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栖见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问道:“你不要……是什么意思?”
苏错刀冷冷道:“意思就是……多谢越公子厚赐,本座无功不受禄,还请收回罢。”
越栖见一怔,露出一个微弱的笑意,话中不掩讥诮:“你何苦再做戏?除了这瓶药,我再没什么值得你骗的。”
苏错刀扬起手掌,虚空中轻轻一劈,真气到处,瓷瓶砰的碎裂,米粒大小的药丸迸射四散,有的落入草丛石缝,多半却掉进了水潭。
叶鸩离猛的挣开苏错刀的手掌,飞身跃入水中,云霞般的锦衣贴着身子,像是轻盈敏捷的鱼尾在摆动,姿态之鲜活优美,难描难画,他精熟水性,不愧水妖之号,小小一方水潭里转折如意,动静皆宜,连换气都不用,全副心神只在寻找裹着白蜡的药丸,伸指合拢,一粒粒捡起,珍而重之的握在手中。
看着叶鸩离的身影,苏错刀突然开口:“越栖见,我不欠你。”
第三十二章
越栖见道:“我没觉得你欠了我,只不过……你根本不用骗我,你若一开始就直说一苇心法本是明蝉女带出七星湖的,或者明说一苇心法对你性命攸关,我……我为了你,在北斗盟手底连命都可以不要,难道还会在乎这区区外物?”
苏错刀沉默,良久大笑,道:“你以为我会信么?”
“你信不信……已与我无关了。”
越栖见轻声只说了这么一句,转身便行。
他走得不快,但不曾再回头,一步一步异常坚定。
山中听夜雨,别有一番寂寞却缠绵的滋味。
华却邪先出云来客栈,再绕行春色坞,又将山月坪好生逛了三圈,最后回到客栈,从外面寻到天字三号房的窗,双足勾檐,倒挂金钩。
吱呀一声窗户大开,叶鸩离似笑非笑:“邪兄除魔卫道来了?”
华却邪一个狸猫翻,已进得屋内,顺手阖上两扇窗,他动作利落,语气却迟疑:“叶总管……”
叶鸩离不耐烦道:“坐!有话直说,人都敢来了,何必做这般扭捏娘们儿模样?”
看着他杏仁豆腐鲜奶油样的皮肤,华却邪只得苦笑,摸了摸颈侧刀伤:“那日叶总管破阵,本可以杀了在下,为何偏偏留了一分力?”
叶鸩离道:“刺你一刀,是因为你身在北斗盟,剑术也不错,是我七星湖的大敌,本该不择手段,除恶务尽。至于只差一分断喉,是因为本座恩怨分明,你既助我破阵,无论有心亦或无意,于此战中,本座绝不能取你性命。”
说罢笑吟吟的往椅背上一靠:“懂了么?”
华却邪点头受教:“懂了。”
忍不住多嘴道:“是不是天底下所有道理都姓叶?”
叶鸩离理所当然的赞道:“这话大有见地……本座一向很讲道理。”
他大约是刚洗浴过,肌肤会呼吸一般新鲜,透出水样的光泽,青缎也似的黑发还未干透,几缕散落颈边,颈窝深深的,下面横着纤细的一字锁骨,晕黄的灯光下,光影弧度异常柔美。
华却邪目光被火炭炙了一下也似,不敢再看,随口问道:“贵派苏宫主已驾临怀龙山了么?”
叶鸩离闲闲道:“宫主今日一早便到了,先与四大门派相商比试之事,眼下在阴堂主处……嗯,阴堂主便是阴烛龙,你识得么?”
华却邪本是没话找话,不料叶鸩离竟答得颇为真诚细致,不由得一怔,心中更起了几分疑惑,道:“叶总管,在下有些不明白……”
叶鸩离闻弦歌而知雅意,轻笑道:“不明白本座为何独独对你青眼有加?”
