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离不敢置信:“啊?啊?”
唐丑苦笑,再也无力支撑,坐倒在地,勉强撕下一幅衣衫草草裹了肩臂之伤,道:“他没什么大碍……大概就是太累太倦。”
唐离怀疑的看着唐丑:“丑哥你没骗我?”
话音未落,却不信也得信了,原因无他,苏错刀干脆打起了鼾。
唐离愤怒的踢了他一脚,却避开后背伤处,嘟囔道:“小声些……丢人!”
唐丑闭目想了想,道:“如今雷震子一炸,越栖见会不会去而复返?”
唐离道:“越栖见行事谨慎,又爱惜自身,便是回来,也不会急于一时三刻。”
他执掌七星湖内堂数年,临危之际,远比唐丑能谋能断,略一思忖,便道:“丑哥,你胳膊断了,错刀暂时也爬不起来,我既不是越栖见的对手,亦不愿跟他拼命……如今江南一带,越栖见势大,咱们逃是逃不远的,倒不如固守待援,就等拙哥赶来。”
唐丑斟酌不定,道:“越栖见把苏错刀认作谢天璧,想必一时不敢擅动,但灵鹫寺耳目众多,终究瞒不了多久……”
唐离淡然道:“能瞒多久是多久,拙哥若来得快,咱们就活,拙哥来晚一步,以死相拼也无甚要紧,技不如人便不算冤屈,越栖见又不欠咱们……只当瓦罐不离井边破,不过提头走江湖罢了。”
看唐丑满脸愁容悲戚,笑道:“倒忘了恭喜丑哥。”
唐丑一愣:“什么?”
一片废墟中,唐离的笑容清爽又明亮:“你为了救我断了臂膀,这引来外敌之罪,阿爹或许就可以高抬轻放,家法必然也动得轻些,你屁股最多一朵石榴花,不至于变成石榴果,难道还不是堪比洞房花烛夜的大喜事?”
唐丑万料不到他至此境地还能玩笑,更想着在唐一星面前替自己减轻过错,心中只觉十分愧疚,道:“阿离,丑哥以前待你颇为冷淡,没半点手足情分,是我的不对……”
唐离笑嘻嘻的打断道:“待回了唐家堡,你多半还是不喜欢我的,咱们天生不投缘,但这又有什么打紧?你总归还是我的丑哥……再说了,亲生的父子兄弟还有亲疏喜恶呢,我也喜欢拙哥多过喜欢你,拙哥比你有趣,比你聪明,暗器使得比你好,连饭都吃得比你多……”
越栖见散发半躺在一张锦榻上,看着天光渐渐黯淡,心中莫名其妙,满溢着一种诡异的不安与失落,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些极重要的东西,脑中影影绰绰,尽是那个孤高挺拔的白衣背影。
而握着长安刀的那只手,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让人不得安宁,心神纷乱如丝。
门口闪出何雨师的身影,手中捏着一方短笺,神色颇为焦急疑惑。
越栖见以手支颌,眉宇间不掩寂寞沉郁之色:“又有什么事?”
何雨师低声道:“宫主,天馋君空图来报,苏错刀得传长安刀,七日前进了唐家堡。”
越栖见听罢,整个身体僵硬住了,良久不能动弹。
何雨师略一犹豫,道:“那今日寺中的谢天璧……可苏错刀内力尽失,怎会有如此气势?”
越栖见神色如常,手指却在袖中握紧了凤鸣刀,冷冷道:“狗急跳墙。激发内力的法子有的是,不过伤身罢了……但我要杀他的阿离,他就是浑身骨头被打断了,也站得起来……他哪里需要我替他日日忧心。”
霍然长身而起,道:“七天……空图为何不再等个七年才把消息送过来?”
何雨师道:“唐家堡外松内紧,消息传递颇有为难之处……空图也想打探得清楚周详一些,这才误了时日。”
越栖见道:“撤了空图,让龙爪去守唐家堡,龙爪也不行的话,你亲自去蜀中!”
随即疾步而行,道:“调出十人,随本座再上灵鹫寺!”
