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句话就因为咳嗽中断了三次,昨晚大概也没停止过,现在他的声音听起来干枯又沙哑。
这次似乎不是简简单单用冰糖川贝雪梨水就能解决的。关景祺开始担心起来,季节更替的时候很容易引发过敏和呼吸系统的疾病,他害怕苏一夫不是单纯的咳嗽,而是肺病或者呼吸道感染。量过苏一夫的体温之后,他就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三十八度六,你现在发高烧了。”
“怪不得早上起来之后就一直头痛。”
苏一夫揉着太阳穴,一脸痛苦地说。
“穿上外套去医院吧。”
说着,关景祺就给苏一夫披上外套,又把口罩递给他。最近苏一夫的抵抗力很弱,出门都必须要带上口罩才可以。
然而从椅子上站起的苏一夫,却连一步都没有迈出去,就双腿无力地向前倾倒。幸好关景祺及时扶住了他,不然撞出什么伤口就更糟糕了。
“我背你下去。”
关景祺蹲下身,轻松地背起了苏一夫。一个身高一百八十五厘米的男人,现在体重却只有五十八公斤,从侧面看来就像个纸板人。
到了楼下苏一夫勉强可以自己站立,然而他有气无力的样子一看就是个病人,好几辆出租车都拒绝载他们。在寒风中站了将近二十分钟,才有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司机愿意让他们上车。
“最近啊,好像开始流行一种非常厉害的流感,听说湖北那边死了好几个了,看见你这种咳嗽的都不愿意让你上车。”
司机好像闲话家常似的说起其他人拒载的原因。关景祺最近没有看电视和报纸,也不太清楚这件事。不过苏一夫最近都没怎么出门,应该不会被湖北那边的细菌传染到才对。
“他是支气管炎,一到春天就这样。”
“我就说哪有这么快传染到咱们这来,又不是什么大城市,那些人就是疑心病太重。”
“像师傅这种好人现在很少见了。”
“力所能及的事能帮就帮吧,这样真的有危险的时候佛祖才会保佑。现在像你们兄弟感情这么好的也很少见了。”
“我们两个是双胞胎,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当然好。”
如果说自己跟苏一夫是情侣,恐怕这位笃信佛教的司机师傅会吓个半死吧。关景祺突然起了玩心,开了个玩笑。
“双胞胎?不太像啊!”
“我们是异卵双胞胎,跟龙凤胎有点像,不过都是男孩。我长得像妈,他长得像爸。”
听到关景祺越扯越离谱,苏一夫偷偷打了他一拳。可是关景祺却越扯越起劲,完全不顾苏一夫的暗示。
“啊,那就怪不得了。不过仔细看你俩有些地方长得还是挺像的,那个鼻梁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毕竟是亲兄弟嘛。”
苏一夫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关景祺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其实他撒这个谎并不是没有缘由,说是兄弟的话,就算做出一些亲密的举动也不会惹人怀疑。不过双胞胎的那个谎话就纯属他自己的恶趣味了。到了医院门口,司机师傅还热心地帮关景祺把苏一夫扶到他背上。
一进医院,关景祺就发现咳嗽的病人特别多,几乎站满了走廊。他非常庆幸出门前给苏一夫戴上了口罩,不然被医院的细菌感染就得不偿失了。
做了细致的检查之后,医生初步的判断是肺炎。验血的结果要第二天才能拿到,现在还不能肯定是单纯的炎症还是细菌感染。办理住院手续时,关景祺特地选择了单人病房,虽然价格高得离谱,但是他不希望苏一夫被病房的其他病人和来来往往看望的人身上的细菌侵害。自从苏一夫染病以来,关景祺觉得自己也越来越神经质了。
苏一夫打上点滴以后就一直昏睡着,即使放心不下,到了晚上他也必须去上班。正是因为苏一夫的身体不好,才需要更加努力赚钱。苏一夫辞职以后,便将自己所有的存款都转移到了关景祺那里。刚开始他还惊讶苏一夫居然短短四年就有这么多积蓄,然而这兴奋持续没多久,他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抗病毒的药物全部都是外国进口,价格非常高。而为了给苏一夫增强抵抗力,各种保健品也是必不可少。再加上各种检查的费用,基本上可以说是花钱如流水,存折上的数字直线下降。
所以关景祺即使再累也会去努力工作,尽量不去请假,还戒掉了外卖和零食,这才能勉强维持收支平衡。
一到酒吧,他就被老板叫进了办公室。
“我想跟你说一下今年分红的事。”
45.Samson(3)
关景祺心里一惊,前几个月自己曾经因为受伤请了将近两个星期的假,如果老板因此不给自己分红,就会失去一笔很大的收入。
“坐啊!”
看到像根棍子一样立在门口的关景祺,老板不禁笑了出来。
“今年的分红我决定不给你钱了。”
他刚刚战战兢兢坐在椅子上,听到这句话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老板我……”
“听我把话说完。”老板似乎很享受吓唬关景祺的感觉,笑得更欢乐了,“今年的分红我想给你酒吧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不过条件是这个店从此交给你管理。”
“交给我管理?”
