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呼一声,“哨马当心!”
可是一切都迟了,哨马虽然听不到,但刚欲回头,怪物已扑向他
的后背,哨马猝不及防扑倒在地,紧跟着第二个第三个又陆续扑上来,哨马还在反抗。
这一切就是场无声的电影,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
但谁都知道,哨马不可能有机会了。
就在一团肢体的挣扎中,哨马被它们拖出了镜头,他奋力蹬踢的双腿,在地上画出了最后一道痕迹。
21.伤口
警报仍在响着,一遍一遍响着。
“带上东西,我们走。”刺青咬着牙,说。
万回很想揍他一拳。
可是,时间确实不等人,一旦警报止息,既是门禁关闭上锁的时刻。
“走!”苗老三当机立断,一手抄起军包一手挎长枪,“先离开这里!”
哨马,肯定是活不成了的。
跑出控制室,警报声更是振聋发聩。
刺青大喊:“往这边!”
于是几个人又朝着那一排仓库的地方发足狂奔。
眼见着,不到几百公尺了,前方两排仓库之间夹的,就是一个涵洞口。那个洞口,随着警报闪烁红光,沉重的巨门正在向两旁掣开,就跟要发射导弹一样。
然而,出乎意料,正是在这两排仓库之间,堵上了一大片防护带,铁丝卷成的筒子,半人高,雷区似的,在当中迂回,走不了直线,警报还在响,急得要命。
除了急迫,还有恐惧,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怪物的恐惧。
“都让开!”
只听苗老三高声一喝,军包已轮过头顶,铁丝被砸,哗啦啦直响,向两旁抖了开去。
扫过的重力,在防护带末端压出了一块缺口,苗老三拍他们的背,“踩着过去,快!快!”
他们一个个踏着包一跃而过,到达空地,最后那包已经同蒺藜绞缠死紧。
苗老三索性丢下包。可眼下,唯独他自己还没有过来。
“苗老三?”万回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回首。
苗老三站立在那里,站在荆棘般的铁丝丛中,背着长枪的刺刀在肩后竖起,警报灯晃晃划过,却看不清那张脸,那一瞬间那个剪影像一记烙印,万回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我去救哨马,你们先走。”
他听见苗老三这样说,毅然决然,想必是心里早有了这个打算,他不会丢下哨马的,不论死活。
他拆下刺刀,挂着打不准,他反手捏住刀尖,万回立刻会意,伸手握住刀柄。
“小心行事,”他笑了一下,万回几乎从没见他那种表情,“接下来就交给你了,”他说,“照顾好他们。”
万回搂住想扑上去的小兔崽子,苗老三一刻也没有迟疑的回头了,无论小兔崽子怎样挣扎着拉直手仿佛要挽留一般,万回觉得,这个孩子像是也感觉到了什么。
警报戛然而止,接着,又开始响,这一回,两具扇形的钢铁重门,开始缓慢合拢,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
万回一把抱起小兔崽子,和刺青一齐跑入涵洞。
一声枪响,旷远
凄厉得犹如一声长啸,那是狙击步特有的响声,苗老三开枪了。
小兔崽子浑身都战栗起来,紧随其后第二声枪响,万回的心揪紧了。
警报灯在转,通红如血,笔直的高耸的通道,机械的滑槽,正在通向这座地下工程的最核心处。
万回心跳急剧,望了望涵洞深处,又望了望手中刺刀,握紧刀,那是一种扎实的感觉。大门已关至将近三分之二,是的,还有时间,他长吁一口气,抬起头,眼神变了。
“看好他,”他将小兔崽子推给刺青怀中,大声道,“我很快回来!”