突的凑近,浓长的眼睫几乎要戳到华却邪的嘴唇:“自然是不安好心,想引诱你入我门下。”
华却邪登时气血翻涌,脸腾的通红,嘴唇却吓得发白:“叶……叶叶总管……”
叶鸩离正正经经的道:“本座姓叶,不姓叶叶。”
华却邪没奈何,提真息运行一个小周天,方缓解了连脚底心都要煮熟了的滚烫火热,道:“在下有幸,自幼受教于点苍门下,又蒙师父举荐入了北斗盟,虽私心对叶总管有亲近之意,但正邪不可废……”
眼眸看处,一派清亮明朗:“七星湖多年来为祸江湖作恶多端,任凭叶总管说得天花乱坠,也是抵赖不得的。”
叶鸩离微微一笑,道:“本座为什么要抵赖?廿八星经夺人精气内力,历代宫主多半是男宠鼎炉出身,说七星湖妖淫诡异,也算不得错,更何况还有庄崇光那个疯子欲求不满的大开杀戒?”
华却邪拧着眉头,心中陡生后悔之意,一时心血来潮,放不下叶鸩离,却不曾细想他再怎么清姿隽秀冰雕玉琢,也还是七星湖的肮脏妖孽。
叶鸩离手肘撑着桌面,手指虚横,眸光低垂,轻声道:“但邪兄若会算账,不妨算算这些年白道内部争斗死了多少人?七星湖又杀了你们白道几个人?谁多谁少?只不过我们杀人天下皆知,没那么道貌岸然的鬼鬼祟祟罢了。”
华却邪一震,他是坦荡之人,亦不掩饰,点头叹道:“赤尊峰一退,外魔势弱,白道内耗确实是愈演愈烈……唉……”
“但桑鸿正前辈一事,当真不是苏错刀做的恶?”
叶鸩离干脆翻了个白眼,幅度之大,几乎要插到脑仁里去了:“七星湖恶名在外,热腾腾的镶金屎盆子,尺寸也合适,不扣我们扣谁?”
华却邪顾不得笑,忙凝神问道:“那真凶是谁?”
叶鸩离摇了摇头,淡淡道:“我说了你也不会信……邪兄,今夜虽非月白风清,却也有空山新雨,本座不想煞了风景。”
两人默默听得一阵斜风细雨打窗棂,身边人春衫轻软,色相如玉,华却邪还真听出些空灵悠远的滋味来了,正感慨叶鸩离果然品味不凡,虽身在江湖,但出尘脱俗之意趣,只怕那些万卷书熏陶出来的名士也拍马不及。
却见叶鸩离回过神,敲了敲桌子,笑道:“本座都听饿了……这声音越听越像小时候在内堂,错刀烤山鸡时柴禾噼噼啪啪的动静。”
华却邪气血瞬间逆行,剧烈咳嗽着,对满口公子高见的苍横笛油然而生出一种发自五脏六腑的敬意来。
叶鸩离笑嘻嘻的自然而然转了话题,道:“邪兄,你可知道我喜欢的,就是你这种傻气。”
华却邪啼笑皆非,自小习武为人,自认算不得天纵之资,却也离一个傻字相去甚远,且被师长同门看好,是最有可能继承点苍衣钵的后辈。
“当日摘星铜网阵中,北斗盟人人对本座都是狠下死手,生怕斩不成肉泥做不成肉酱,你出剑的第一招却是碧水东流,只攻下盘,意在伤人而非杀人,邪兄,为何不用野渡无人的杀招?便是暮雨江天,也正好攻我背后要穴,为何对我手下留情?”
他当时困于北斗盟围攻,激战中却对自己施展的剑法一招一式记得脉络分明,眼光见解更是直切要害精细入微,华却邪登时既惊且佩,道:“你怎会如此熟悉我点苍剑术?”
叶鸩离满不在乎道:“七星湖的优钵书阁中,历代宫主颇藏了些武学典籍,便是你们点苍失传数代的星变剑术亦有载录,错刀也教了我几式……你要学么?”