关景祺诧异地重复了一句。
“是啊,以后我就不来店里了。”
“为什么?”
虽然老板这么信任他让他很高兴,但是忽然就说不来店里实在让人非常在意。
“我决定去旅行。莹莹去年九月份就被她妈妈送到学校去了,我自己一个人很寂寞。”
“老板你不是一个人吧?”
“这都骗不到你。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旅行。”
“旅行回来再来就好啦!”
“那可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两个中国基本都游遍了,所以决定环游世界。这可能一两年回不来呢。而且我也年纪有点大了,总过这种日夜颠倒的生活不好,老得快。店就交给你们年轻人负责吧,我呆在家里收钱就好。”
因为这么儿戏的理由就把自己的店交给别人,这的确是老板的作风。对于老板来说享受人生从来都比赚钱更重要。
“一想起来就觉得兴奋啊,我们两个第一站是英国,我要先去看看王尔德的墓地,不过不会停留太久,英国的东西听说非常难吃。然后去法国,多呆一阵尝尝美食。再去我最向往的西班牙,我还特意学了点西班牙语呢。Hola,Hasta luego。你好,再见。”
一提起旅行老板就兴奋得像个孩子,眼里满是期待。大概他等待找到一个可以做伴的人一起去旅行等了好多年了吧。不过几乎每天见面的老板忽然要离开,让他心里有些难过,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以后都见不到老板还真是有点寂寞。”
“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的。如果有什么事可以给我发电子邮件,我最近也学会用电脑干些正事了。”
“什么时候开始呢?”
“现在正在办手续,最长应该不会超过两个月。”
“玩得尽兴点儿。”
“那是肯定的。”
老板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关景祺不禁想起了那幅挂在老板家的油画,画中的天使与眼前的老板真的重合了起来。经历了那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这个人却始终保持着一颗善良勇敢的心,始终相信着“爱”。所以无论对这个人做多么丑恶的事都无法真的玷污他。
能够与这样一个人相遇,是关景祺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这个总是温和地笑着的人,在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一段时间里,给予了无数的帮助和关爱,既像他的兄长,又像他的老师,有时甚至像他的父亲。分不清是友情还是亲情,他只知道自己对于老板有着无法割舍的情感。他转身与老板相拥,然而那是不带一丝情欲味道的拥抱。
“我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以后还可以常到我家来玩啊。”
带着温柔到无以复加的笑容,老板在他耳边轻声说。
“我会非常想念老板。”
办公室外传来的叮叮当当摆放椅子的声音,酒吧也到了营业的时间。
当关景祺把插好的百合摆在病房的窗台时,恰好一束阳光从密云间透出,撒在百合洁白的花瓣上。在阳光的照射下摇曳的百合更显娇艳。那是昨晚一对在酒吧吵架不欢而散的客人留下来的,厨房的小刘收拾桌子时刚要把它扔掉就被关景祺制止了。正好可以给苏一夫的病房添些装饰,关景祺心想,否则那里就显得太过单调了。
“怎么样,还不错吧?”
即便是被关景祺插得乱七八糟,也掩盖不住百合花本身的美丽。仅仅是阳光下的一束百合,就令整个房间充满了生气。
他得意洋洋地坐在苏一夫身边,从袋子里拿出了MD。每次看到这个关景祺都会觉得心痛,那时正是他花钱大手大脚的时期,两千多的价格想都没想就买下来了。结果MD很快就被更加便宜便捷的MP3取代,根本就没流行起来。不过后悔也晚了,幸好苏一夫非常喜欢,基本整天不离身。
“太好了。”
苏一夫一看到MD就来了精神,立刻接了过来。
“你看到它比看到我还兴奋。”
看到昨天还是病怏怏的苏一夫退烧以后这么有精神,他就放下了心来。昨天的检查结果今天终于出来了,只是单纯的肺炎,消炎以后苏一夫就可以出院。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是细菌感染就不一定要住院住到什么时候了。
“你是我的空气,MD是我的空气清新剂。”
“真恶心。”
关景祺笑着说,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苏一夫插着吊针的手背。他细细的白皙的手腕从病服的袖口中伸出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青葱的少年时代。这才是他本来的肤色,一个冬天没怎么出门以致黑色素无法积累的结果。关景祺记得那年冬天去北京看望苏一夫的时候,他突然变成了小麦色的皮肤,身体也健壮了很多,自己当时还偷偷嫉妒了半天,真是傻的可以。
“什么时候能出去走走,整天呆在屋里真是无聊。”
苏一夫望着窗外吐出嫩芽的杨树,叹了口气。
“等你好了想去哪里都可以。”
“我想去月潭公园爬山。”
月潭公园是郊外的一个自然公园,里面没什么娱乐设施,只有波光粼粼的潭水和几座郁郁葱葱坡度平缓的山。关景祺很小的时候跟父母去过一次,不过这样的地方对于孩子来说没什么吸引力,他很快就忘记了这里,再没去过。不过现在想想,那里景色怡人,空气新鲜,那种山爬起来应该也不费力,真是个适合苏一夫休养的好地方。
“好啊,我也好久没怎么出去过了。”
关景祺靠在苏一夫肩膀上,回想着公园里的景色,微微地眯起了眼睛。昨晚因为担心苏一夫的病情没怎么睡好,现在精神稍微一放松倦意便悄然袭来。听着医院特有的带着回声的噪音,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睡觉时流的口水把苏一夫的肩膀都打湿了。
“你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一边面红耳赤地帮着苏一夫换下上衣,他一边轻声地埋怨道。这么大的人一睡着还口水流成河,真是丢脸到一定境界了。
“你上学的时候就是这样。”
“你都看到啦?”