刺青想抓住他,但终究没能抓住,他看着万回的身影从两扇门的齿榫间穿了出去。
枪声不断,遥遥传来,一声末尾连着一声,打得很稳。
万回几乎没有多想,做出这样的决定几乎什么都没多想,他只是握着刀飞快地奔跑,越过一道道障碍,向着枪声跑去,他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不知道苗老三有没有找到哨马,他听见自己的脚被铁丝割开了。
然后就在他们呆过的控制室右方,空旷的防爆灯下,视野里出现了一个背影——单膝跪地的持枪的背影,火药浓重,弹壳满地,苗老三板寸似的后脑勺,稍倾,“砰”一响,火星,子弹直射入百米开外黑暗里。
黑暗里顿时一声怪叫,一个人冲了出来,万回压根看不出那是个什么人,因为人已经完全烂了,胸骨像鸟笼一样暴露在外,身体像一把反张的弓。
那人就以那样怪异的姿势冲来,令人胆寒,苗老三毫无动摇,扣动扳机,子弹旋转着迸出枪膛,如一把冲钻撬开椰壳般,整个掀翻掉天灵盖,丑恶的脑容物暴露,那人脚下打了个旋,扑倒。
“苗老三快点,门要关了!”
万回带喘的急喊,并未令苗老回头,他正以极快速度拉栓上膛,在喊声中已连发数枪,黑暗里有什么东西逐一应声栽倒。
苗老三不回头,因为他根本来不及回头,“你怎么来了?!算了,我掩护,你去前边把他给我拖回来!”
“拖什么?!”
“哨马!”
万回一怔。
“快!”
万回拔腿就冲了上去,枪声在他身后响起,他也顾不了了,时局紧迫,他跃过一地尸水,猛可间眼前一亮,在黑暗边缘有个躺在地上的身影,那么熟悉,他几乎要惊呼出来,躺在那的,竟然真的是哨马。
哨马头朝这边,侧脸一动不动,万回跑上前,将刀叼在嘴里,蹲住想把他架起来,可惜架不动,只好托住他腋下。
一颗子弹,擦着发梢飞过去,发
出一种击中沙袋的闷响,万回这才注意到,一个黑影骤然倒下。
万回这才震惊地注意到,黑暗里,遍地都是尸体,横七竖八,颅脑开了瓢的尸体,看起来就像肉铺里的杂碎。
苗老三不愧是神枪手,百米之外,昏暗之中,百发百中。
万回立即开始往回拖哨马。
危险,危险正在尾随,更多幽灵似的黑影,一个倒下一个浮现。
目镜反光,枪声不绝。
枪声就是护身符,光明与黑暗的界限就像死亡一样被一把枪隔开。万回奋力拖拽着哨马的身体,如此沉重,哨马到底死了,还是活着,是苗老三拖到这的,还是自己跑来的?
几百米,万回精疲力竭,终于退到苗老三身后,咔嚓一声,压上弹夹,这已经是最后一支弹夹。
苗老三忽然起身,把哨马一扛,摞在万回背上。
“你带他走。”简短一句,如同指令,不容违抗。
苗老三身后,那些怪物,终于趁机冲出了黑暗,嘶嚎着狂奔而来。
万回瞳孔愕然放大。
洪水决堤了。
“跑啊!”
万回被这一声斥吼惊醒,快透支了,却仿佛又来了力量,他使劲一颠背紧哨马,朝着与苗老三相反的方向,奋力迈开腿。
回身,苗老三一枪一个。
奔跑的怪物像中了无形的一拳,向后腾起,子弹从眼窝钻入从脑后钻出。
抛壳带着灼烫的硝烟。
那样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回响,当啷、当啷、当啷……每一声都更接近死亡。
轰掉的脑袋比蛋壳还脆弱,可它们凭借数量汹涌的持续地蜂拥,那么多,那么狂暴,赶不尽,杀不绝,寡不敌众,谁心里都明白呐,苗老三啊,这么多年你坚守什么,一个人是一座碉堡,倏忽间他眼前又见到了夜袭冲上来的狼一样的鬼子兵。
当啷!