华却邪直言道:“要学。”
叶鸩离点点头:“那春色坞比试前,我把记得的抄录出来,悄悄送与你,可好?”
“当真?”
“星变剑术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何况你本是点苍门人,给你也算是黄花闺女送窑子里,得其所哉。”
华却邪默然片刻,低声道:“便是这个原因了……叶鸩离明明是个小魔头,我却觉得……你跟传说中大不相同,自然不忍心以多欺少对你狠下杀手,何况那天你即便受困,招数也绝无污浊阴毒之处,今日你在厅堂里所说的那些话,虽然难听,亦不失光明磊落的气象。”
华却邪双目亮若星辰,直视过去:“叶鸩离,无论你是七星湖总管,还是寻常少年,你自有一种真,让人好生喜欢……好生舍不下……”
话到最后,却有些无奈低回之意。
叶鸩离奇道:“你喜欢我便喜欢罢,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何苦一脸孝子贤孙的哭丧模样?”
华却邪勉强一笑:“只可惜你在七星湖,我却在北斗盟……道不同,路也分岔,咱们定有刀剑相向的那日。”
叶鸩离轻声笑了,唇角上扬,尽是倨傲骄矜之态:“邪兄你未免太过迂腐了些……白道那么多人,当真能心分正邪的,又有几个?勾心斗角,拼杀年年,为的无非是武功秘籍江湖地位,或是一己私愤,乃至那些个阿堵物,所谓正邪,于他们不过是一张画好的人皮,穿上更加堂而皇之人模狗样罢了……”
华却邪静静道:“你说的是,但正道也有侠气,在下亦有坚持的道义。”
叶鸩离蹙眉:“那敢问邪兄,你若当真手刃魔头杀了我,心里就能快活么?饭也吃得多些,觉也睡得香些?”
华却邪道:“不能……不过你虽误入歧途,但只要肯及时回头,也是来得及的,至少我华却邪愿以性命担保,定然护你一生周全,白道诸位前辈朋友,也绝不会对你说三道四。”
他说得异常真诚,乃至声音都有些微的发颤,叶鸩离却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你要护本座?你护得了本座?本座会在乎白道那些背着醋罐子讨饭的穷酸话?”
华却邪俊脸通红,深知自己方才心绪激荡,话说得十分造次,但内心深处却不后悔,即便时光倒回,也还会那般承诺。
叶鸩离霍然长身而起,侃侃而论道:“善恶是非,难不成只是以门派划分?叶鸩离在七星湖就是小魔头,剃了头混进少林夹起鸟来,难道就成了大师?”
“原来邪兄所坚持的道,不过区区头发而已?真的恶人,便是浑身上下毛都剃光,光鸭也似挂着,也还是恶人。”
“你看看本座,何等风采,何等气度?再看看北斗盟那些人,一个个面目可憎青面獠牙,那冯佑之……一看就是个望门三寡的面相。”
他滚珠也似一番话,采采流水蓬蓬远春,只听得华却邪头晕眼花目不暇接,半晌苦笑道:“叶总管,冯兄弟是男的……”
叶鸩离强词夺理道:“嗯,男的一样望门寡。”
两人不禁相视大笑。
不知不觉一番闲谈,竟已到了子时夜深,灯盏里的油只剩下浅浅一洼,灯芯摇光,雨声如织,华却邪不敢再多留,起身告辞,略一迟疑,低声道:“宋盟主似找准了贵派苏宫主的软肋……”
叶鸩离一惊,注目华却邪:“多谢你!”
“我……我只是怕你出事,江湖传闻……你是苏错刀生死与共的情人,是么?”
叶鸩离唇角一朵笑容蓦的绽开,这个笑容与之前所有的都不一样,淡淡的,却真切之极,动人心处妙不自寻,华却邪如陷漩涡,情性所至,再抽身不得。
推窗而出之际,叶鸩离突的弯下腰,轻暖的呼吸就在耳畔:“邪兄……小心宋无叛。”
第三十三章
何逐空盯着对面的人,叹道,“为什么要我动用天机阁的势力,暗助七星湖?”