苏一夫笑着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从上初中开始关景祺就发现自己睡觉经常流口水,尤其是在课桌上睡着的时候,每次醒来时都会发现用来垫着脸的书上亮晶晶一片。他害怕被人发现,总是用最快的速度擦干净,没想到这都没逃过苏一夫的法眼。
“亏你还装得跟个没事人似的。”
“我怕说出来你就不肯坐我旁边了嘛。你知道你睡着之后还会把舌头抵在下唇上吗?超级白痴。”
苏一夫恶作剧似的用手点了一下他的下唇,他这才注意到吊针已经打完了。
“那刚才护士进来也看见了?”
“对啊,被她看见你这个样子,算是没机会了。”
“说不定人家就喜欢我这样的。你在医院的时候可要老实点,要是再闹出什么花心来我可饶不了你。”
负责苏一夫的护士是个刚毕业的新人,总是给人慌慌张张的感觉。圆圆的脸上有一对圆圆的眼睛,长得非常可爱。无论多冷的笑话她听了都能笑上半天,有时甚至会笑得满脸通红直不起腰,特别招人喜爱。只是声音有点尖,听起来不是让人那么舒服。
“我怎么还敢,被你打得还不够吗?”
玩笑似的给了苏一夫一拳,关景祺去了医院的食堂打饭。护士把饭送到病人面前这种事大概只有在电视里才会发生。在食堂转了一圈之后,他还是两手空空——黏糊糊的米饭和表面浮着一层油的菜他实在不想拿回去给苏一夫吃。于是他去了外面一家看起来卫生条件不错的店买了些清淡易消化的食物。
他坐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一边看着报纸一边等着外卖时,负责苏一夫的年轻护士和一个稍微年长的女护士一起走进了店里。她们一边走路一边聊天,没有注意到关景祺的存在。当年轻的护士尖声说着“艾滋”“滥交”并且一脸厌恶地抱着胳膊打了个寒战的时候,关景祺就知道她们在背后偷偷地说着苏一夫。
恰好他的外卖已经做好,关景祺故意咳嗽一声引起了她们的注意,然后一脸不悦地从她们身边经过。对于这些把偏见当做常识的人,再怎么去争论也不会有结果,但他至少想要警告她们还是不要随便在人家背后说坏话的好。
“怎么去了那么久?”
一进门苏一夫就笑着问他。
“食堂的菜跟我做的有一拼,不好意思让你吃。”
把食物摆在桌上没多久,那个年轻护士就从门口探进头来,小声示意关景祺到外面交谈。
46.Samson(4)
“对不起,我不想那样说你哥哥的,只是一不留神就已经说出口了。”
年轻护士一脸诚恳地跟关景祺道歉。其实他也没有多么生气这件事,反而觉得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还没有被世间的污垢完全侵蚀,心中还保有着纯真和坦诚。
“没关系,只是我希望你能从护士的立场看待病人。”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对着关景祺的背影大声说道。关景祺并不怀疑她所说的话,也大概能够理解她为什么会不自觉地做出那件事。这大概就是人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意识在作祟吧,因为可怕,所以必须给它安上什么道德标签,所有被这种疾病感染的人都是因为自身的道德缺陷造成的。只要不做这样或那样的事就能够远离这种疾病,或者只有这样那样的人才会得这种疾病。如果不这样安慰自己,人恐怕每天都会活在恐惧之中。
“我真的没生气,没关系。如果你觉得抱歉就麻烦你好好照顾他。”
本来关景祺打算就这么回去,然而看到年轻护士眼里闪过的光芒,他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我们两个,不是兄弟。”
“什么意思?”
“我们两个不是兄弟,也不是亲戚。就是这样。”
关景祺看着年轻护士目瞪口呆的样子,重复道。之后转身走进了病房。
一个星期以后,苏一夫就顺利出院了。之后的CD4淋巴球数值又升到了814,关景祺也终于安心一点。
天气转暖得很快,他们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登上了去月潭公园的公交车。关景祺做了很多准备,食物、饮料和各种杂物装了满满一个运动包。这么郑重其事的出行还是第一次,以前两人曾经计划去旅行,结果也不了了之,所以这一次他特别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