一声,惊心动魄。
弹药用罄。
妈的,老子打仗那会儿你们还没投进娘胎呢。
妈的,这话又说给谁听呢,其实人到了这会儿任何话都是多余的,老子不懂政治,老子也是只一介匹夫而已。
苗老三想哭,又想笑,枪从他肩头松脱下来。
于是,死亡张牙舞爪,迎面扑来。
妈的,可是老子不顺你一个不甘心。
苗老三擒起枪托狠狠砸出去,当先那只怪物重摔在地,听起来如同屠夫摔在砧板上的肉块,第二只怪物的鼻梁直接被砸进颅腔里。
苗老三怒喝着喘着粗气,在一次又一次重击中,枪身在冰冷的空
气里闪着蓝光,开始分解,开始散架。
警报多么漫长啊,终于,停止了。
苗老三两手抓着早已不成形的零件,保持着,背对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接来下就交给你了,照顾好他们。
苗老三昂起头,直到下一秒,死亡,将他吞没。
万回简直要急疯了,背上哨马不知何时醒的,挣扎着滚落,害万回也摔了一跤,不过意识到哨马还活着,他心头一阵鼓舞。
还差一点就到了,还差一点,过了这道铁丝,入口就在眼前。
他立刻揽住哨马的腰,哨马却立不住,双膝一弯又栽下去。
警报旋转,巨门如两扇合拢的铡刀,通红的光射出缝隙,还在缩小。
快啊!万回咬紧牙关,用尽全力,拖拽哨马的身躯。意外在这时发生,昏迷的哨马竟一把扯住缠在丝网团里的军包。
那是苗老三的军包,他抓得那么紧,指节都发白,眉头痛苦地纠结。
包钩在蒺藜上怎么也下不来,万回从嘴里取下匕首扑过去连割数刀,带子断了,他又抓起哨马。
门缝只剩一肩宽了!
万回仰头声嘶力竭地高喊:“快啊!来帮忙!”
铁丝网沾满血滴而反射着光。
当刺青再次看到他们两个人时,他看到这两人浴血淋漓,浑身上下,到处都是铁丝刮开的口子,伤口内还扎着倒刺。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刺青出来帮了他们一把。
巨门榫卯相合的一刹那,发出了一声犹如巨兽叹息般的沉响,通红的警报灯立即跳接成了白光。
刺青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望着哨马仍死不松手的,那只破损不堪的军包,他的嘴角一点点下沉。万回喘得直不起腰,剧烈咳嗽,抬眼,他知道他在想什么。
是的,苗老三没有了,没有,也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
刺青什么也没说。
万回别过脸,擦了一下鼻子。
至少哨马回来了。
他把哨马扶坐起来,哨马身下的地面,就像被沾饱了血的拖把胡乱拖过。他使劲掰开哨马的手指,将包袱推到一旁。
哨马面容一皱,嘴里闷声呻吟,嘴唇苍白干裂,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苗老三?”他目光游移转动,“苗老三?苗老三呢,苗老三在哪里?”他急切的,一把揪住万回,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他在哪?快去找他啊!”