晚星初挑,清风拂面,越栖见却是五内如焚,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苏错刀真是长进了,居然还敢骗自己?他肝肠百炼心如铁石,给尽了自己尖风薄雪残杯冷炙,明明是越栖见放了情债,他却偿还给叶鸩离?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自己岂能容忍这样的偏疼不公?
何雨师提起十二分的功力,还是跟不上越栖见的速度,只觉越栖见行止大异于往日,颇感提心吊胆,待赶到前面,却见越栖见停住了脚步,似喟叹了一声,轻声道:“听到马蹄声了么?猜猜是谁到了?”
何雨师侧耳倾听,果然蹄声如雷,由远及近,心中隐约有所感,却不敢接话。
越栖见声音显得单薄而空洞,道:“善长途,耐劳苦,登山越岭,逐电尔云,是川中良种马……唐家的人赶到了。”
果然一柱香后,官道上驰来马队,足足三十骑,一色的短衫劲装,腰悬鹿皮囊,袖藏短弩,个个精挑细选,尽是蜀中英秀唐门剽悍。
三十骑卷尘而去,扬起的细土使得越栖见捂着嘴低咳不已。
何雨师忙上前扶了一把:“宫主……你要不要紧?”
越栖见咳得双颊绯红,眼神却亮得异乎寻常,如饥饿将死之人,被夺走唯一的一口食物,放下手掌,掌心已有一团殷红血迹,正是真气逆冲岔了内息。
笑着伸手,拇指食指轻轻张开寸余之距,低声道:“就差这么一点点,就差这么几个时辰……功亏一篑啊!”
何雨师单膝跪倒,道:“属下这就处死空图,只求宫主保重身子!”
越栖见意兴阑珊:“杀空图又有何益?贼老天助他苏错刀,非人之过。”
又咳得几声,心绪已平定下来,轻抚凤鸣刀,吩咐道:“还是速将江南的事了结罢!唐家这头庞然巨兽既已招惹了,就得时刻提防,不能有丝毫懈怠。”
何雨师道:“是。宫主,还是遣人去趟少室山和武当罢,只说咱们与唐家不过一场误会,让他们说合说合?毕竟唐家势大,咱们不急着撕破脸。”
越栖见沉吟片刻,眉梢微挑:“好,那两家就愿意看到别的门派去求告哭诉,再干那牙婆马泊六的营生……七星湖给他们这个脸面,只望唐家也给他们些面子才是。”
少林武当都是方外之人,江湖一有争端,他们总能促使大多数门派团结一致的去揍某个不讨喜的门派,而若白道几大派势均力敌的即将互殴,他们就捻着佛珠挥着拂尘,尽力去粉饰太平和稀泥,实在镇不住战火,便严守中立各方都递上几块干粮烧饼几块擦汗帕子,因此多年来口碑极好,都说最可亲最公平的还是和尚道士们。
越栖见深谙个中之道,几番切磋来往,游走平衡,只把少林武当充作了七星湖的专使、幌子以及粉刷匠人。
唐拙夜上灵鹫寺,唐离远远瞧见了,欢呼雀跃的扑上前去,一把抱住:“拙哥!”
唐拙见他无恙,心头一松,也是欢喜无比,待见得断壁颓垣一地狼藉,忙又问道:“丑哥呢?”
苏错刀早已醒来,紧随着唐离过去,亦是一声:“拙哥。”
他叫得自然而然,唐拙却有些经受不起,道:“苏兄,此番亏得有你,多谢了!”
苏错刀道:“该是我多谢拙哥来得及时才对……丑哥胳膊断了,正在昏睡,咱们先启程回唐家堡,路上我再详细告诉你灵鹫寺之事。”
唐拙不过唐家少主,到底拼不过七星湖前任宫主的气场,一下就被夺了权篡了位,任由着苏错刀一手拉着自家三弟,一边安排回程路途。
眼看唐离被牵得直打转,还一脸不知羞的洋洋得意,不觉一阵气苦,心道这小傻子多半又犯病了,奈何小姑姑不在,可怎生是好?