那人微笑道:“不过顺水推舟罢了……四大门派中,少林一向慈悲为怀成人之美,何况还有把柄捏在苏错刀手里?白鹿山又跟七星湖一贯的私相授受,至于唐门,苏小缺还是唐家血脉呢,也不会认真与他们为难。唯有武当,明德牛鼻子古板,极看重门派之别,不是个好说话的。”
何逐空声音略低,颇有峻色:“既如此,让武当阻一阻七星湖又有什么不好?”
“你以为苏错刀拿武当没办法么?他此行怀龙山,便是势在必得。据我猜测,压服武当点头,无非以利诱之、以势迫之,天机阁再给他加一个以阴私挟之,成全苏错刀也好。”
何逐空沉吟半晌,道:“我还以为你被那位苏宫主迷昏了头,忘了咱们从小的誓约。”
“邪派势弱,不帮七星湖一把,难道要我们亲自动手去解决正道么?还是说何大公子能让赤尊峰卷土重来?”
那人容貌平凡,声音亦是毫无特色,但气质悠然淡雅,自有一番成竹在胸:“所有的蛐蛐儿搁一个罐子里,才斗得格外厉害,不是么?”
何逐空打量着他,平日里黯淡无光的眼神像是猛然燃起了火焰,热烈刺目而隐透疯狂,话语亦随之尖锐:“是与不是,你扪心自问便好……我只要你想想当年…… 谁都没有为你的父母伸出哪怕一根手指!十年仇恨,若只是送七星湖一个淫奴,那我何逐空多年心血,你这个割天楼的主人,还有你泉下的父母,岂不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那人叹了口气,握住何逐空冰凉枯瘦的手,柔和的声音有安抚人心的力量:“你放心,逐空大哥,我十岁那年就认识了你,普天之下,再没有比咱们俩更相像更亲近的人了……你不信我,还能信谁?”
“谁都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谁都以为我都忘了或是不在乎……”他嘴角的笑容有些悲凉的意味,说出的话却渐有金铁般生冷刚硬的气息:“他们都错了……整个江湖,都错了。”
听得这句,何逐空像是烧尽了所有精力,手无力的落在那人单薄的肩上,神色有些聚散空尘的游离,良久方道:“我最多只剩五年的命,不要让我失望,更不要辜负了咱们的割天楼。”
那人道:“五年之内,逐空大哥,你会看到我的手段。”
何逐空笑了笑,温柔而酸楚:“可你对苏错刀,到底还是假戏真做动了情……是么?”
那人静默片刻,语中思情犹如明月雪时:“我对错刀,从来用的就是真心。”
“他对你呢?”
“他对我?我不知道……”
那人眸光发亮,无甚血色的唇也突然有了薄红的颜色:“即便他根本不爱我,我也要若干年后的江湖传说中,跟苏错刀名字紧密相连的,不是叶鸩离,而是我。”
说这话的时候,这个人和初见时一样幼稚,一样任性。
何逐空摇头,转了话题:“照苏错刀的天分,半年闭关,恐怕廿八星经已臻大成。春色坞一役,定能得偿所愿。”
那人笑道:“那便很好。”
想了想,又道:“孔雀两个月前,曾奉叶鸩离之命,来割天楼求见我。”
何逐空淡淡的长眉拧起:“叶鸩离此人……外似嚣张跋扈,实则细密狡猾,难道他已对割天楼起疑?”
那人指节轻击茶盏,他戴着一副薄纱的手套,但手指之修长优美,隔着纱亦能窥见几分:“不是的,他花费千金打探李沧羽的下落,另外,大概是想知道割天楼主人到底是何等人物罢。”
何逐空略一思忖,不禁赞道:“李沧羽的下落……这叶总管倒真是直中要害的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