万回低下头,刺刀叮当一下,落在地上。
“还愣着干嘛!快回去救他啊!快回去救
他啊!”他歇斯底里地喊着,泪水不可遏止地涌了出来。
哨马哭了,哭得那样伤心,泪和血混在一起滚落,哀嚎,“求你快去……救救他……别管我……”那是种仿佛跪下来乞求般的悲切。
万回觉得在他面前的好像是个孩子,他拼命忍住眼泪,用颤抖的嗓音说哨马,哨马,来不及了,真的,不可能了。
哨马突然揪紧他的衣服,一拳打在他脸上,“混蛋!为什么!那为什么要救我!”缺乏力道的一拳,疼痛却直达心底。
万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根本来不及去思考为什么。
哨马想站起来揍他,可是虚弱的身体和满地血污,让他一次次的站不起来,如同一只困兽在拚命抗争,万回明白其实他想揍的不是他。
最后,哨马放弃了,他整张脸因痛苦变得扭曲,因痛苦而龇着牙呼吸,胸膛起伏,眼圈发青。
“止血处理伤口。”刺青冷冷地说。
忽然间,哨马笑了一下,笑得怪异,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
“处理伤口?”他缓了一缓,伸出手臂,撩起袖管,翻过来,展示在大家眼前。
万回霎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哨马的手臂内侧,有一个可怕的伤口,鲜红的,像小孩子张开的嘴,在这个伤口旁边,布满了齿痕。
“别看了,”哨马说,“是它们咬的,我知道的,我已经没救了。”他的手臂在微微颤抖,声音也在颤抖。
万回脑袋嗡一下炸了。
刺青退了一步,神色紧张。
哨马望向别处,带着那种苦涩、讽刺、自嘲式的笑容,泪痕还在他的脸上,“值得吗。”他问,犹如在问他自己。
万回简直感到吸不上气来,他向后倒,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22.争执
万回没想到,在对待哨马的问题上,刺青会和他产生分歧。
但想到底,这件事再合理不过,可他就是不能接受,刺青摆出那样一副冷静到无情的嘴脸。
他让万回处理一下伤势,接着讲“我们必须尽快前往反应堆。”——“我们”之中显然不包括哨马,刺青甚至刻意的看都不看一眼,好像哨马这个人压根就不存在。
把没用的人当垃圾一样丢弃,万回早对刺青这种态度窝火很久了,他几乎立刻从地上跳起来,气冲冲地上去揪刺青的衣服,然而又及时收回了这一不明智举动,因为他们足够近得鼻尖碰鼻尖,刺青不可能不认识到他此刻的愤怒。
“你怎么能这么做,不能丢下他不管!”万回恼火地逼视对方。
“为什么?他受伤了,他就像颗定时炸弹,而且一定会爆。”
“我不管,只要他能及时出去说不定还有救!你也说我们离出口不远了!”
“但也不近!他没救了,你看看他,就算有救,我也不会冒那个险。”
“我会!”
他俩压抑着声调争论不休。
自始至终哨马倚躺在那,闭着眼,头略倾向另一侧,不动,也几乎看不出在呼吸,仿佛正沉沉休憩。
如此空旷的一个地方,其实根本什么声音也瞒不过耳朵。
“我不允许活着的人承担风险,不能带他。”
“说得就好像在你眼里哨马已经是个死人了。”万回痛恨这种车轱辘对话,“在你眼里其他人算什么,哨马那么把你当兄弟,他什么都听你的!你呢!你只把别人当踏脚石,这叫过河拆桥!”
“桥是有功,但若有敌人顺着桥过来你拆还是不拆?!”
“那也是你造成的!告诉你哨马现在这样都是你造成的!要不是你叫他去开那个什么开关他就不会出事!”
“要不是我你们谁也不可能活着站在这里!”
“苗老三死了!”
万回发觉自己过于大声,可他再也没办法控制好音量,“苗老三死了,这件事你也应当负责!”
声音回响。刺青下颌稍昂着,寡淡的面目全无一丝触动,而万回却看见他的瞳孔在收缩。
“我现在问你,带不带上他。”万回。
刺青冷冷吐出一个字,“不。”
“好,行,算我狗眼看错你!你不带我带,咱们一拍两散,你走你的,谁稀罕有你领路!”
万回内心也明知这太冲动,况且等于给了刺青一个台阶下。
刺青十有八九会走的,这儿能利用的人他都利用光了,没理由还拖着
一群累赘,他一个人,完全能够最快的从这里出去。
那样的话……万回也不太敢想象后果。
他绷着脸回到哨马身边,从包里翻出急救袋,发现还剩两瓶半升多的烈酒,凑合着用吧,万回准备先给哨马搞一下伤口,他故意背对刺青,假使刺青要走,这段时间也足够离开了。
“别闭着眼睛了,我知道你都听见了。”万回在给纱布倒酒精时说。
“……那你应该清楚,他说得没错,”哨马睁开眼,“我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