唐家精锐一出,一路自是无忧,因唐丑苏错刀都带着伤,一行人也走得不甚快,权当游山玩水,大家伙儿都挺乐意,唯独唐拙,却是满脸的不高兴,很不高兴!
头天晚上住店,饭还没吃完,苏错刀就表示背后伤口痛极,急需治疗,不治就要死。
诸弟子中有唐凤擅医且有仁心,苏错刀却大摇其头,拒不接纳,又有唐棠手指最巧动作最轻,苏错刀仍是面露不悦,悍然不睬,便是唐拙以少主之尊,愿意亲自为之宽衣解带,挑尽铁砂敷上药膏,苏错刀还是唉声叹气,企图借伤纳福,眼睛眨也不眨,只盯着唐离。
事后唐凤言道:“那崽儿的眼神霸道嘛!把阿离的衣服都扒光了也似,太难看了!”
唐离终于心领神会:“你要我啊?”
苏错刀点头。
唐离眉开眼笑:“那你不早说,我生怕我手重把你伤口弄疼了呢!”
苏错刀也笑,柔声道:“我不怕疼,只要是你,再疼我也欢喜的。”
心中暗忖,你把我后背弄疼了,改日压你在身子底下,不管如何下手轻,你必定还是要疼一遭的,就当扯平了,将来你就是被做到哭,也不能委屈不肯。
唐离哪知道他心里想得这般狂野?只乐得二话不说就扔下筷子,两人携着手开开心心钻进了房间。
唐拙愁眉苦脸:“小姑姑要是知道了……”
唐凤唐棠等齐齐摇头众口一致:“跟我们无关,你卖弟求荣,小姑姑要骂人也是骂你!”
唐拙捂着脸默默的哭了,唐凤等人纷纷啐他一口,作鸟兽散。
第八十章
屋里唐离剔亮了灯盏,用一支银针慢慢将苏错刀背上的铁砂一粒粒挑出。
他背肌漂亮流畅,映着些汗水血珠,偶尔轻轻一颤,一匹绸缎流淌也似,既有种男性的阳刚魅力,又是说不出的诱人心魂,唐离挑罢铁砂,忍不住贴上去,叭的亲了一口,道:“好啦!”
挑铁砂时,苏错刀一声不吭,这一吻之下,却死鬼回了魂,猛的转过身来:“你这次是嘴痒么?”
唐离只顾着笑,也不知道说话。
他半傻不傻,随心所欲,比孩童更天真无拘,所作所为皆是出自本心,谁也不忍心认真去责怪追究。
苏错刀轻轻搂过他,将他放到自己膝上面对面坐着,靠过去,与他额头相抵,唐离瞳孔清浅,却似蒙着一层看不见的纱,与苏错刀目光纠缠如同拥抱。
苏错刀情不自禁,哑声道:“阿离,你都想起来,好不好?”
唐离嗯的一声:“想起你么?还是想起以前的事?”
苏错刀道:“全部所有,好的,不好的,我都要你记得。”
唐离摇了摇头:“我很难才活过来,错刀……你都不知道有多痛。”
苏错刀抿着嘴,脸色发白,他轮廓原本极为深刻,甚至有种侵略性的强悍华丽,但此刻烛火光影中,却显出一种近乎悲伤的柔和,气势一瞬间剥落殆尽。
唐离已悄声言道:“听小姑姑说,去年中秋,就那么一夜,我汗湿得透了三床被褥,拙哥都看不下去,躲起来偷偷哭……错刀,你说我要是全都记起来了,会不会就恨你?”
