来帮他也除了靴子,背上垫了软枕。
苏培盛再帮胤祥铺好锦被,胤祥摆摆手,苏培盛赶紧低头往后退。
胤祥看着苏培盛退下,旁边的皇帝已隐约起了鼾声,胤祥一笑,心道昨晚没睡好,今早明明也很困倦的,现在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难不成皇帝要把失眠的毛病过给自己。只好仍旧拿起书闲闲翻看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胤祥只觉身边一动,跟着便听皇帝喊了一声“胤祥!”他一转头,便撞着皇帝噌的从床上坐起来,惊魂未定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