苏错刀闭上眼,睫毛抖得厉害,沉默片刻,道:“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一直是我的小傻子,我的阿离。”
唐离突然从他腿上跳下,撤身后退,神色异常的严肃:“苏错刀,我想问你一件事。”
苏错刀心中一凛,料定他必是要问自己越栖见之事,想了想,不待唐离开口,便道:“没错,我是把内力和七星湖都给了越栖见,你被逼得天魔解体,亦是我的错。但做过就是做过,我也不会多解释……阿离,不管你愿不愿意,总之我要待你好。”
他说得既理直气壮斩钉截铁,又毫无愧色干脆霸道。
唐离怔了怔,随即嫌弃的看他一眼,道:“越栖见关我什么事?我只是想问……你到底几天没洗澡啦?你闻起来就像臭水沟里捞出来的鱼,又曝晒了三天,再不扒肠子不刮鳞用韭花蒜泥生拌过。”
苏错刀大笑,目光中尽是不掩饰的宠爱与惬意:“从唐家堡出来就没洗过……那又怎么样,抱也抱了,亲也亲了,你那时候怎么不嫌?你心里早就从了我,是么?”
唐离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脚踩在他的脚趾上。
苏错刀嘶的一声:“阿离……你胆子变大了,真有趣。”
一边纵容的笑言,却一把捉住唐离的足踝,因为背后受伤有些发烧,他掌心的热度非常高,藏着一枚火炭一般,丝丝的热侵入足踝薄而细致的皮肤,活物般流窜全身,唐离一瞬间就失了力气,略略一挣,已被不容抗拒的拉到膝上,苏错刀道:“不许跑,就坐这儿。”
唐离伸手摸了摸,笑得狡黠天真:“真大,硬得咯手……不过都这样了,还怎么坐?坐得折断了我可不会接,便是接得起来,也不好使啦!”
苏错刀按住他的手,漆黑的眼睛里欲望亟待燃烧,咬着牙哄道:“好不好使的……你要不要试试?”
唐离柳枝也似的腰身绷紧,秋水眼朦胧如醉,神色间有些不知所措,些微的恐惧着,却又不知死活的跃跃欲试。
像是一只初出茅庐的幼猫,见到一条大得不对劲的鱼,绕着直转圈,却本能的知道害怕,鱼腹里根本还藏着一只能吃了自己的猛兽呢,只能竖着尾巴炸着毛,爪子伸出去又缩回来,恋恋不舍,踯躅不定。
苏错刀不疾不徐,一只手掌顺着他的足踝慢慢往上抚摸,一点点热乎乎的探索过去,这样的摸法,像是要把他融化在自己的掌心一般。
唐离足趾蜷起,腰绷得更紧张,想让他停手,却更有一种奇特的渴盼,更进一步更深切的……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正纠缠得不可开交之际,砰砰有人急惊风也似的敲门。
苏错刀不愿理会,敲门便成了砸门。
唐离忍不住哈哈的笑了,鼻尖蹭了蹭苏错刀的鼻尖,跳下地来,去拉开门。
两个眉眼灵活的小伙计抬进一个巨大的木桶,又有热水皂角毛巾等物,前面的那个赔笑道:“有位唐二少爷让小的给客官送洗澡水。”
苏错刀冷着脸:“多谢。”
唐离心情大好,道:“我二哥还说什么啦?”
小伙计道:“唐二少爷请三少爷回房,他等您有话说。”
唐离机灵无比的看了苏错刀一眼,畅快的笑:“看,拙哥防着你这臭淫贼呢。”
唐拙压力很大,感觉自己掰着狼嘴,楞从两排森森狼牙间往外夺一块又香又嫩的鲜肉。
第二日住店,唐拙亲自送唐离进了房间,这才松口气自去休息。
一盏茶后,窗棂格的一声,苏错刀翻身而入。
唐离正吸溜吸溜的吃着一笼灌汤肉包,苏错刀对面坐下,拿了一个也吃起来。
唐离眼珠子翻上去,狠狠瞪了他一眼:“臭淫贼。”
苏错刀道:“刚洗过澡才来的,不臭。”
唐离凑过去,在他颈侧嗅了嗅,却道:“没有汤包香……哎,你要醋和姜丝么?”
苏错刀道:“不用,我就吃八个。”
唐离数了一遍,气道:“就只剩八个!”
忙又挑一个饱满发亮的塞嘴里,汤包团团一个,到口却难吞,当即就烫了舌头,眼泪一下涌出来,嘴里呜呜的直捶桌子。
苏错刀轻轻抬起他的下颌,又是诱哄又是动情,道:“来,张嘴,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